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媛
《山水醉了咱赫哲人》是著名音乐家郭颂创作的一首典型赫哲族民歌,从年代来划分属于现代民歌。这首作品具有鲜明的现代抒情特征,但是又忠实地反映了赫哲族民歌的传统特征,该作品描述了赫哲人生活中常见的哲罗鱼、梅花鹿、大山、河水等自然物,烘托了赫哲人对自己家乡无比的热爱,也蕴含着“天人合一”的朴素的自然主义理想,为我们呈现了美轮美奂的生活世界下的音乐画卷。总体看,《山水醉了咱赫哲人》这首现代民歌建立在赫哲族民间音乐素材的基础上,曲调的运用和节奏的选择都具有强烈的传统风格,在伴奏织体等方面的处理则更具现代民歌的特性。
《山水醉了咱赫哲人》是F宫调式作品,曲式结构为再现三段曲式,整首歌曲由三部分构成,A段+B段+A段,共有58个小节。
大多数赫哲族民歌都属于宫调五声类作品,选用传统的三段曲式结构进行创作。尤其在现代民歌中,民歌思想的表现内容与题材的选择方面往往具有“宏大叙事”的特点,主要是将篇幅较长的神话故事、英雄史诗、童话故事和长篇爱情故事的某一个片段拿来进行创作。因此,像《山水醉了咱赫哲人》这类作品的曲调选择往往与这些传统观念息息相关。从《山水醉了咱赫哲人》的曲式结构来看,反映了赫哲族传统的音乐语言习惯和特点,作为一个标准的三段曲式结构的现代民歌,作曲创作中运用了典型的赫哲族传统民歌素材,将曲调的方式进行了稍微偏“汉式”变化,其核心目的是要把赫哲族的音乐传统在多民族文化这种环境中融合,以这种三声部的形式开拓赫哲族传统音乐旋律的表现空间。这其实才是创作者的最终美学追求。《山水醉了咱赫哲人》将赫哲族口弦琴、嫁令阔音乐的自然表现精神与汉族严格的五声曲调形式相结合,既保留了中国传统音乐的线性特征,又让赫哲族传统音乐的旋律得到了新的拓展。这无疑是赫哲族传统民歌的创新手法的典范应用。
从具体的曲式形态来看,《山水醉了咱赫哲人》的F宫调式与赫哲族的其他民歌类型一样,均为五声调式,且有变化音出现,再现部旋律也主要为上五度或下五度关系的近关系音程为主,曲式结构的选择烘托了抒情性与叙事性相结合的现代民歌特点,有时候抒情性特征反而更加明显。
六小节前奏过后进入A段(7-30),A段共有六个大乐句,形成方整性乐段结构,遵循了传统的“铺垫、承接、转折、回归”逻辑进程,结构大气工整,符合民歌的一贯曲式风格。B段(41-58)仍然是F宫调式,共有四个大乐句,每个大乐句各有四个小乐句,结构非常工整,但是旋律、和声等与A段对比明显,反差较大。B段以叙事为主,是对A段抒情内容的展开,节奏中运用了大量的休止符,增强了顿挫感,彰显叙事的魅力。再现段是对A段的再现,从D.S.标记可以看出是完全再现了A段,发挥了作品曲式的概括功能,进一步烘托主题,让这首现代民歌的主题实现升华呼应,最后的四个延长小节结束在主音上。
《山水醉了咱赫哲人》在赫哲族传统民歌基础上采用再现调性音乐形式,比如“赋格”,但是作者没有完全机械地套用这种发展模式,而是根据赫哲族传统民歌调性特征进行了少许变动,例如增加了齐奏声部的五声调性音阶,这样一来,作品的线性音响更加饱满,不会单调乏味,反映了现代民歌的调性创作理念,突出了赫哲族传统民歌的旋律“流动性”意味,烘托了明朗、欢乐的气氛。《山水醉了咱赫哲人》旋律主要由do、re、mi、sol、la五音作为骨干音。这种调性音符的选择与汉族民歌非常类似,区别在于调性的写法上。一些研究者认为《山水醉了咱赫哲人》不能算是赫哲族传统的五声调性作品,最多算是一首增加了弱fa、弱si的七声音调作品,而且认为着说作品的音程结构不够严密,组织功能不强。但是本文认为《山水醉了咱赫哲人》应该是典型的五声调性作品,准确地说是带有现代特征的赫哲族民歌。
从调性分布来看,《山水醉了咱赫哲人》的众多小乐句之间都是传统的“五度结构”,结构布局符合传统民歌的五声调式体系,无论是赫哲族还是其他少数民族民歌中,“五度结构”十分普遍。例如A乐段第三乐句落点音为羽音,第四乐句落点音为商音,二者组合成一个完整的五度结构。
从旋律结构来看,B段的第二句尾音与第三句的起音的衔接中,选用了传统的“鱼咬尾式”创作技法,这种技法形成的旋律结构更加完整统一,具有很强的律动感,赫哲族的其他民歌如《共产党救了咱赫哲人》也选用了这种旋律技法。
从音程进行来看,大量的“大跳”音程增强了旋律的波动范围,让旋律更加自由奔放,符合赫哲人的性格特征,充满一种热情豪迈的情绪。例如9、27小节的五度大跳,19小节的八度大跳,20小节的六度大跳,提高了旋律走向和情感表达的丰富性,比传统民歌的音程进行更加大胆,情感更加饱满。这种处理方式凸显了《山水醉了咱赫哲人》调性风格,突破了传统的地域性特征,因此会产生一种“游离感”。实质上《山水醉了咱赫哲人》是典型的五声调性作品,无论是音程大跳的丰富变化还是五度结构的稳定输出,让这首作品在继承传统民歌的调性特征基础上,情感的释放更加大胆、激烈,具有很强的“进攻性”。
《山水醉了咱赫哲人》和声特征十分明显,既突出了传统的线性织体特征,又适当地借鉴了西方和声色彩表达技法。《山水醉了咱赫哲人》音域十分宽广,大多以八度平行的方式带给人一种和声线条的简洁流畅之感,色彩变化也与赫哲族人性格自由奔放非常接近,民歌的和声色彩极具开放性,再加上器乐伴奏更是增添了这种色彩的独特性。
《山水醉了咱赫哲人》中的和声不像西方传统和声那样重视功能和声,作者显然没有将重点放在了色彩的运用中,没有使用三度叠置的和声结构,而是使用了大量的色彩和弦。例如“F—A—C—bE”的进行模式中,这里的“bE”音初看很突兀,好像打破了惯有的和声结构,色彩也不是很鲜明。但是我们发现紧接着的乐句却发生了快速的线性运动,于是就形成了一动一静的对比效果。同样,作者也没有应用五声音阶的和声纵向叠合,目的是保持和声色彩的多样性和灵活性。艺术具有通感,这在嫁令阔、依玛堪等说唱音乐当中有着典型的表现。《山水醉了咱赫哲人》的和声空间布局与演唱的时间流动气韵通过线条运行与和声变化达到了高度融合。又例如,《山水醉了咱赫哲人》中加入了许多分裂八度和声,这些和声的走势不是我们通常认为的那种向上进行,作者将它们反向设计,达到八度和声向下进行的效果,故意和主流的音响效果发生冲突,产生色彩差异,同时又加入了口弦琴的自然音色韵味,凸显赫哲族民歌的和声伴奏风格。众所周知,西方和声体系中单音作为独立音存在,就像一个字母一般,一个具体的和声就是靠不同的独立音组成的,每一个单音组合起来就是一个完整的和声。作者很显然站在了传统少数民族民歌的和声创作立场上,他认为单音必须要在整个的音乐运动过程当中体现出来,而不能作为独立的存在。一个音可以被分作为“音头、音身、音尾”,如果离开这种视角,那么就会破坏赫哲族民歌的和声色彩功能。所以要想理解《山水醉了咱赫哲人》的和声特征,就必须深刻理解每一个音的表现意义,将每一个音放在整支曲子里去体验其和声色彩。
还有一大亮点在于作品56小节中。56小节的伴奏织体选用了反向八度低音和分解和弦,尤其是反向八度是现代民歌和声伴奏中十分罕见的,也是郭颂创作的作品中为数不多的一次尝试。反向八度低音与西方复调创作手法十分相近,但是区别是它造成的旋律线流动呈现反方向,张力更加明显。整首作品此处的旋律线不仅仅是相互衬托的作用,还有一种“有秩序的排斥”作用。25小节的伴奏织体选用了琶音,目的是提高作品的情绪感染力。琶音的出现让情感更加细腻,旋律线条更加优美自然,同时充满音乐空间想象力。两小节过后,27小节开始琶音变为分解和弦,进一步提升了旋律的流动感,速度也开始加快,仿佛渔人划船越来越快,心情愈发喜悦。
《山水醉了咱赫哲人》具有鲜明的声韵特征。《山水醉了咱赫哲人》与传统的说唱民歌具有相通性。
一方面,《山水醉了咱赫哲人》的节奏感、力度等具有高超的声韵特征。作者通过音乐语言、力度、速度等处理,让作品叙事的节奏产生鲜明的层次感,不同的声部形成变化,让听众产生声线粗细、节奏长度、和声色彩浓淡等不同的声韵体验,这些声韵表达形式又与整体曲式结构布局形成更大的空间张力。音程变化、节奏的变化、力度的强弱变化、不同的演奏技巧相互组合,这些都可以让音乐作品产生整体的声韵效果。声韵的融入可以让这首作品有着不一样的时间感体验,反映了作者对这首作品独特的个人韵味理解。这种韵味体现在作者的特殊创作嗜好当中,例如作者倾向于在一些乐句旋律的细节方面留下个性化的特征,尤其在滑音、颤音的标记方面做特殊处理。不同的处理方式表达了不同的韵味。由于《山水醉了咱赫哲人》具有鲜明的说唱意味,许多细节的处理都强调即兴发挥,不拘泥于固定形式,强调现场性。《山水醉了咱赫哲人》就是体现了赫哲族传统说唱音乐的声韵特征。
另一方面,《山水醉了咱赫哲人》通过器乐配合突出声韵。赫哲族善于吹奏口弦琴,这是赫哲族一种传统器乐,在嫁令阔和依玛堪音乐中经常可以见到。口弦琴的演奏技法较为简单,主要充当伴奏功能。《山水醉了咱赫哲人》当中有一些旋律片段由口弦琴进行伴奏。例如为了表达音的拖曳与颤动,口弦琴伴奏中可以紧跟音符进行,通过滑音和刮奏增强音色。演奏时不能单纯地靠指尖波动,当一个旋律音出现后,利用颤动产生音的余味,而不是等待它自然消失。虽然这种技巧在西方音乐当中也十分常见,但是区别还是很大。在西方音乐当中,像颤音、滑音等技巧一般都是作为装饰音存在的,而赫哲族《山水醉了咱赫哲人》当中的口弦琴的拖曳音、颤音不仅仅是一种装饰的技巧,质言之它们有着更深刻的民族音乐味道。口弦琴将这种“装饰音”作为本真的音来对待和处理,如果不作这样的处理就不能叫做演奏。所以口弦琴的每个音几乎都需要拖曳和颤动来处理。又例如利用按音来改变音高,通过口弦琴的左手按音发声,然后移动手指从而改变音高,其实这也是一种特殊的装饰音技法,其音色细腻柔美,余音绕梁三月不绝。
《山水醉了咱赫哲人》反映了赫哲族传统民歌说唱中的一贯审美风格。作者结合自身生活经验和体会,将赫哲族传统审美旨趣融入作品中,表达了“自人合一”、“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传统审美价值观。这种审美价值观不仅体现在传统民歌当中,还体现在赫哲族美术、建筑、文学、舞蹈、工艺制作当中。《山水醉了咱赫哲人》作为一首现代民歌,集中体现了这种美学方法论的价值。我们从中可以感受到赫哲族对家乡山水的热爱,引申出赫哲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和谐稳定快乐生活的憧憬。
作为一首现代民歌,《山水醉了咱赫哲人》的传统审美价值观与现代审美价值观也有许多重合之处。它的旋律线条的律动感、音乐画面空间的疏密结构、乐句落音的主次轻重,自由即兴的说唱表达,都与现代音乐创作规律十分相近。同时,这首作品的主题立意与新时代民族文化事业发展高度重叠,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要求十分吻合。
综上所述,《山水醉了咱赫哲人》作为一首现代民歌,沿袭了赫哲族传统的嫁令阔、依玛堪等音乐形态的曲式、调性、旋律等特征,同时在意境和声韵方面又有所创新。因此不能从传统民歌的角度去观察和分析这首民歌作品,因为结合新时代审美视角才能更好地把握这首现代民歌的音乐结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