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焦莉
文老师大步跨上讲台,一沓考试卷随手放在桌上,习惯地拿眼扫视教室几十张仰视他的脸。他微微挺了下身体舒了口气,语气平静地说:米且两旁,对着细想。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就叫起童子回答这是什么字?
童子答:细。
啊?老师语气平静,嘴角泛起一缕不易察觉的笑意问:我问的什么?
这时的童子早已捂住嘴,他说罢就知道自己秃噜嘴答错了,赶紧纠正说:粗。
老师微微点头接着问知道为什么让你回答么?童子摇头答说不知道。
老师拿起童子的语文试卷叫大家传看。童子看到老师在他作文末尾的省略号处用红笔一连打了两个问号,后跟负十。童子骤然黑绷起脸,心跳加快。少一个点扣十分,老师太狠了,这次考试肯定跌出年级前五。
卷子传回老师手里。他问童子这五点是个什么符号?童子难为情地说:老师我把省略号少点一点。但他答话的语气里夹着埋怨老师小题大做、让他难堪的意味。童子梗起脖颈,连连眨眼狠狠搓揉揪着他那一点不放的文老师。
老师仍不紧不慢打趣说省略号不能省,一点都不敢贪污。否则一生后悔。此时老师悠远的目光里射出一行字:相似的毛病,如不立即纠正就会像孕妇腹中的胎儿一天天长大。
——我哥初中升高中报考开封一高,卫辉中学去了十三名同学,独我哥落榜。我哥的老师随即向招考办申请查卷,阅卷老师在作文末尾的省略号处朱笔画了个大问号,扣六分。老师揉眼细看再细看,省略号少点一点。老师用“求人者常畏人”的语气乞求招考办的考官高抬贵手少扣一分,说这样考生就能上榜。
考官的嘴角咧出一个会心的微笑说你的心情可以理解,并叹一篇锦绣文章毁于一点确实可惜。但考试不是儿戏。让这位考生永远记住小处不得随便。
老师拿眼问我哥怎么回事?我哥神情轻松地说急着去看禹王台,没检查就交了卷。
“差一点先生,六六顺呀。”老师几乎哭着说。
我哥像没事人似的,跑到红榜前,在榜纸下头的空白处挥笔写下:“朝游相国寺,暮游禹王台。今年考不取,明年我还来。”
明年被不慌不忙的日月变成今年。我哥为那一点憋了一年的劲儿,不料考前三个月,开封一高因与别的中学合并宣布停止对豫北招生,老师念罢这个消息,我哥的泪噗噗噜噜落下来,脚前砸出大坑小坑。老师说到这里把脸朝向黑板。
班上有同学不以为然地说考别的中学照样好。
老师叹气摇头说大不一样,或是太不一样。那是全省的尖子在一起,同学们。我哥一起考试的同学现在个个是栋梁,他仅是根檩条。
檩条比椽子强。另外一个同学好奇地问“差一点”先生现在干啥?
文老师迟疑起来,那双湿润的眼睛瞬间盈满哀伤,嘴角却暗示着一丝笑容,只见他挺直身体说:他正在给你们上课。
啊?教室里异口同声,音调由低升高,同学们睁大惊异的眼像看天外来客一样打量老师,“哦,老师‘差一点’不是我们的老师。”
文老师自嘲我本来不想提那把不开壶,但我转念一想每一朵花只能开一次,要慎重和认真地迎接唯一的一次春天,满树的每一朵花才不会开错。至于我哥——从前的我与现在的我形影默相顾,如弟对老兄。
童子举手说:老师我懂了,现在不恨你啦。
文老师点头说打疼了会长记性。老师在黑板上吱吱嘎嘎写了句:差一点,名落孙山,接着用黑板擦的角擦去那个逗号“差一点名落孙山。”
文老师的“差一点,名落孙山”和童子的“差一点名落孙山”,一个逗号,两种命运。童子彻底理解老师的用意,庆幸自己遇上这位一点不客气的老师,刚刚眼里的愤恨化作感激的泪花,意念的磁场绕着省略号盘来转去,右手食指三点三点地画空,随后又画在纸上,贴在床头,从高中贴到博士毕业。每次给老师写信,末尾的省略号都工工整整。
他写信对老师说他设计飞船某部位的零件时,实验几百次都不能严丝合缝。困惑之际才发现实验室忘贴省略号,随之很快找到原因是小数点点错了位。
信末童子写道:老师,学生就是你缺失的那一点……最后一点画得很大,像地球仪上生长的桃树和李树,枝上硕果累累。
文老师读着童子的来信,多少年没有好好笑过的文老师纵情大笑,大喊:这简直就是我的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