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凡
写《阿雄,阿雄》这篇小说的时候,我正在粤北山区的一所小学教书,有足够多空余的时间,也有足够多的困惑,想要把所有的问题理出一个头绪来,却毫无结果,于是只能转向文学。读研之后和老师还有同学们讨论过许多关于写作的问题,对小说的理解也有了很大改变,已经不是很认同《阿雄,阿雄》那种无意识的写法了,本来还计划再写几个发生在同样场域环境下的故事,暂时应该也不会继续下去了。因此这次发表的机会对我来说非常珍贵,不仅是写作上的肯定,也让自己的一些无法追回的想法和生活能够以文学的方式留下一点点痕迹。作为一个还没有太多写作经验可以谈论的初学者,我只好把这篇创作谈当成对写这篇小说时生活状态和心境的一种回望,希望不会太过无趣。
小说里阿雄送水的学校就是我教书的小学,我和支教的队友住在学校教学楼里的两间空房间里,从学校门口走不远几步就是村里的人家。傍晚出去散步的时候,会路过他们的菜地、果树和鱼塘。有一次周末煮火锅,发现没有买青菜,就在村子里转了一圈,一家一家的菜园看过去,终于找到了长得最漂亮的青菜,让主人帮忙摘了一点。
现在回想起来,那两年应该是我和人,也是和自然,最亲近的一段时光。在见识到的各种陌生的东西里,最多的是昆虫。我和队友住的那两间屋子,因为闲置的时间比较久,掀开床垫,可以看到蟑螂的尸体滚落下来。在春夏雨后或者雨前闷热的夜晚,常有一大群一大群长出翅膀的白蚁在走廊乱飞,我和队友躲在办公室里,关紧门窗,仍然看到它们劈里啪啦往玻璃上撞,听起来像是有人在敲打窗户,第二天清晨起来,地下密密麻麻铺了一层白蚁脱落的翅膀。学校里的孩子们应该是不讨厌虫子的,他们常常抓来一些比较漂亮或者有趣的,用绳子绑了当玩具玩。小说里我写的阿雄放在小燕爸爸饭盒里的龙眼鸡,就是在孩子们中间比较受欢迎的一种虫子,他们也当礼物送过我,校长看到特别高兴,说这个炸了或者烤了很好吃。
村小的环境很自由,老师和学生们也非常友善,照理来说,那两年的生活应该是比较平静和有趣的,但现在看来,那时候的情绪却常常是焦虑和不安。这一方面当然跟自己当时对未来的迷茫有关,另一方面也跟周遭的人的生活和命运有关。乡村里的生活看上去和城市里非常相似,这里的人也是同样地用网络购物、打电子游戏、在社交媒体上聊天。但实际上很容易从一两个人,或者一两件事中,看到同质化的表象底下一些残酷的事实。当然这并不是一篇专论农村或者教育问题的文章,我自己对这些问题也没什么见地,在这里还是只写一点和《阿雄,阿雄》这篇小说有关的人和事。
小说里阿雄是个傻子,具体是个什么样的傻子我其实也很没有把握。“傻子”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可能包括很多类型,有精神问题的、有智力障碍的,或者有某些认知能力缺陷的。比如我的班级里曾经有一个孩子,到了三年级还是不认识几个字,但是做算术题和背课文却很快,画画也很厉害,我猜想应该就不是智力的问题,而是阅读文字方面有些障碍。但是在乡村的环境里,这些拥有“傻子”的家庭大多也没有太多金钱和精力去对这些类型做细致的区分,所以傻子就变成了一个很笼统的概念。学校几乎每个班级里,都有一两个傻子的角色,周围的村子里,好像也会有一两个,不知道是乡村的环境里这样的人确实多一些,还是在城市里这个群体得到了更好的帮助和救治,或者他们更不容易出现在正常人的活动空间里。
我教过一对“傻子”姐妹,小说里的小燕姐妹是根据她们写的。小燕是三年级的学生,妹妹小她一岁。我第一次见到小燕的时候,她正一个人坐在教室的角落里,趴在桌子上画画。后来我教她的大部分时间里,她都是这样趴着画画,有时会放下笔,站起来迟疑几秒,一摇一摇地走到我跟前,把画送给我,两年里我收到一沓她和妹妹画的蛋糕、公主和房子。支教结束后我回去过学校一次,她已经六年级了,还是那个样子走过来,送给我一张小画。
我们去过她家一次,大白天屋里也黑漆漆的,弥漫着怪异的味道。小燕跟妹妹和妈妈并排坐在沙发上,微微地颔着头,怯怯地听男主人同老师交谈。队友跟我说,那天小燕爸抱怨孩子跟她妈一样是傻子时,小燕妈眼里有泪光。我觉得这是队友的想象,小燕妈是个完全没有表情的人,那天根本头都没抬一下。家访结束的时候,他们一家出来送我们,母女三人站在一起像三个人又像一个人,我动用所有的知识和经验,能想象到的小燕未来的道路,也仍然是在一个合适的年龄,嫁到一个更贫寒的家庭,然后成为她的母亲,在无知和拳头中度过一生。出门的时候,外面玩的几个孩子兴奋地大喊,老师你们去了小燕家呀,他们家可臭了,没人去她家……声音在整个巷子里回荡,小燕姐妹已经非常开心地在门口沙堆上玩了,远远望去,玩耍的画面在阳光下看起来很美。生活的维系竟然完全不依靠希望,不止对于小燕一家,对于所有人都是。但是在虚构世界里,在小说中,我还是想给他们一点点希望,可能是爱情,也可能是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