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宁
邻居们都说我们家前院的赵三,是县城里最有本事的男人,因为他有三个“老婆”,而且,彼此还相安无事。
赵三在没有发迹以前,其实连老婆的影子也寻不见。他每日在县城街道上晃悠,熟人见了都躲着他,怕他借钱,或者蹭饭。公路上晒满了麦子,赵三弯下腰,随意捡起几粒,扔进嘴里,眯眼咯吱咯吱地嚼着。坐在路边化肥袋子上歇息的主人,便会皱眉,想赶他走,又怕被这吊儿郎当的人缠上,只能假装喝茶,或闭眼小憩,冷着脸不理他,等他自己觉得无趣,打个嗝,放声屁,盘着珠子慢腾腾走人。
某一天,赵三不知被什么人给刺激了,忽然发愤图强,从小生意开始做起,逐渐发迹,并在县城接连置办下几个门头,做建材生意,也包括汽车维修和室内装修。赵三脸皮厚,人也凶猛,只要挣钱,他什么都干。这点精神移植到找老婆上,倒是让他毫不费力。大老婆嫁给他的时候,并未预料到烟熏火燎地捣腾烧烤小生意的赵三会飞黄腾达。她只是觉得自己年龄大了,应该找个人嫁,否则赖在家里被兄弟们嫌弃白白吃饭,又看赵三还算强壮,也能说会道,嘴上不笨,便同意了提亲。不想没过几年,赵三成了人上人,一口气挣下的财产,足够儿女未来花销。有这样一个男人靠着,大老婆又是欣慰,又是心惊。欣慰的是自家有了钱,娘家兄弟们不会小瞧她。心惊的是赵三那些票子,除了爱吃喝玩乐的一帮狐朋狗友惦记着,还有别的女人恶狼一样紧紧盯着。
别的女人当然都比大老婆年轻漂亮,又妩媚风情,单单看上一眼,好像就能将男人的精髓吸了去。有了钱的赵三,再也不是过去不被人待见、看到也假装不理的倒霉赵三了。但凡有饭局,女人们总是主动靠拢过来,莺莺燕燕,蜜语甜言,百般诱惑。大老婆防不胜防,就只能假装糊涂,只要赵三还拿钱回家供养她和两个孩子,男人偶尔在外面吃点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样赵三便认识了第二个女人。女人是大老婆一个远房表弟的媳妇,虽已生子,却在一次走亲访友的时候,一眼看上了赵三,立刻离了婚奔赵三而来。赵三心宽体胖,完全招架得住。尽管远房表弟为此闹得要死要活,差点上吊自杀,但是赵三跟二老婆还是如火如荼地好上了。当然大老婆跟二老婆没少撕扯,无奈二老婆跟前夫生的儿子,好歹跟大老婆家族还有些血缘关系,念及亲情,大老婆还是软了心,对在县城一角安了家与儿子独自居住的二老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她不明目张胆地闯上门来,逼赵三离婚就好。
赵三就这样过上了男人们可望而不可即的幸福生活,每天在大老婆家睡觉,二老婆家吃饭。房子当然都是他买的,他有的是钱,别说再整一套房子,就是再整一个老婆,他也能养得起。这话是赵三醉酒后说的,说完他就忘了,传出去后,却被一个女人给记住了。这女人是常来赵三店里买东西的顾客,人很活泼,见赵三也爱开开玩笑,她便改口“三哥、三哥”地叫了起来。称呼亲昵了,关系自然也非同寻常起来。女人又爱撒娇卖萌,惹得赵三浑身痒酥酥的,好像有一只猫在背后轻轻抓挠着他。
一来二去,赵三就鱼一样上了钩。只是这三老婆不像城南的二老婆那么安静省心,人任性得很,不止逼迫赵三赶紧离婚娶她,竟然还跑上门去,当着街坊邻居的面,跟大老婆来了一场大战。
那战争很是热闹,好像全县城的人都赶来围观看戏了一样。赵三在店里正跟人胡吹神侃呢,见二老婆骂上门来,说他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怕是撑死了阎王都不要!赵三不解,二老婆直接甩开了嗓门喊:老大跟老三吵起来了,整个县城的人都知道了,就你还在这里喝大茶!赵三脑袋嗡地一声响,没预料到新招惹的小女人,这么迫不及待地就要冲撞正宫娘娘的位置。想他当初跟二老婆好的时候,他让她老实在家待着,她绝不会跨出房门半步。所以除了大老婆跑上门来,找过几次茬,二老婆从未因为嫉妒吃醋,主动去大老婆那里展开过骂战。可是这个老三,神不知鬼不觉地,连一点要篡夺皇位的意思都没看出来,就直接炮轰了基地,大有一股子端了赵三老巢的气势。
这样来势汹汹的宫斗,赵三还真不习惯。可是他偏偏拿老三没办法,谁让他看上了这个骄蛮的小妖精呢。她越是折磨他,他越对她上瘾,以致最后,他痛下决心,要跟大老婆离婚,娶了小妖精。
离婚当然不是赵三想的那么简单。大老婆认准了要耗死他,还带着一儿一女,搬家到了市区,来个闭宫不见客。没办法,赵三只能安抚加哄劝,暂时与老三先一起住下来,而且还很快跟她生了孩子。好在二老婆那里,接受了现实,再加上她有房子住着,有自己孩子养着,赵三又时不时地给点钱,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如意。倒是老三,霸占着赵三的整个人还不安分,看他有什么歪心眼,马上一顿打压,让其缩回乌龟壳里去。时间一长,赵三也就认了命,想着他这辈子,或许就缺一个能够掌控住他欲望的女人。
有了孩子的老三,慢慢明白自己的婚姻大权,掌握在大老婆的手心里,所以在最初的战火纷飞之后,开始收敛锋芒,走亲民路线,甚至主动催促赵三去市里看望一双儿女,还自己提前备好了各种礼物。礼尚往来,赵三回来的时候,当然也带回了大老婆返回的好礼,是给他与老三生的小女儿的漂亮衣服。老三对这一礼物特别满意,她让女儿正大光明地穿出去,而且逢人便说,这是孩子大娘给买的。街坊邻居们于是都知道了暗含的意思,是老三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大老婆终于还是熬不过年轻的小媳妇,知了天命,从心底承认了老三将执掌赵家大权的未来事实。
人人都说,江山终归还是老三的,等她成了武则天,接下来要废掉的,当然是二老婆。真正有本事的,还是老三这个小妖精。小城里的女人们,都这么啧啧地在背后称赞。
别看我们县城地方小,官都当得“大”。但凡是个官,在我们县城里走路,都跟农民晾晒的玉米棒子似的,不管谁从他们旁边经过,都得小心翼翼地,多看着点,否则,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让你滑倒了,摔跟头事小,跌得鼻青脸肿丢了脸面事大。
所以唐六作为文化口的一个小领导,人家便都高看他一眼。平日在办公室,有人端茶倒水,擦桌抹凳。走在县城的马路上,也不乏路人热情地打招呼,顺便拍一两句马屁,说他活得越发地有精气神。唐六当然明白,这些都是奉承。虚伪的话,他也会说,但却不爱说。他自己这官当得不大不小,人心也跟着不上不下,再加上他喜欢舞文弄墨,好歹算是个文人,甚至在我们小县城里,还能称得上个作家。若是有人质疑这一点,他只需将省级作家协会会员证高傲地晃一晃,就足以抵挡那些没什么文化成天就知道瞎哔哔的混混了。唐六因此就总是端着个架子,是文人清高的架子,见了谁都不弯腰,也不说恭维话。文化口比他级别高的,本就没几个人,而跟他平起平坐的两三个,他又嫌弃他们俗气,迎面走过来,看都不想看一眼。平日里开会,也只是打个哈哈。如果有应酬,不得不一起吃饭,唐六就不跟他们坐一起,敬酒的时候也避让开,或者一群人一起给敬了,好像逢年过节,微信群发一条消息,把大家一起给祝了一样。反正是不伤礼数,也不至于太过热络,让外人看上去,以为他唐六跟某某某搞团伙之嫌就行。
既然身为作家,又是文化口的小领导,唐六觉得自己得干一番事业让人瞧瞧。在卖力跑了几次省城后,唐六终于跟省刊《文学潮》建立了联系,承办了它的下半月刊。其实县城的文化口,早就有一本叫做《枣园》的文学刊物,不过那是跟自己同级的领导李斜眼主持的,刊发的文章等级,根本就入不了唐六的法眼。唐六是谁呢,他可是在市里请省城大学教授给自己新书开过研讨会的作家,那研讨会还是设在市区一所大学里的。能有这样荣誉的人,县城里只有唐六一个人。所以当年开研讨会包括入作协的时候,唐六的手下,将这新闻在县城电视台和小报上,好好渲染了一番,让唐六在上级眼里也风光了一把。
《文学潮》的下半月一开张,便跟《枣园》有了对着干的嫌疑。尽管没人明说,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两边刊物的编辑,表面上尽量避免一起吃饭喝酒,做出一副跟领导同仇敌忾的模样,私底下还是会联系,只是提及“头儿”的时候,都相视一笑,算是领导之间的罅隙,你知我知即可。
既然编刊物,就得拉作者。县城里爱附庸风雅的领导不少,县级的刊物谁都能上,省级的刊物却不是谁想上就能上的,那得唐六点头同意才行。尽管投资赞助的都是县城的中小企业,稿费低廉,但凭借自己的文学圈子,唐六还是能拉到一些外面的稿源。比如县城走出去的文化名人小麦,就是唐六凭借关系拉拢来的作者。
因为之前县电视台给小麦做过一期访谈,唐六对穿一袭白裙在镜头前侃侃而谈的小麦印象深刻,但碍于电视台是对手赵大牙的阵地,他并未着急联系小麦,而是旁敲侧击地让下属去找她约稿。稿件当然很快就约来了,而唐六也以主编的身份,顺理成章地给小麦书信一封,礼貌又客气地告知她稿件被采用的消息。出乎意料,小麦很快回复了邮件,而且热情洋溢,开口就称他大哥,好像他们是久别重逢的兄妹。这一声称呼,立刻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几封谈天说地的书信往来之后,彼此便有了一些亲密。小麦甚至还给唐六发了几张自己的美照,都是巧笑倩兮的乖巧模样。唐六当然聪明,看得出小麦会有事要向他求助,只是,还没到开口的时候。否则,一个在上海滩时尚大刊做编辑的漂亮女孩,怎么会看得上一个县城办的小刊物,还试图对相貌平平的他进行美色诱惑?
果然,几个月后,小麦便向唐六提及自己弟弟想要找个单位实习的事。这句话的潜台词,其实就是小麦的弟弟,要从某个不入流的专科学校毕业了,想在县城谋个好差事,如果唐六愿意呢,可以帮帮忙,让她的弟弟先以实习的名义进去,然后慢慢熬个铁饭碗的编制。这样的事情太多,搁在从前,如果不是关系好的亲戚,唐六当场就会拒掉。可是现在,面对有些想要充当他红颜知己的小麦,还有为了跟他作对,也试图拉拢小麦,并千方百计打听她回家探亲时间的对手赵大牙,和总是挤兑他的《枣园》主编李斜眼,唐六经过一番衡量,最终回信答应了小麦,让她的弟弟来他的单位实习。
但在见到小麦之后,唐六却改变了主意,他想与其给小麦渺茫的希望,不如直接告诉她,想要彻底得到事业单位的职位,在县城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只打通上下关系这一条,就需要耗费很多的时间精力和金钱,而没有任何出身背景的小麦,很显然,无法通过关系,让她的弟弟熬到这个编制,唯一的一条相对公平的出路,就是通过公务员考试,得到想要的职位。
当唐六在灯光昏暗暧昧的舞池里,轻轻搂着小麦柔软的腰身,一边随着音乐起舞,一边说出这些话之后,他敏感地觉察出,小麦的手臂一截一截凉了下去。这让唐六有些失落,但也在意料之中。而且他还能想到的是,小麦会很快转移阵地,将那些散发着女性柔美气息的书信,调转矛头,发送给他的对手赵大牙,或者李斜眼。
小麦的弟弟实习结束后,便不再过来上班。但他也没有去县电视台或《枣园》杂志应聘做临时工。唐六等了许久,终于按捺不住,找了个亲信,辗转去赵大牙和李斜眼那里打听。果然,小麦又以同样的招数,试图讨好赵大牙和李斜眼。可惜,一向迫切地要给小麦接风洗尘的两个对手,却均未上钩,甚至还直截了当拒绝了小麦的请求。
原因,其实不用下属继续打听,唐六也知道,小麦这枚被他主动放弃了的棋子,因为无法再挑起他与赵大牙和李斜眼之间的争斗欲望,而被两个对手也毫不留情地丢弃掉了。
唐六觉得有些可惜,为失去了一个红颜知己。可是,走在县城晒满了玉米、花生、大豆或者麦子的马路上,看到迎面向他恭维奉承、不停打着招呼的形形色色的熟人,唐六也仅仅是觉得有些可惜,便又打个饱嗝,鱼一样轻松融入县城争风吃醋的官场生活。
我们县城里煤老板很多,但喜欢舞文弄墨的没几个,老张自认为算是一个孤品。
老张还是小张的时候,做过一件在他看来,算得上辉煌的大事,那便是在他写的一篇征文获奖后,他背着干粮一路辗转,去北京出席了那份国家级大报举办的颁奖晚会。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学大潮席卷了整个中国,身居我们贫穷小县城的老张,也被裹挟其中,而且还是非常狂热的文艺男青年,尽管他其貌不扬,个头矮小,算是三等残废,连媳妇都没人愿意介绍。但是老张不怕,他觉得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总有一天,他老张会让某个女人心甘情愿地嫁给他。老张被万丈豪情鼓动着,在我们县城文化圈里颇张扬了两年。对了,他还写诗,一天一首地写。大伯笑话他说,他那是“出口成脏”,写的全是垃圾,一文不值。哦不,垃圾还能换钱呢,他那些诗却一分钱也换不来。老张嘴上不说什么,但心里却很憋闷。父亲几次游说他,跟着大伯去内蒙贩煤吧,说不定还能贩回个老婆来,天天这样关在屋子里写啊写,怕是写得六亲不认,成了傻子。
老张一气之下,真的扔了纸笔,跟着大伯出了塞。塞外的风很大,土豆很面,煤也很黑。老张坐在高高的卡车上,迎着高原的烈烈大风,心里忽然就诗意涌动。可是他的旁边,大伯正絮叨着这趟回去,要给他张罗门亲事,又说谁家的闺女或许可以成亲,只要他坚持多贩几年煤,不愁让媳妇过不上好日子。老张于是叹一口气,将那股子汹涌澎湃的写诗激情,强行压了下去。
娶妻,生子,马不停蹄地拓展新的发财门路,让老张很快成为我们县城的“富豪”,并因为出手阔绰,总被文人们拉去喝酒聚会。聚会的原因,当然是老张可以在大家都醉酒后,很清醒地买单。老张知道我们县城里的文人,虽喜欢风雅,却个个穷酸,口袋里没多少银子也就罢了,还都是妻管严,所以也不计较他们对自己的算计,每次都将珍藏的好烟好酒拿出来,给大家享用。但老张自己,却保持着当年做文学青年时的优良品质,烟酒不沾。不管对面的文人多么有权有势,他都不惧那人的敬酒,只一句“不喝”,便挡住了千军万马。别人都羡慕他,他则微微一笑:那是因为我不在职,跟你们完全没有利害关系,所以我也不用像你们那样,为拍谁的马屁,喝得烂醉如泥。众人一片称是,但老张清楚,这些与他吃饭的人,也未必看得起他这样一个从未担任过一官半职的煤老板;尽管他们办的小刊物,也时常约他写一两篇小稿,但那不过是为了换他一顿好酒好饭罢了。
但老张并不介意这些势利文人的冷眼,他走南闯北,混迹江湖,见多了人事,我们县城复杂的人际关系,对他造不成太大的影响。人虽背后叫他“矮矬子”,但他并不自卑,甚至还有些自大。就像当年寻老婆时,媒婆问他什么条件,他骄傲道:非得娶个长得漂亮又比我高一头的不可,这样将来生个儿子,才能改良基因,比我这当爹的高大英俊。结果,他还真是顺了心,如愿娶到一个好看个高还肯为他温柔洗脚的老婆。
老张自认为自己是个儒商,他专门整理出一个房间,陈设他从各地物色来的名贵茶具,有闲的时候,便邀请三五文友,来茶室啜饮一壶。他的文友,几乎囊括了我们县城各行各业的人士,他们都比他这煤贩子看上去体面。他们来喝茶,大约心底里认为是给他面子。但老张并不因此毕恭毕敬,或小心伺候。他做生意,求不到这些人,请来喝茶,纯粹出于闲情逸致。他们不来,他也乐得清闲,一个人自斟自饮,很有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淡泊。
我们县城虽小,是非却多。再加上老张在野之人,常常口不择言,又时不时地在网上贴一些影射县城文人圈的小说出来,免不了就传到别人耳朵里去。一次老张写一小说,讽刺某个文人,因为被调低了职位,内心不平,怎么也不肯将东西搬出办公室,恰好新来的上司是文人的死对头,于是两个人一见面就干上了。新来的上司将文人的东西,垃圾一样清了出去。文人则当场给了新来的上司一个火辣辣的拳头。之后,两个人将下属都弄得老死不相往来,一开会就自动站队,分成两列,井水不犯河水。假若哪个站错了队,或敢当着文人,跟新上司的下属眉来眼去,文人能当场将那个人打入冷宫,且永世不得翻身。
这篇小说故事写得平淡,但却像一枚炸弹,将我们县城隐匿在平静河流下的人事关系,炸了个底朝天,露出飞舞的蚊虫,和发臭的尸体。有人匿名将老张的小说,发到了被影射的文人的主页上,又贴到县城几个流量很大的文学网站上,而后笑嘻嘻地等着看热闹。文人和新上司都怒火中烧,却无法像对下属那样大发雷霆,革了老张的职。老张则昂扬着一颗万事不求人的高贵头颅,继续在县城里招摇过市,并叮嘱儿子:老子可是惹了身居高位的人,所以你小子要长点志气,别到时候中考求老子给你花钱买学上,老子这辈子谁也不求,能不能有学继续上,全靠你自己了!
但老张也只是被我们县城的文人圈冷淡了一阵,等文人和新上司都消了气,大家依然悄悄地将老张约出来,吆五喝六地划拳,并心照不宣地一起喝高了,等老张结账后,再醉醺醺地出门,“日日”地骑上电动车,回家睡个好觉。
那一刻,老张知道我们县城的文人圈,终究还是缺不了他这个有钱又文艺的煤老板。
我们县城的男人们,没本事的留在家里干淘宝客服,有本事的就出国打洋工,去的当然都是非洲美洲之类的偏远国家。据说那里的钱比欧美好挣,但凡谁出了国打洋工,就意味着这人离媳妇自动找上门来的时间,也不远了。
老范就这样被中介怂恿着,签了两年的非洲“卖身”合同。老范年轻的时候,做公务员,找他相亲的一打一打的,后来他辞职专升本,回来不想再进事业单位憋着,就选择了企业。也不知是他运气坏,还是企业不幸,总之他进哪个企业,哪个就江河日下,一片萧条。这样造成的连锁反应是,老范媳妇很快跟他离了婚,改嫁了一个老实可靠又有铁饭碗的男人。而老范空守着一个无用的三本文凭,四处找寻工作,还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儿,怎么看都叫人同情。但女人们同情的多,靠前的却少。老范在孤独十年后,终于决定出国打工。在狠心签下“卖身契”后,老范因为那一大笔尚未兑现的“福利彩票”,立刻招来了苍蝇一样的媒婆。
虽然媒婆们一个个嘴上说,谁家的姑娘既不眼馋老范的房子,也不嫌弃老范的孩子,只一心一意觉得老范人好。但老范明白,在我们县城里,哪个姑娘不盯着存折房子,就轻易地把自己嫁出去,会落下一辈子的笑柄。每个姑娘的脸上都闪着金色的光,手心里也都攥着几个有房或者有钱的“客户”。若不是老范即将出国挣下买房的钱,他是断然不会被姑娘们列入候选名单的。当然,老范相信,即便那些信誓旦旦说要等他从非洲回来结婚的姑娘们,也随时会移情别恋,将他这个备胎一脚踢开。所以,尽管媒婆们踏破了门槛,老范还是将那些被吹得天花乱坠的姑娘,一一拒绝。
但老范拒绝别人,别人可不敢轻慢已成了香饽饽的老范。老范为了逃避这股烦人的提亲潮,将女儿交给父母照顾,自己一气之下去了远郊的工厂里住。工厂附近有个朋友开的店铺,这天傍晚,老范闲极无聊,去店铺里找朋友喝酒。正喝着,忽然停了电,只能借助昏黄的烛光取亮。这空当里,先后有几个顾客进来购物。其中一个,貌似朋友老婆的远亲,倚在柜台上,看着院子里的老范,私语着什么。老范心无旁骛,只借酒消愁,丝毫没有注意柜台旁的女孩,和她时不时向他看过来的好奇的视线。况且,那时的老范,已做好去非洲当两年和尚的准备,对于婚姻,暂时没有想法,所以那女孩容貌如何,他根本就没在意。倒是女孩清脆的笑声,吸引了他一次。也就是那一次,他略略看清了女孩清秀的面容。
当晚回去后,微醺的老范正要沉沉睡去,忽然手机响起。刚一接听,电话那边便传来朋友老婆的笑声:老范啊,你艳福不浅啊,前脚刚走,后脚老婆就跟着来了。老范纳闷,问哪儿来的老婆?那边便压低了嗓门神秘道:还记得今晚进来买东西的我家远房表妹吧,人家看上你了,还说非你不嫁!
老范吓得酒醒了大半,问女孩怎么就看上了他,就见过一面而已,还互不知底,她要知道自己带着孩子,也没房子,肯定会被吓跑,除非……她也看上了我的非洲卖身钱,所以还是算了。电话那端有些生气,撂下一句“那你自己给人家说吧”,就挂了电话。老范发了一会呆的功夫,手机上便收到一条短信,上写:哥,我是今天在商店里碰到你的梅子,明天有时间一起吃顿饭吗?
自从老范签了“卖身契”,他就时常会被女人约请吃饭,当然,这中间总会隔着个讨人嫌的媒婆。倒是像梅子这样自己主动联系,而且是在只有一面之缘、彼此不知根底的情况下进行的约请,还是第一次。老范翻来覆去,有些失眠,睁眼想到后半夜,终于决定还是见上一面。
老范一开始就想好了,见到梅子,直截了当告诉她,自己不能娶她,因为两年太长,他无法掌控,假若这其间她喜欢上了别人,他反而成了她的累赘。这样决定后,老范在饭馆的一角等梅子到来的时候,内心便波澜不惊。这样的淡定,却似乎更激起了梅子的兴趣,她在老范的面前坐了一个小时,聊了许多无关紧要的话之后,终于犹豫着开了口,直截了当地问老范:哥,你心里有没有人?老范笑着回她:没有,不过暂时也不想任何人进来,因为心房不够大,买房的钱也暂时还没到手。
老范就这样直白地拒绝了梅子。听朋友说,梅子很快就嫁了人。结了婚的梅子,偶尔还会给老范发一两条祝福短信,老范看上一会,想着估计是群发,什么话也不回,就删掉了。
离出国还有几天的时候,老范忙碌中又接到梅子的短信,像第一次发短信那样,她问老范:哥,明天有时间一起吃顿饭吗?老范想了想,回了一个“好”字。依然是他们第一次吃饭的饭馆,不同的是,梅子怀了孕,小腹微微凸起,这让间距狭窄的桌椅缝隙,显得略微局促。梅子的脸看上去有些红,不知是火锅太热,还是别的什么缘故。老范因为尘埃落定,一心想着大好“钱程”,便心无挂碍,只是略略热情了一些,大哥一样关照梅子该吃些什么饭菜,才能让腹中的宝宝更有营养。梅子微笑听着,点头,或者轻轻地“嗯”一声。是到快要吃完的时候,梅子忽然鼓足了勇气,对老范说:哥,我喜欢你。
老范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坍塌,人生中第一次,他在我们县城通往国外金矿的喧嚣大道上,遇到一个女人,她不问他的收入,不问他的房子,只是因为在烛光下一眼看见了他,觉得他“顺眼”,就自己给自己做媒,想要嫁他。可是,老范却像一匹死守着自己财产的狼,警惕地躲开了她,也因此,将她彻底地失去。
小武老师能进我们县城三中当语文老师,全靠了岳父帮忙。尽管小武老师跟老婆关系不怎么和谐,常常吵架吵得我们学生都来围观,但因了在县城某部门做副局长的岳父,脾气暴躁的小武老师还是每逢吵架,就主动将跑回娘家的老婆小姜,低声下气地接回来,重新过鸡飞狗跳的庸俗日子。
小武老师文笔不错,常常在省里的报刊上发表文章。他还怀揣着诗人的梦想,尽管,他蹲在办公室门口的花坛边,抽着烟欣赏一朵月季的姿势,像个土气的农民;但他还是以诗人的骄傲,风卷残云般吃过晚饭后,在校园的小路上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一阵,而后打开油漆剥落的办公室门,埋头批改作业。
那时小武老师还没有取得编制,所以不管他有怎样傲人的才华,发表的文章比全校老师发表的总和都多,可是在只认教学成绩不认个人才华的县城初中,小武老师只能埋头不声不响地按照学校的要求,上课备课,批阅作业,加班加点,早出晚归。他还当班主任,在自己的情感问题尚未梳理清楚的时候,每天帮学生解决日常琐事和早恋烦恼。所有这些,并非因为小武老师多么的爱岗敬业,事实上,他早就想出去闯荡一番,无奈被岳父严加看管着,他所有的理想都奄奄一息,说不上完全破灭,却也知道时日所剩不多。什么时候拿到了编制,一定立刻停薪留职,出去闯荡一番。小武老师时常这样想。
老婆小姜在学校里教的是英语,这原本很时髦的科目,在她为了改善家庭生活,承包了学校食堂的一个摊位后,便多了一股子大蒜味。我们学生都知道小武老师的老婆在食堂的窗口卖热包子。冬天天冷,我们从小姜老师的手中接过包子,总会看到那双红肿皴裂的手。大家便在教室里议论说,怎么小姜老师不卖包子的时候,手指豆腐似的白白嫩嫩,一成了包子西施,就粗得跟个农妇一样呢?议论来议论去,我们便将矛头指向了小武老师,觉得他没有出息,干这么多年,还在教学一线辛苦谋生,没能混上个一官半职,所以不得不让漂亮的小姜老师出来“站柜台”,抛头露面,招人同情。
一次小武老师上完课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多说了一句:同学们上学很辛苦,该舍得吃点好的,别老是啃咸菜馒头。我们便在下面心照不宣地捂嘴偷笑,有个大胆的男生,还嬉皮笑脸地回应道:吃小姜牌肉包,助你学习进步不长膘!这下大家憋不住了,哄堂大笑起来。小武老师也红了脸,但坏脾气的他,却不知道该冲谁发火,想了想,大概真正要打倒的,还是没用的自己,于是也就算了,一低头,夹着教案灰溜溜地快步走出了教室。
除了用抽烟喝酒麻醉自己,这些人生的苦闷无人可以排解。有时候,小武老师会在办公室待到很晚,等所有人走了,将灯熄掉,借着香烟一闪一灭的微弱光亮,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发呆。有一次,办公室的门在黑暗中被人吱呀一声推开,灯光突兀地亮起,新分配来的年轻女老师小艾,一脸惊愕地站在小武老师的面前。不知这是人生的偶然,还是小艾老师擅长察言观色,早已洞穿了小武老师的苦闷与不甘,又因仰慕他的才华特意前来,又或小艾老师只是想要在办公室站稳脚跟,于是讨好前辈,总之,就在那一刻,故事发生了,小艾老师留下来,陪彷徨中的小武老师说了许久的话。那晚的月亮皎洁迷人,说到尽兴处,小艾还起身将灯关掉,倚靠在窗边,仰望着无尽的苍穹。沐浴在醉人月光里的小艾,像一尊洁白优雅的大理石雕塑。小武老师就在那一刻,忽然间动了心。
小艾的出现,让小武老师一时间忘了家里每日充斥的韭菜鸡蛋粉条或者猪肉大葱的味道,忘了小姜红肿的双手,浑圆的胳膊,一笼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从庸常生活中忽然飞离的小武老师,仿佛被缪斯附体,每日文思泉涌,将熬夜写出的一首又一首诗,献给他心中的女神小艾。对于小武老师如此热烈的示爱,小艾既不拒绝,也不接纳,而是旁观者一样,笑嘻嘻地看着小武老师忙前忙后,为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并将上课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新来的她。有时候,两个人在隔壁班上课,小武老师讲到中途,安排学生做题的空当,会蹲在教室后门的台阶上,咳嗽一声,隔壁的教室里很快便会探出小艾可爱的脑袋,并没有话,却会冲他妩媚一笑。
这样的微笑,恍若流星划过夜幕,很快消失不见。小艾迅速攀上了一个家境优越的有为青年,并顺利调进了市属中学。而终于熬上了编制的小武老师,并没有如他所愿,立刻停薪留职,鸟儿一样振翅飞出县城,去大城市翱翔。儿子的出生,比小艾更长久地将他牵绊住。他像一头老牛,自此被拴在了家庭的树桩上,想要挣脱逃跑,却发现已经无能为力。
儿子读初中那年,小武老师在一次与小姜绝望的争吵后,终于愤怒地递交了停薪留职的报告,而后以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豪情,去了北京的一家报社。半年后,他又用同样的豪情,跳槽去了上海。随后是广东、成都,甚至西藏。直到有一天,小武老师累了,疲惫不堪中忽然间明白,他所历经的每一个地方,与他想要逃离的县城,都是一样的。或许,一头被拴在树桩上闭目养神的老牛,比一只狂风暴雨中惊惶乱飞的小鸟,更为幸福。
在儿子高考以前,无论如何,都要返回县城,继续过教书写作、相妻教子的生活。小武老师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