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刘秋香
陈引驰在第137期文汇讲堂发表演讲
陈引驰
文学博士,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教授、中华文明国际研究中心主任。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国古典文学,涉及道家思想与文学、中古佛学研究、古典诗学等。著有《中古文学与佛教》《乱世的心智:魏晋玄学与清谈》等。
20世纪50年代中后期,古典文学研究专家余冠英先生,对汉兴到隋亡约800年漫长而复杂的诗歌史进行了编选,择汉魏六朝诗歌约300首编为《汉魏六朝诗选》。六十多年过去,该选本一直被学界奉为圭臬,也成为青少年进入汉魏六朝诗歌艺术世界的首选读本。
复旦大学教授陈引驰长期研究古典诗学,谙熟中古文学发展路径。本期专访,陈引驰教授将带我们解开诗歌形式发展之谜,走进汉魏六朝诗人们的现实世界与精神世界。
《十几岁》:汉魏六朝时期,五言诗发展成熟。从四言诗发展到五言诗,后又发展出七言诗,诗歌形式的发展变化受到了哪些因素的影响?
陈引驰:不论是四言诗、五言诗,还是后来的七言诗,中国古代诗歌的形式发展,与汉语言文字本身的特质有关。汉语早期大多是单字为词,这样的特点可以使汉语诗歌发展出特别整齐的形式。
诗跟音乐的结合与分离同样影响了诗歌的形式发展。《诗经》、汉乐府都是合乐的,但东汉中后期的《古诗十九首》就已经是完全脱离音乐的五言诗,文学史上叫作徒诗。《古诗十九首》之后的五言诗,大多也是徒诗。
诗跟音乐结合的时候,音乐往往排第一位。脱离音乐之后,诗歌要建立自己的特点,诗歌的“音乐美”不再依靠音乐,而是依靠文字自身音和调的配合。
《十几岁》:诗歌形式的发展变化对内容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
陈引驰:字数增加以后整个诗句的节奏就很不一样,五言诗比四言诗多一个字就多出很多变化,七言诗的变化更多。一般来说,四言诗的节奏是“二二”,比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五言诗的节奏可能是“二一二”,可能是“三二”,也可能是“二三”,七言诗的变化更多。
节奏丰富了,诗歌表现的内容也更丰富。四言诗要表达转折的话,要在两句八个字当中体现,甚至要用四句,比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十六个字读下来才能看到对照和变化;但七言诗一句里面就可以有对照和变化,比如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前三句里面都有对照和变化。
《十几岁》:汉魏六朝时期的五言诗呈现出什么样的特点?
陈引驰:一是追求辞藻的华丽。《古诗十九首》之后的五言诗日趋华丽,这明显地体现在曹植、陆机的作品中,后来谢灵运、谢朓等诗人,走的都是这个路子。
二是讲究对偶。对偶最早并非出现在诗歌中,汉赋里面的四字句,很多都是对仗的。诗歌中的对偶有一个发展的过程。《古诗十九首》里面也有对句,但是比较少。从陆机开始,骈句非常多。再到后来,诗歌的对仗越来越工整。
三是讲究声律。诗歌一开始就是讲究押韵,句句押韵或者隔句押韵。随着对汉语言文字特点认识的加深,齐梁以后的诗人们开始追求声律的变化,慢慢形成“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的规定,后又有了“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的要求。
《十几岁》:提及魏晋,必然会提及“魏晋风度”,它的内涵是什么?
陈引驰:“魏晋风度”的提法始于鲁迅先生的演讲《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此后,关于魏晋风度的阐释非常多。
宗白华在《论〈世说新语〉与晋人的美》中,认为晋人注重行为举止与精神境界的超然,注重对自然、美的欣赏。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单辟一章《魏晋风度》来诠释它,讲人的觉醒、文的自觉,以及魏晋文学代表人物阮籍和陶渊明。
李泽厚强调人的自觉,宗白华强调美,鲁迅从生活方式来看当时文人的精神状态和生活状态,各种各样的理解都可以归入魏晋风度里面去。在我看来,理解魏晋风度,可以以《世说新语》为中心。魏晋是一个战乱频仍、朝不保夕的时期,很多人都不得善终,任谁也不愿意回到这样的时代。但《世说新语》讲的都是一些比较高远的事情,书中记录的是一批贵族文士在乱世当中超越时代的追求,比如对自由的追求。我想这是最能打动大家的地方。
《十几岁》:东汉到隋朝的几百年里,社会动荡,在这样一段大分裂的历史时期,诗人们的处境如何?
陈引驰:魏晋时期,天下大乱,曹氏父子在乱世当中重建秩序。这个秩序包括政治秩序,也包括文化秩序。孔融、王粲、陈琳、阮瑀(阮籍的父亲)等人,被曹操慢慢网罗到麾下,形成文学团体 “建安七子”。这些文人聚集的邺下就是当时最大的文学中心,它与政治中心是重合的。在其后的政权更替中,每个政治中心其实也都是当时的文化中心。
汉魏六朝的诗人们大都是那个时代的精英。处于当时文学中心的文人,不只是文学的精通者。像谢灵运,写诗作赋的水平很高,还精通玄学、佛学。齐梁时候的沈约是永明时代重要的诗人,他是梁武帝萧衍的好友,同时也是“竟陵八友”之一,是南朝的文坛领袖,亦精通佛教和道教。
不在文坛中心的文人都在向中心靠拢。比如左思出身不好,一开始在社会上也没个一官半职,他有很多诗表达的是对当时门阀制度的愤懑和不满。后来,他的妹妹左芬入宫,他也到了洛阳,进入京城的文化圈。鲍照也是这样,他出身低微,后来开始向宫廷、朝廷、皇室靠拢。有一段时间,他做了刘宋的藩王刘义庆的幕僚。
《十几岁》:对于汉魏六朝的文人来说,文学创作意味着什么?
陈引驰:文化也是一种权力。汉魏六朝是一个贵族社会,谁掌握政治权力,谁就掌握文化权力。汉魏六朝的文人绝大部分都是有身份的,要不就是贵族出身,要不就是在社会上为官为宦,他们愿意讨论和追求文学的价值。曹丕在《典论·论文》里说:“盖文章,经国之大业 ,不朽之盛事。”但他们追求的不是纯粹的文学价值,文学实际上是一种资本,是他们综合能力的体现,同时也能够确证他们的社会和文化地位。
《十几岁》:文学史上“陶谢”并称。谢灵运是文坛中心人物,陶渊明在当时的文坛地位如何?
陈引驰:钟嵘在《诗品》中对五言诗进行评价,认为谢灵运的诗属于上品,陶渊明的诗属于中品。这体现的是当时文坛的基本评价标准。
陶渊明不是贵族,也不是当时的主流诗人。直到北宋后期,陶渊明才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这个时候的宋人觉得,唐代以前最了不起的五言诗人是陶渊明,唐代最了不起的诗人是杜甫。
《十几岁》:陶渊明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陈引驰:陶渊明的人生经历比较特殊。他差不多有十年时间尝试出来做官,一共为官五次,但一直没有在官场找到自己的位置。在他生命的后二十多年里,他坚定地在田园生活。不过,他后来归隐田园,与当时的朝廷官宦并未断了联系。一些官员还是会来找他,找他喝酒,给他点救济。
在陶渊明的诗文中,他为自己归返田园作了解释。他在《归园田居》里面讲:“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他在《归去来兮辞》里面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他在《归去来兮辞》序里面讲自己是“质性自然”。他要自我论证,为自己的选择作辩解和说明。
他在诗里也写过田园生活遭遇的困顿。他的家曾被烧:“正夏长风急,林室顿烧燔。一宅无遗宇,舫舟荫门前”,他甚至要饿肚子,“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可见,他归隐的日子也是很艰难的,但他因此而特别怨愤、苦闷吗?好像也没有,起码不是那么强烈。
《十几岁》:陶渊明的田园诗和谢灵运的山水诗各有什么样的特点?
陈引驰:在晋宋之际,山水诗、田园诗完全是两种诗歌类型。谢灵运的山水诗,是向外的,诗中的山水不是他的生活环境,而是他看到的事物。比如他到温州永嘉游山玩水,在《登江中孤屿》就写他看到岛上的风景怎么样,水流怎么样:“乱流趋孤屿,孤屿媚中川。云日相晖映,空水共澄鲜。”这不是他生活的环境,是他去看这个世界时,收集到的奇异风光。谢灵运的诗歌中有一个观看的过程,有一个时间的顺序。
陶渊明的田园诗写的是他生存的环境:“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这写的就是他自己的生活。
[衷心感谢文化学者、教授郑培凯先生为本次采访提供帮助。]
《汉魏六朝诗选》
选注:余冠英
出版社:中华书局
[本书列入《教育部基础教育课程教材发展中心中小学生阅读指导目录(202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