李有军,张雯
(西北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7)
新中国成立后,人民政府高度重视传统戏曲的发展,制定了系列戏曲改革的政策措施。1952年文化部组织召开了第一届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大会,“这是新中国成立以后第一次全国规模的戏剧会演活动,它实际上也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以政府的名义举办的全国性戏剧会演,这种完全新颖的演出形式,目的在于将全国各地的优秀戏剧演出团体经过选拔以后集中到首都演出他们最优秀的剧目,以展现中国戏剧的全貌”[1]32。首届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大会结束后,各省市陆续举办了区域性的戏剧观摩演出大会。1956年,陕西省举办了第一届戏剧观摩演出大会,“其规格之高、规模之大、人数之多、影响之大,可以说在陕西,乃至西北地区是空前绝后的”[2]226。会演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十七年”时期陕西戏剧演出的最高水平。时任陕西省文化局局长鱼讯在会演开幕致辞时直言,会演“来检阅全省戏剧艺术队伍的力量,是具有特别重大的意义和光荣的任务的”[3]1。我们通过爬梳陕西省首届戏剧观摩演出大会会刊、简报等资料,可返回“十七年”陕西戏剧生产的“现场”,探究陕西省首届戏剧观摩演出大会在剧目选拔、演员评奖、召开座谈会等方面的状况,考察会演之前陕西“戏改”取得的成绩和存在的问题。
新中国成立初期,全国普遍存在民众识字率偏低、戏曲艺术审美趣味陈旧等问题。人民政府对戏曲艺术高度重视,在全国范围内开展了大规模的戏曲改革运动。1949年文化部设立戏曲改进局,主要职能是管理全国戏曲工作。[4]531951年周恩来签发了《关于戏曲改革工作的指示》,这是戏曲“三改”的具体政策性规定,与“百花齐放、推陈出新”方针共同构成了文化部戏曲改革的行动指南。[5]2051952年10月6日至11月14日,文化部举办了第一届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大会,实为落实中央“戏改”工作的有效举措。
为贯彻落实首届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大会精神,1956年陕西省举办了首届戏剧观摩演出大会。需要提及的是,会演的举办还与文化部召开的第一届全国戏曲剧目会议有关。1956年6月1日至15日,文化部召开了第一次全国戏曲剧目工作会议。会议提出了“破除清规戒律,扩大和丰富传统戏曲上演剧目”[6]317-318的方针,为传统戏曲剧目的发掘、整理和改编“扫清了道路”,这一时期的传统戏曲获得了难得宽松的发展空间。苏育生认为:“陕西省举办戏剧观摩演出大会,包括此前甘肃省也举办了同样性质的观摩演出,有着这样一个背景,就是文化部召开了全国戏曲剧目会议,提出要正确地对待民族戏曲遗产,重视挖掘整理传统戏曲剧目工作。”[2]227-228事实上,20世纪50年代,陕西、甘肃等省在挖掘整理秦腔传统剧目方面做了大量工作,但是在如何“正确对待民族戏曲遗产”方面,存在“尺度”较难把握的问题。由此,检阅“戏改”工作的成果并纠正剧目挖掘整理工作中存在的偏差,自然成为此次陕西戏剧观摩演出大会需要面对的问题。1956年6月至7月,陕西省文化局举办了陕西省第一届戏剧观摩演出大会,“陕西省委书记赵伯平、省长赵寿山出席了大会并且讲了话。中央宣传部任桂林,文化部艺术事业管理局张毓、李纶,中国戏剧家协会贾克、伊兵,中国戏曲研究院张庚等观摩了演出”[2]226。大会工作委员会主任委员鱼讯对大会工作提出三点要求:
1.这次观摩演出大会,要对全省各地几年来执行党的文艺政策的情况,进行一次检查,肯定成绩,奖励先进,明确方向,纠正缺点。2.发掘和推广这些民族民间优秀的剧种和剧目,使这些艺术花朵盛开怒放。3.总结和交流经验,互相学习,共同提高。[3]3
鱼讯提出的“三点要求”代表了“十七年”时期陕西戏剧生产的官方“导向”。显然,举办观摩演出大会除了可以为戏剧提供展演平台,还能通过展演、评奖推出优秀的剧作和演员,发现“戏改”工作中存在的具体问题。
1956年6月15日晚,陕西省第一届戏剧观摩演出大会开幕,历时43天,有18个剧种的37个剧团参加了会演,共演出剧目145个。实际上,陕西省在全国而言并不是较早举办会演的省份。早在1954年,邻省山西就已经举办了首届戏剧观摩演出大会,各类剧团的演职人员“以及各市、专区戏曲工作者组成的观摩演出代表团共六百二十余人”[7]1。鉴于兄弟省市会演已有的“样板”,陕西省各级政府高度重视此次会演工作。
陕西省文化局早在1956年2月就向全省各行政区发出了会演通知,相关筹备工作于1956年3月启动,文化局成立了共计51人的筹备委员会,鱼讯为主任委员。筹委会将观摩演出大会的章程下发至各参演专区,内容包括举办日期、剧目选拔标准、演出安排等,还有关于会演宣传工作的具体安排,包括创立会刊并计划编辑三十期,印发大型海报两千份、小型传单两万份等,此次会演还会通过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向全国观众报道。[8]7-8
陕西省经过指定和严格选拔,确定参加会演的37个剧团,其中指定参加的剧团为17个,其余均由选拔产生。本次会演与会观摩代表、演出代表及大会工作人员达2500余人,其中包括特约老艺人15人,中央观摩小组及山西、甘肃、青海、西藏等地的特约观摩代表115人。参与会演的渭南、汉中、宝鸡、延安、榆林、商洛等专区都先后举行了区域性会演,选拔出各专区的优秀剧目。对于未提前选拔的地区,省文化局选派了专员工作组分赴各专区巡回发掘和选拔剧目。为保证参演剧目的质量,大会还专门制定了剧目选拔标准:
1.以本省创作、修改、整理及原有的优秀传统剧目为主。能反映现代人民生活和斗争的、具有爱国主义和社会主义思想,并创造了比较鲜明生动的人物性格和人物形象的现代剧目。具有一定人民性和艺术水平的民族、民间传统优秀剧目。2.风格不拘,大小均可。各地在选拔时并应注意具有地方色彩、内容健康、形式活泼的地方小戏。3.在舞台艺术上,有革新、创造者。[9]333-334
演出大会实质上是要给陕西戏剧改革指明方向和树立“样板”,因此,剧目选拔成为会演工作的重中之重。
1956年7月26日,陕西省第一届戏剧观摩演出大会正式闭幕,会演规模空前,观众总计达17万余人。大会观摩、展览及售票演出共计150场,其中观摩演出为71场,售票演出为58场,展览演出为21场。[10]12会演结束后,评奖委员会对优秀剧目及优秀创作者进行了表彰和奖励,受到表彰的剧目无疑凸显了获奖剧团对“戏改”政策的“正确读解”。相较于评奖活动对政策的“读解”,会演期间召开的多次座谈会更体现了“十七年”前期陕西戏剧对剧目改编、舞台表演等戏曲理论命题的探讨。
1956年4月19日,时任陕西省委书记赵伯平在大会筹备委员会召开的西安戏剧改革座谈会上发表了讲话,内容主要是关于陕西戏剧工作面临的新形势和新问题,讲话录音于6月20日上午向全体观摩代表播放。赵伯平肯定了陕西“戏改”取得的成绩,着重指出现代戏剧目贫乏和历史剧主题单调的问题。讲话还涉及秦腔舞台艺术改革中存在的问题,并从健全相关制度,加强领导和团结新、老艺人等方面提出了改进措施。赵伯平指出了首届会演前陕西省戏剧界存在的问题,事实上这也成为会演期间专家们讨论的主要议题。
为加强各演出院团间的相互交流和学习,筹委会于西安戏剧改革座谈会结束后,召集有关人员分别举行创作、表演(包括导演)、戏剧音乐及舞台美术等四个专业座谈会,全面讨论、研究本省戏剧艺术(特别是秦腔艺术)工作中存在的主要缺点和问题。[9]335筹委会还以大会研究处的名义形成了四份报告,结合以往的专家文章,供与会者参阅。
7月19日至23日,大会围绕创作、表演(包括导演)、戏剧音乐及舞台美术四项专题进行集中讨论。7月5日,张庚先生以《关于戏曲剧目问题的报告》开启了座谈会关于剧目问题的探讨。全体观摩代表于7月11日和12日上午,集体学习了大会研究处《谈谈陕西省几年来戏曲剧本创作与改编、整理问题》一文,并对张庚的报告进行了讨论。田益荣于7月21日向全体观摩代表作了《重视传统剧目的挖掘整理工作 繁荣舞台上演节目》的报告,关注传统剧目的挖掘和整理问题,实质就是探讨“戏改”政策的落实情况。张庚与田益荣在报告中均提及正是对“人民性”理解混乱和对艺术教育作用的误解,造成了剧目贫乏的问题,并进一步从剧目创作者和艺人的角度强调要积极发掘传统剧目,汲取其中的精华。田益荣还细致归纳了会演节目中存在的随意调整情节线索、硬套西洋歌舞剧情调和不熟悉戏曲表现形式的规律等问题。7月19日,袁光为与会代表就表演(导演)问题作了《正确地认识和对待民族戏曲遗产》的专题报告,提出要正确对待民族戏曲遗产,要掌握戏曲的特点和风格,认清精华与糟粕。7月19日下午,王依群作了《深入学习戏曲音乐遗产,提高戏曲音乐改革的质量》的报告,从实践角度指出歌、舞、剧如何更好地结合和乐器使用等问题。7月21日下午,李鸣九、蔡恬在《从会演剧目中谈谈我省舞台美术的成就和现存的问题》报告中,提出了繁荣舞台美术事业必须提高工作者的业务水准、重视舞台设计与导演的关系等具体改革措施。
座谈会组织的专题讨论均为“十七年”前期陕西戏剧界关注的突出问题,同时也是会演的焦点议题。会演凸显了“戏改”政策落实过程中存在的问题,并为陕西“戏改”工作提供了“改革方向”。
(3)大会评奖
首届全国戏曲观摩大会开启了政府评奖模式,此种评奖机制成为之后新中国最权威的艺术评价模式,对新中国的戏剧艺术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朱恒夫在总结华东区戏曲观摩演出大会经验时,认为“评奖是会演的重要环节,尽管每一次会演活动的评奖目的都是鼓励成绩突出者,为大家树立学习的榜样和指引戏曲发展的方向,但是很多都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甚至还产生一定的负面作用”[11]97。虽然朱先生敏锐地意识到大会评价机制滋生了些许负面作用,但是他还是客观地提出“评奖是会演的重要环节”。事实上,这种由人民政府主导的戏剧评奖体制全面影响了新中国的戏剧艺术发展,自然地成为各剧团艺术创作的“风向标”。
陕西省文化局为会演制定了较为完善的评奖细则。细则规定,会演期间每周三全部停演,开展全员学习和评奖活动。整个评奖活动期间共计召开各专业小组会议8次、各专业小组长及评委主任扩大会议5次、邀请各代表团同志参加的会议2次,以上会议每次均为1天。各代表团对会演节目的意见材料共计2500余份,大会将其整理油印成册,除供评委会讨论研究外,还发给各代表团作为参考。[12]11本次大会以奖励优秀剧目为目的,制定了“普遍鼓励与分类分等相结合”[8]7的评奖原则,以“政治与艺术的统一,内容与形式的统一”[12]9为前提,贯彻以鼓励发掘、发扬民族民间戏曲遗产为主的精神,具体分析各个剧目在继承传统艺术方面取得的成就。为保证会演评审的客观公正性,大会采取群众普遍讨论和专业小组集中研究相结合的评奖办法。有关单位负责人、文艺界专家,以各地区、各剧种的代表性导演、演员、音乐工作者和舞台美术工作者,共计161人组成了大会评奖委员会,田益荣为主任委员。按业务性质,评委被分为剧本、表演(导演)、戏曲音乐及舞台美术等四个专业小组,共计评出剧本创作、改编整理、演出、导演和演员等十种奖项,每种又各分一、二、三等。评奖具体过程如下。
1.群众讨论:由各代表团,对每个剧目逐步进行讨论,讨论的意见,经大会研究处汇总整理,分别提交评委会各有关专业小组参考。2.初评:专业小组结合各代表团的讨论意见,进行研究,对每个节目提出初评给奖意见。3.复评:举行评委主任及专业小组长扩大会议,对各专业小组的初评意见,研究讨论,提出复评给奖意见,然后又召开各代表团及演出团团长会议,征求对复评的意见,修改后即印发各代表团,再作充分讨论,广泛听取意见。4.定案:由评委会根据大家意见再加以仔细研究,最后提出正式评奖意见,提交大会常委会扩大会议,吸收全体评委参加,进行讨论研究,经省文化局同意,呈报省长批准,确定全部评奖结果。[12]11
会演参与评奖的剧本共43个(具体获奖名单见表1),分整理改编和创作两类,其中整理改编的剧本获奖数占总获奖数的70%,这意味着会演还是以传统戏为主。会演荣获一等奖的整理改编剧目有秦腔《铡美案》(王绍猷)、豫剧《王佐断臂》(樊粹庭)、秦腔《游龟山》(马健翎)、秦腔《法门寺》(姜炳泰)等。创作类共10个剧本参评,其中9部现代戏均获大会剧本奖,这实际上已经表明大会评奖委员会对现代戏创作持积极鼓励的态度,获奖剧目有秦腔《烈火扬州》(陆苍)、眉户《粮食》(黄俊耀)等。此外,大会还评出288个演员表演奖、35个音乐奖、31个舞台美术奖。需要特别提及的是,陕西省戏曲剧院的《游西湖》获得演出类一等奖,该剧由马蓝鱼、李继祖等出演,马蓝鱼因饰演李蕙娘时在表演和造型上的创新而被誉为“飞天美神”“火中凤凰”。就获奖剧种而言,获得奖项最多的是秦腔,“在观摩演出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批老艺人和名演员演出的展览剧目,既有几首濒于失传的同州梆子、汉调桄桄、西府秦腔剧种的剧目,也有秦腔久已辍演的名戏”[2]227。此外,大会“特别对长期为秦腔做出重要贡献的老剧作家、老艺术家高培支、李约祉、封至模、谢迈千、王天民、刘毓中、苏育民、王谋儿、张德明、李甲宝、程海清等63人授予奖状,以资鼓励”[2]226。
表1 会演剧本获奖名单
续表1
举办观摩演出大会的目的是进一步规范戏剧创作,为陕西戏剧生产提供“样板”,以便更好地贯彻“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方针政策。尤其就戏曲剧目而言,“全国戏剧会演适逢其时,为文化部门提供了一大批可供推广的‘范本’。从这个意义上说,全国戏曲会演不仅是一次大规模的展演活动,同时它也是中国传统戏剧演出进入‘定本时代’的一个转捩点”[1]36。实际上,陕西举办的全省戏剧观摩演出大会无疑也开启了剧目的“定本时代”。
全国戏曲观摩大会结束后,部分剧目获得政府高层的肯定,很快成为各地搬演的“样板”剧目。在搬演和移植过程中,早先以艺人为主要传播载体的戏曲剧目,逐渐形成了“定本”。会演剧目“定本”主要是通过对传统剧目的发掘、改编,为了达到选拔标准,各剧团不断有针对性地研究和打磨剧目。譬如会演中狮吼剧团的剧本《王佐断臂》,获得了剧本整理改编类一等奖。“樊粹庭同志根据《陆文龙》等剧本加工整理出的豫剧《王佐断臂》比旧本更为精炼,突出了剧的爱国主义主题。”[13]105王佐的扮演者张敬盟认为,新旧剧本的差别在于王佐诈降之后如何接近陆文龙。“按旧本王佐诈降以后,接着就是说书,他有什么理由闯到堂堂殿下的帐中去胡言乱语呢?”[14]171而改编本则通过表现王佐说服陆文龙过程中的情绪变化,使情节更合理。这一改编充分体现了社会主义官方意识形态对英雄形象的“叙事修辞”,使剧作主题和人物形象能够与社会主义风尚相契合。《王佐断臂》能够获奖可以说恰好体现了整理改编者在改造旧戏时充分考虑剧作的“人民性”价值。创作者普遍对“人民性”这一概念的认知存在偏差,这是会演座谈会上专家就剧目问题方面达成的共识。
本次会演话剧仅有《红都儿女》《幸福》等少数几部作品,就评奖结果而言,评奖委员会对现代戏是大力支持的。黄俊耀创作的眉户剧《粮食》获剧本创作类一等奖,该剧以国家粮食统购政策为切入点,围绕农村阶级斗争展开,刻画了以苗怀民为代表的共产党员形象。金葳、左正认为《粮食》“比较广阔地展示出了在现实生活中的阶级斗争的情景,而且也比较生动地描绘了各个不同阶层的代表人物的性格面貌”[15]47。他们同时指出了剧作存在的问题,“问题在于后来,作者越来越多地把矛盾冲突引向了工作过程的结束,越来越多地回避了更加复杂的矛盾冲突了”[15]48。鱼讯在戏曲表现现代生活座谈会上指出:“戏曲艺术,作为阶级斗争的一部分,作为基础的上层建筑,必须反映并促进基础的发展,为基础服务。”[16]7现在看来,作为面向人民的“大众化”文艺,传统戏曲面临的是题材内容和自我身份的双重转变。戏曲在表现现代生活的“转换”过程中要面对许多困难,“要求某些剧种反映现代生活是一件十分细致和复杂的工作”[17]20。
鉴于会演部分专家指出了陕西戏曲剧目在改编、整理和创作方面存在的问题,评奖委员会主任委员田益荣提出了几点指导性建议:1.大力挖掘戏曲遗产。2.创作新的历史剧和现代剧。3.移植其他兄弟剧种的剧目。4.必须加强戏剧评论工作。5.新文艺工作者,特别是青年文艺工作者,应积极热情地参加到这一工作中来。[18]311-312事实上,发现戏曲改革中存在的问题并提出可行性方案,及时纠正错误,有效调整发展方向,这些也是会演的意义所在。
颇有意味的是,尽管有些剧作参加了会演,但并不意味着它们是完全符合“标准”的,或者说剧目“标准”是动态变化的。鱼讯在会演总结报告中指出:“《游西湖》《走雪》《杀驿》中都被加上的爱国主义思想或在《铡美案》导演处理上,让秦香莲指着包公大骂等等。这说明我们的剧作者,对于传统剧目中的人民性,还缺乏正确的理解。”[10]16在旧戏中添加意识形态话语叙事,无疑是对戏剧艺术的“强制性”介入,现代戏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由此,会演时期凸显的焦点问题就是如何平衡“人民性”价值和艺术审美价值,而这也成为决定剧作能否成为“样板”的“标准”。事实上,这个“标准”往往又随着全国戏改的指示和社会政治路线滋生变化,这也是会演中评委们最难处理的地方。
“十七年”前期“戏改”政策落实过程中,为了保证上演“思想正确”的剧目,部分传统戏被禁演,这也在客观上导致许多传统剧目遗失。另外,一些老艺人怀揣的“绝活”也面临着失传的窘境。剧目与戏曲技艺所面临的失传问题,引起了戏剧界对戏曲遗产的重视。“这次戏剧观摩演出大会一个很大的收获,就是让更多的人认识到,我们的民族戏曲遗产,包括秦腔传统剧目是一个丰富的宝藏,必须破除在剧目工作中的一切‘清规戒律’,集中力量有计划有组织地进行挖掘、整理、改编工作,以丰富上演剧目,更好地满足广大群众各方面精神生活的需要。”[2]228不可否认,此前陕西挖掘戏曲遗产工作也取得了初步成效,形成了一批“样板”剧目。马健翎改编的《游龟山》就是代表性剧目,在首届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大会上得到毛泽东的肯定。“西北演出团归来不久,西安几个秦腔团都陆续排演获奖剧目《游龟山》,掀起了一股‘游龟山’热。”[19]42直至陕西省举办会演时,该剧仍是大会焦点。
鱼讯在大会总结中特别指出:“在继承民族戏曲遗产的过程中,年青的一代必须依靠年老的一代来教育,所以,青年演员一定要尊重老艺人……”[10]20因而,该如何对待“老艺人”这一问题就显得尤为重要。“为了报答党对于戏剧工作者的殷切期望,七十一岁的名老艺人张德明向大会献出了十四个秦腔珍本。”[10]15这对戏曲遗产的挖掘工作无疑有所助力,事实上,同张德明一起获得大会表彰的老艺人均为陕西戏曲事业作出了不同程度的贡献。如老艺人程海清早在新中国成立前就致力于举办科班、培养演员,在洋县成立新民剧社时头一个报名参加,剧团“在他的领导下……建立了家产,添置了服装、道具、布景,修建了剧场、宿舍……并培养了三十多名男女学生”[20]213。此次会演,戏曲界已充分认识到“老艺人”对于继承戏曲遗产的重要价值。
当传统秦腔被赋予了新的题材内容之后,如何对粗犷豪迈的秦腔音乐进行改革并将其融入现代戏中,便成为此次会演,乃至秦腔现代化进程中不可规避的问题。除了何振中、陈兰庭等艺人和商雒剧团乐队等戏剧音乐改革参与者进行了经验分享外,王依群等还就戏曲音乐改革提交了报告,指出“用原有的秦腔形式排演新节目是有一定局限性的”[21]286。大会研究处整理的报告着重指出,秦腔落后的原因在于戏曲音乐工作者没有正确理解音乐改革的根本问题。而如何区分戏曲音乐中的精华与糟粕这一问题也一直备受关注。王依群对这个问题进行了解答,对于何为糟粕,他认为需与具体的内容联系起来,乱套乱用、乱耍花腔、用哭腔刺激人就是糟粕。[22]318-319戏曲音乐如能配以适当的唱词,就能最大限度地传递情感、感染观众,起到从精神层面让观众主动接受官方意识形态的作用。对于秦腔落后的现象,不少观众认为“秦腔太古老了,板眼腔调格式化了,因此,很难发展”[21]285。之所以会有这种说法,是因为他们缺乏对文化遗产的了解,认识不到戏曲音乐板式的动态变化。
“十七年”时期,戏曲舞台审美样态出现了多元化现象。大会研究处专门整理了《关于戏曲舞台美术几个问题》这一报告,特别提出了关于历史剧的布景问题。报告指出从抗战开始到新中国成立后,戏曲舞台布景由充斥着离奇古怪的病态现象逐渐走上了规范化道路,但仍然面临一些未能解决的问题:比如存在严重的自然主义倾向,如《梁祝》化蝶一场,“虽然衬景上画了许多花草树木,最前面的两边很细致地画了些大朵的红花和粉花,却不能结合表演给人以统一、协调和美的感觉”[23]277。显然,过分追求布景的写实效果会让历史剧失去传统布景的写意意蕴,破坏传统戏曲的抒情性特点。还有就是公式化、概念化的现象严重,“假如说过去历史剧的守旧、布城、山片、大帐是‘旧程式化’的布景,那么现在这一套就成了‘新程式化’的布景,这些布景由于概念、枯燥,不仅缺乏感染力,不能给人以‘典型环境’的印象,甚至于庸俗得使人觉得厌烦”[23]277。就历史剧的舞台布景而言,其最大的特征是写意化,与剧情风格整一,有助于增强剧目的感染力。李鸣九、蔡恬在《从会演剧目中谈谈我省舞台美术的成就和现存的问题》中,谈到关于历史剧布景风格的问题仍处于探索阶段,并指出“历史剧布景中流动环境最伤脑筋,因为转一圈几十里,或者打马来到某某地,这就要求改变环境”[24]329。当然也有剧团总结出一些成功的实践经验,如“《梁祝》中十八相送当场用纱幕和灯光换景”[24]329。历史剧通常会表现不同的时代背景,且时空转换相对频繁。历史剧的布景如何在把握风格与剧情统一的基础上兼顾创新与意境,仍然是“十七年”戏剧舞台艺术发展要解决的重点问题。
事实上,1956年,戏曲音乐和舞美设计整体处于较为宽松的政治文化语境中。会演提出了音乐和舞台美术方面存在的问题,不但就演出实践进行经验总结,最难得的是还开出了“药方”,这对1956年以后的戏曲舞台改革具有鲜明的指导意义。
陕西省首届戏剧观摩演出大会引起了较大的社会反响。鱼讯在《陕西省第一届戏剧观摩演出大会总结报告》中直言:“我们广大的戏剧工作者,通过这次会演,对于建设社会主义戏剧事业的信心,则加倍坚强起来。”[10]15会演组达成的共识全面影响了陕西的戏剧生产。
会演调动了群众继承民族戏曲遗产的积极性,这尤其体现在对传统剧目的挖掘和保护方面。1956年是“十七年”时期戏曲发展的重要时间节点,鱼讯在陕西省戏曲表现现代生活座谈会上指出:“舞台上演剧目从1954—1955年呈现的日益单调贫乏的状况,自1956年以后转而出现了另一个洪峰——全面发掘传统的高潮。”[16]5可见,会演对传统戏的挖掘和保护工作有重要影响。时至1957年3月陕西省戏曲剧目工作会议举办,全省共挖掘传统剧目2274个,已上演的有500多个。[25]60会演中还有一些传统剧目得到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和认可,如秦腔《游西湖》会演获奖后于1958年再次被改编,并于1959年“先后两年两次随陕西演出团晋京献艺,并巡回江南十三省”[25]212。我们不难看出,会演的形式是有效的,为戏剧创作树立“样板”的“戏改”政策亦是十分必要的。
会演还进一步引发了陕西戏曲界有关秦腔改革的论争,同时也使陕西省汲取了之前不重视“老艺人”而导致戏曲遗产遗失的“教训”。会演作为一种鼓励机制,对当时刚刚经历身份转换的戏曲艺人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据同州梆子老艺人王谋儿所言,“1956年全省戏剧会演时,省上的党政首长把我们仅剩的同州梆子师兄弟十余人,接到西安进行展览演出……1957年戏曲学校同州梆子班的成立,使得同州梆子后继有人”[26]21。可以说,会演的举办有利于鼓舞老艺人发扬戏曲精神,这对繁荣陕西戏曲生态有着重大意义。
事实上,此次会演的举办使得陕西文化部门充分认识到了保护戏曲遗产的重要性。1956年底至1957年初,文化局将有关挖掘地方戏曲遗产的文件下发到了县一级,要求每个县都贯彻“挖掘遗产”、百花齐放的精神。[27]77保护戏曲遗产相关政策的形成,一方面说明了保护戏曲遗产已迫在眉睫,另一方面则是要对忽视戏曲遗产的现象进行“纠偏”。“总之这一阶段工作的基本特点是:通过两次全国剧目工作会议、全省戏剧会演和导演训练等重要措施,民族传统普遍受到了尊重和爱护,古老的剧种被扶植,数以千计的传统剧目在继续地挖掘、整理和演出,勤学苦练之风普遍树立,剧目贫乏、演出质量不高的状况得到扭转。”[16]6
纵观1956年之后的陕西戏剧生产路向,我们不难看出会演产生的影响具有阶段性和局限性。一旦国家整体的政治文化政策进行调整,就会波及戏曲生产。1957年下半年,陕西省戏曲界开展整风运动,对因挖掘传统戏而忽视现代戏的现象进行“纠正”。1958年,首届陕、甘、宁、青、新五省戏剧会演在西安开幕,“这次参加会演的现代剧目共42个,占到71个总剧目的60%”[28]57。可见,表现现实题材的戏受到文化部门的特别重视。实际上,早在1954年华东区戏剧会演期间,大会就设置了话剧处,专职负责话剧的演出工作。全面扶持现代戏创作成为社会各界的共识,到1964年陕西省第二届戏剧观摩大会举办时,参加演出的剧目已基本以现代戏和话剧形式为主。
现在来看,陕西省首届戏剧观摩演出大会的举办,为“十七年”前期陕西戏曲生产树立了风向标,但这种会演模式是否利于戏曲本身的健康发展仍值得反思。新中国成立后首先面临的就是传统戏曲艺人的“改造”,即艺人主体身份认同的问题。罗合如指出:“戏曲表演要与政治结合,尤其是现代戏非结合政治不可。要做到与政治结合,就得要求戏曲工作者,自己首先做到政治挂帅。”[29]2艺人如何把握这种身份的转变并“做到政治挂帅”,成了“十七年”时期戏曲工作者面临的首要命题。戏曲界组织艺人参加政治学习班,其目的就是要提高艺人的个体思想觉悟,要让戏曲艺人真切体会到他们是新中国文艺建设事业的奠基者,肩负着传承戏曲文化遗产的重任。然而,“改人”政策的推行,实际上造成了传统艺人身份的疏离。接受改造的艺人,来自解放区或非解放区。与解放区艺人的主人翁姿态不同,国统区和沦陷区的艺人对于如何做好社会主义文艺新人,无疑存在巨大的困惑。一方面,经过思想改造的艺人难以继续演出不符合文艺方针的传统剧目,因而在改革初期往往处于被忽视的状态;另一方面,艺人要时刻以政治标准来改造自己,不断地自我纠正,使自我从过去的旧制度中剥离。
剧目方面存在“样板”与同质化的悖论性问题。戏剧会演是特定历史语境下产生的文艺现象,为陕西接下来的戏曲生产树立了标准。戏剧创作在向标准靠拢的同时,剧目题材却表现单一,这与会演繁荣戏曲生态的目的相矛盾。事实上,剧目一旦被选拔参演,就具有了“样板”属性,大会通过评奖机制树立文艺典范,并以鼓励、演出和移植的方式,使获奖的优秀剧目广泛传播。其目的在于推进“戏改”政策实施,并验证其可行性。因而,及时发现“改戏”政策落实过程中存在的问题,也是会演的重要意义。
会演模式是“十七年”时期在新中国文化部门主导下形成的,主要是为了检验新中国“戏改”政策落实所取得的“成绩”。戏曲改进委员会早在第一次会议上就坚持“提倡有益、允许无害、反对有害的原则”[30]222,禁止了12部戏的演出①。相较于行政命令的禁演,观摩大会树立文艺典范的形式更显“温和”。会演通过评审和鼓励的方式表彰优秀剧目,同时阻断了不符合“戏改”要求剧目的演出“道路”,亦达到了禁演的效果。然而,以此为戏曲设置枷锁,引导或强制戏曲生产走向“政治挂帅”,显然存在政治意识形态过度介入的问题,而“典范”剧目的广泛传播,致使舞台上剧目贫乏且同质化现象日益严重。赵伯平的《在西安戏剧改革座谈会上的讲话》明确指出了这一现象:“有人为此曾写了一幅批评性的对联。上下联是‘织女牛郎白蛇传,梁祝哀史劈华山’,横额是‘张羽煮海’。”[31]248在这个意义上,会演在一定程度上也“助推”了上演剧目的同质化,客观上影响了戏曲事业的繁荣,与会演树立“样板”的目的相背离。
陕西省第一届戏剧观摩演出大会,是新中国成立以来陕西戏曲发展成果的展示,亦是“十七年”前期“戏改”背景下全国戏曲生态的“侧影”,对全面掌握和探究“十七年”时期陕西乃至全国戏剧生产的发展状况,意义不言而喻。我们通过考察陕西省第一届戏剧观摩大会召开“现场”,能够发现官方主流意识形态对戏剧生态的主导性影响。会演整体上呈现出对传统戏曲遗产的高度重视,大会评选出的优秀剧目对于当时的戏剧生产无疑是具有“样板”作用的。此外,会演聚焦的戏曲文艺与政治的“尺度”的“调适”问题,时至今日仍然是包括戏剧生产在内的文艺建设无法规避的命题。在这个意义上,陕西省首届戏剧观摩演出大会积淀了“探索性”经验。
①文化改进委员会首批禁演剧目:《杀子报》《九更天》《滑油山》《奇冤报》《海慧寺》《双钉计》《探阴山》《大香山》《关公显圣》《双沙河》《铁公鸡》《活捉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