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以北的赫哲人[组诗]

2022-11-12 15:21
诗潮 2022年7期
关键词:铁钩赫哲人江畔

■ 震 杳

在船上我们从未忧愁

天色微明,父亲带领我把船推入水中

划破了寂静。苇叶黏在水面

似更小的孤舟

我们要去很远的地方试试运气

木桨湿淋淋倾斜着升起,短暂滑行

重落回青绿色的江水

年少不知有多少时光,是在我与父亲

交替划桨中度过的。

江面空荡,再无别的船只,沼泽掠起的

灰鹭,鸣叫着盘旋

江流日日刷新

谁也不知收获如何。但在船上我们从未

忧愁,赶往未知的地点如命中注定

大马哈鱼

赫哲语里“大马哈”是洄游之意。

八九月,秋风吹动高大的芦苇,这些怀揣

故乡的鱼从北太平洋,返回松花江

一路洄游,穿过沼泽,湖泊,溯着瀑布而上

精疲力竭,遍体鳞伤

拒绝进食。超越任何宗教的虔诚

作为最后的考验

赫哲人用透明的网,用死亡,迎接它们

鱼群撞在网上,出水即死,仿佛意念

舍弃了肉身,继续前行

唯有回到故乡,它们才会停下

在泥沙中匍匐产卵,然后带着甜蜜死去

黑野猪

枯黄的落叶林中,几头黑野猪

用嘴在腐叶里刨着山核桃

争抢,蹭痒,像石头满地滚动

我的祖父或父亲,不会放过

这样的机会,他们迅速

卸下背后的枪。瞄准,射击,一气呵成

将沉重的滴血的野猪扛回家

如今这已被禁止,我也失去了与之搏斗

的理由和勇气。我屏息,因为紧张

脸颊红热,像射击后发烫的枪管

曾经“砰”的一声,山野震动

一头健硕的野猪倒下,或是我的祖父倒下

冬 捕

大江拒绝了波浪,但无法拒绝渔人

寒冷中一切仍在继续。

在冰封的江面上打孔,布网

捕捞冰下越冬之鱼。炊烟顶着雪

从大地升起。渔人围坐在

松枝的篝火旁,喝着廉价的白酒

短暂的白昼,恍惚如梦

松鼠在枝头跳跃,将雪震落

起网时,人人满头大汗

肥硕的鱼群翻着白肚,被拉到冰天雪地

中来。转瞬冻成坚硬的冰雕

在这坚硬中,我们获得了沉重的生活

马冒着热气,拉我们回家

漫长的白昼

夏季短暂,但白昼漫长。

十七八个小时的光照,让人倦怠。太阳

贴着松花江面如浮漂不肯下沉

能拖动星辰的大鱼,早已消失

出船归来,父亲蹲在水畔引火,母亲

用刀划开鱼身,捻撒粗盐

空中与水面的光交织成令人睁不开眼

的金网,笼罩着我们

我感到一切已接近永恒,那种枯索

和孤独,如江畔的石头。我举起肉串

放在火上烤,指尖传来树枝末端

鱼肉下沉的分量,仿佛它们仍活着

把火焰当成水,拼命潜下去

生锈的铁钩

鲟鱼是我见过最美的鱼类

有棱角的身躯,吻尖而长,尾鳍狭长如扫帚

将河流打扫干净

它们曾如此巨大,称霸河流

祖父捕过一千斤的鲟鱼

父亲捕过五百斤的鲟鱼

但如今它们销声匿迹,仅剩下些幼崽

如孤儿被江水哺育

每次出船,我都带上祖父一尺长的

铁钩。要等多少年,它们才能长成那种

咬动铁钩的大鱼?

我和鲟鱼都需要这柄铁钩的提醒

我们都深怀渴望在江上游弋

鱼皮画

曾是鲢鱼、鳊花、鲫鱼、狗鱼的紧身服

被江流日夜冲洗

光滑,富有弹性,生满薄金属的鳞片

晾晒,裁剪,拼贴。现在它们是一只鹰

张开翅膀,落在石崖;是一只猛虎

背着条纹走出山林

先被上帝之手设计,又被人手设计

生命在剪裁中不断衍生

黑白相间的鱼皮,素描般刻画世界

惟妙惟肖。仿佛世界生在

一条大鱼身上,它隐在纸的背后

用鳃呼吸,摆尾无声

江畔独行

黄昏,我喝了些酒,沿着江畔独行

风息止下来,云朵关闭了天空

一切正缓慢下沉

我看见了它,一条独木舟般大的鳇鱼停在

离岸几尺的地方,张合着阔嘴。

没有鱼叉或铁钩,我徒然地看着它

浮在傍晚深灰的水草间,如一个真切的

美梦。它为何游到这里,而不藏在江水深处?

难道激流中也有令它

厌倦的事物,也躲在这里散心?

我同病相怜地坐在岸边,与它休战

那一刻我们共同面对着世界而心照不宣

母亲的网

用一根线织补着生活

院子里,母亲坐在层叠的渔网内

如坐在巨大的银发丛中,细细梳理

仿佛她有一千岁了,永无休止地操劳

把光阴捻成了透明的线

木梭熟练地挑起,缠绕,打结

网的破损处残留下

鱼挣脱后的喜悦,摸着让人心跳

风吹动白杨,漏下晃动的光斑

母亲老了,而网愈加变长

那么多鱼穿网而过

唯有她困在里面越陷越深,和网连成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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