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寒星
老青年有着明显的时代特征。不高的个子上顶着一个圆溜溜的脑袋,短头发,所以也看不出是否稀少,可还没出现地中海现象。脸上有皱纹了,但同样也不算太过明显。据现在的样子推测,三四十年前他真正是青年的时候,小伙子的模样应该也差不了多少。加之在县城里算是有比较得力的靠山和优渥的条件,所以才门当户对地娶了外贸公司经理家的闺女。按照几十年后也即是当前的话说,经理闺女的颜值也就那样,只能叫个不算丑而已,其他哪怕稍微高抬一点的话,似乎都是过分的。
之所以把这个五十七八即将退休的人称为老青年,还是源于当年他们这批人在高中甚至初中毕业后就自然会有的“待业青年”的特殊身份。以前是什么样确实不清楚,但后来的老青年说话慢条斯理的,可能带着城里人明显的优越感。这种感觉是发自内心的,别说在东乡西镇十里八村的农民跟前,就算和县里那些外调来的处级干部站在一起,他们都丝毫不怵。是的,这是一种由里到外的很良好的浑厚感觉。就像不懂事的小孩吃了饭没事做总要想着法子释放精力一样,当年的这帮青年们,不管文气还是流气,都不约而同地从里到外显示了城里人特别是待业青年的强大气场和良好感觉。就算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声咳嗽,他们都会装足了架势、做足了功夫:先是腹部恰到好处地用力往回收——道家说这是气运丹田——收到一定程度时憋着不动,胸部开始小幅度轻轻往外哼气,只有在两个鼻孔有节奏地喷过两三次以后,脖颈上的肌肉才开始发力,最后才是喉头发出一声响亮的咳嗽。感冒伤风后的打喷嚏因为太急促,难以控制,所以不会走这么烦琐的程序,但也不像村里人那样干脆直接:在这些具备招工优势的干部儿女或工人子弟看来,那种喷嚏太土、太农村。如今县里这帮老青年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时,喇叭裤、蛤蟆镜、大录音机、飞鸽自行车,还经常留着长头发,真是摆够了谱子、赚足了眼球,把身上前程无忧的优势和内心“我是城里人”的感觉,发挥到了极致。
圆脑袋的老青年,说话走路都慢条斯理,似乎在他快六十年的大半辈子里,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着急,也没有什么事能让他着急起来。好像还真是,十七八岁就以待业青年的身份被县里统一招工,并分配到二叔当一把手的五交化公司,占了仓库保管的肥缺,后来老父亲还在最繁华的中心地带留下半亩多地的一大院房子,有什么需要着急的?眼前的铁观音在滚烫的开水中上下打了几个滚,团状的叶片疙瘩逐渐舒张开来并慢慢沉淀。就像眼前本就高贵又趋于平淡的绿茶一样,老青年靠着沙发,在午后的和煦阳光中慢条斯理地回忆自己的多半辈子。
那时候我怕什么?我着急什么?对不对?没必要。我二叔家四个闺女,恰好他又是个视男孩如老命的顽固派,我知道我奶奶当年对他这方面的熏陶就够他喝一壶了。就算在部队上当了多年的营连长,转业地方后他的观念还是不够开放。所以我就有戏了,对不对?亲侄子他要不管,他会管谁?我走招工程序也都是个样子,糊弄一下而已。毫不夸张,三个月培训后的考试卷上,除了姓名是我自己写的,其他的,我什么心都没操。在五交化,二叔这个经理是一把手,其他人暗地里就给我取个外号,叫二把手。动不动就二把手长、二把手短的,弄得我刚开始不好意思,等到有一天,公司真正的二把手,那个兼着支部书记的副经理在喝醉后都喊我二把手时,我就很坦诚地接受这个称呼了。名义上六七个保管都是平级的,也都是靠着脊背后的关系进来的——这世道,不,当时那个世道——没有关系、甚至硬关系,谁能轻易进来五交化?老天爷,五交化当年火到什么程度,现在的年轻人想都想不到,不用打广告,天天是网红!关系差一些的,都只能先和妇女同志一样排班站柜台,或者直接跟车当装卸工,每天身上的蓝迪卡布工装上都是成片的油腻——面上说几个保管互不隶属,但事实上我就是最大的保管专员,他们不管关系硬软都归我管。要说呢,能管这么多人,听二叔说在部队上也算个班长了,所以我是事实上的班组长和专员,也是他们嘴里喊的公司二把手。
老青年慢条斯理的,阳光透过朱红挑窗的上沿射进来,有一道直直地照在他的耳朵上。耳朵在人身上算是个奇怪的地方,特别是在沐浴阳光时,耳朵会让整个人都感到无比的舒服。动物园假山上的猴子们互相捉虱子,还经常提溜着一只耳朵。老青年眯着眼,眼睛上下的一脸皱纹,在对上个世纪的澎湃回忆中也越发舒展了。
五交化、五交化,当时我们五交化是全县商业系统八大公司之一,说句冒油的话,是八个中的老大、头牌,花魁、总统,知道不?那是全县几乎所有生产生活资料集合的大本营、进出的总窗口。我这离开公司好多年了,但当时的公司章程、分类标准还记得很清——虽然二叔是经理,我也是“二把手”,哈哈——但业务知识永远都是咱立足岗位、面向未来的主要支撑啊——五金主要包括建筑五金、工具、水暖器材、机械配件、橡胶石棉制品、衡器、消防器材、标准紧固件和杂件,交电商品分灯泡和灯具、室内电器和安装材料、电工器材、仪器仪表、开关、交通器材及零配件、家用电子器具、家用电器器具八个大类,化工类商品分类少一些,主要是化工原料、染料、油漆三大类。你看,不说一些很生僻不常用的生产工具和大型农机件,是不是也算涵盖了所有的生活门类?那些年,我站在咱县城西南绿荫岭下的大仓库里,耳朵听着铁器、瓷器和其他金属件等叮叮咣咣的碰撞声,看着层层审批、拿条子领货又不得不见了我点头哈腰的人,心里那个美啊,那个舒服啊,那个“望长城内外、大河上下”啊,真是俱往矣、数实权人物,就看我二把手了。过年全家吃饭,趁着喝点小酒、几杯下肚,我甚至醉眼惺忪地跟经理说,二叔,你早点退休吧,让我接上你的位置干。二叔也喝多了,往嘴里夹一筷子尖椒炒的肥肠片,还没等满嘴油的他笑着接茬,二婶就气呼呼地拍了桌子,说我太放肆了,还说在公司人们给我起的外号她也都知道。几个堂姐堂妹当时也都出嫁了,她们倒还好说,毕竟我们是亲叔伯关系,很近,但几个姐夫妹夫们就不一样了。那个最小的堂妹夫也是农村户口,和二叔照顾前的我站在一条起跑线上。要不是他长得俊俏周正,堂妹才不会嫁给他,二叔他们也是做了闺女好多工作最后彻底失效后才答应这门亲事的。二婶到后来还一直不搭理那个女婿,但二叔疼闺女,答应着想办法给这个小女婿安排招工的事,当时听说已经花点钱买了城镇户口。就是这个长得不错的农家货比较有心眼,对我意见也一直很大,见丈母娘发火,他就很下作地赶紧附和。坐在大餐桌正位上的奶奶是个小脚,更是个老顽固,她不太敢惹根正苗红的二婶,可还是趁二婶和小女婿出去后,悄悄笑着对二叔说,我说老二,我这大孙子是你亲侄儿,叔叔亲、姑姑亲,都才是祖上真的亲,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你将来要退休,这经理位置不给他还能给谁?现在他是假的二把手,将来就是真的一把手。几个姐姐不乐意了,姐夫们也都条件好、出身高,听了这话,也都很不高兴,一个个放下筷子,像水库出闸的白鲢鱼一样走了,脸上都带着不屑一顾的表情。我爹娘吓得一声不敢吭,他们都是村里的本分人,我十几岁就去县城念书生活,常常不在学校,而在二叔家吃住,所以我跟爹娘的想法和做派完全不一样。二叔疼我,甚至对我有些娇惯,这个我知道,但二婶经常瞧不顺我,这个我也更知道。
精致的玻璃小茶杯是平底的,碧绿色的茶叶恰好盖过了杯底的一圈英文字母。老青年一脸淡笑,不住地说,那次是真喝多了,少不更事也有些失态,才当着那么多的利益攸关方说了冒昧和造次的话。再说,二婶人家毕竟是外人,也正常吧。
那些年怎么说呢,按这几年的网络词说,我确实膨胀了。再说不膨胀也不行啊?仓库那么多的好东西,谁能数得来?上边二轻局就算下来对账查账,也就是喝顿酒、装几条烟就走了,走走形式而已,谁会真正查?就像咱全县的村里的老会计们,哪个不是明暗两套账本?能摆上桌面的那本,都是假的。查账?查什么糊涂账?都是老公家的东西,费那个认真劲儿干什么?哈哈,那几年我还真是爱厂如家。爱厂如家啊,到底爱到什么地步了呢?这么说吧,公司仓库里有的,我自己家里全都有。还是那句话,除了特别庞大没法安置、或者对我没什么用的东西,剩下的我全都有。这么说吧,我三十多年前完婚时,应该由父母包办的一切东西和物件,差不多都是我从公司拿回家的。除了几床被褥和几身新衣裳公司里没有,才让我娘去不远的商业公司楼下大厅去买的。甚至那些钱,他们都不用出,都是我自己出的,我那时候挣钱容易啊,弄钱也容易。谁来领货能不给点好处?就这么个事,很正常。我的老娘乐坏了,在村上逢人就说,孩子长出息,娶了个媳妇也还是县外贸公司经理的千金,我这当娘的,给孩子办事几乎没花钱。这个话让我二叔听说了,他皱着眉头严肃认真地批评了他嫂子,弄得我爹也很不知道该咋办。该咋办?村上种地那些收入,就慢慢积累下来了,给我在县城那个繁华路段早早置备了一大块地。那也是我后来能超标准盖房的主要基础吧。是,媳妇确实更是出身名门,比我要高。我这个二把手只是经理的侄子,她却是外贸公司老爹的掌上千金,尽管长得也不咋地。那时候其实村上很多女人想高攀我,也有模样很出挑的,但我好容易走出来了,不能再被一张脸给拖下水啊。我是个务实的人。我和媳妇那就叫门当户对,二叔和当时还没成为我老丈人的她爹喝了几顿酒——每次都会上尖椒肥肠,越辣越油大就越好——那是二叔的最爱,当然后来他也是因为这个死的,他死于以高血脂为主的三高症和脑卒中。这都是后话了,二叔和老丈人当年都是县里的风云人物,跺两脚大地都震颤。老丈人也很行,那时候县城东边好几个村的铜铁铸件、吹风机、钢模等,对外要远销到非洲的尼日利亚,那么多的效益,那些土老帽的小厂长们,能一个人装进裤兜?借他们五个胆,他们也不敢。我老丈人板着脸说要下去调研工作,坐着县里仅有的两三辆平顶伏尔加之一,一出县城往东走,那帮人就吓坏了,他们比耗子还精,他们知道提前该准备什么。
对面墙上的挂钟无声地走着,被做成花瓣状的秒针尖,有规律地转着圈。小玻璃杯和茶片沉默着,黄绿色的清茶透着清澈的光线。圆溜溜的短发脑袋靠在硬质沙发上,阳光下的老青年,眼神变得更加迷离。
我结婚时,两辆新崭崭的自行车都是从公司弄的。其实,我当时已经有了一辆新嘉陵摩托,当然,弄个摩托确实不太容易,所以中间还掺杂有二叔的帮忙,不是我一个人轻易弄到手的。那时候在全县这也还是个紧俏货,当时我所知道的是,县委书记家孩子有一辆,偶尔黑夜骑出来,去坡下河边转两圈,平常就紧锁在政府大院后一个贴着毛玻璃纸的单间房里。我本想着结婚是喜庆大事,应该公开骑出来,那样多让人羡慕,用现在年轻人的话说,那得有多拉风。二叔多次骂我,而且是声色俱厉地骂,让我谨慎点,别太张扬,会弄得他下不来台,还说二轻局局长可能瞅他不顺眼了,也是因为一个批条子又多领了十块电表的小事,那可是他的顶头上司。我说那就说是我老丈人陪嫁给我的,老丈人也火了,说你要是敢在大庭广众下给我这个忠诚无私的革命干部脸上抹黑,你就滚蛋,有多远滚多远。我犯了愁,只能也和书记家衙内一样,回去把那辆泛着好看油光的黑色嘉陵锁起来。于是,我的婚礼上只能骑自行车了,就算这样,当时也是轰动全城的大新闻:两口子都推着别有大红布花的自行车。婚后的生活其实也很扯淡,说句不好听的,我媳妇那个样子,确实也是中等偏下,甚至不太及格。只是他老爹厉害,我这是图着一头呢吧。这边有我二叔,那边有我老丈人,我这生活上了双保险,更不发愁了。吃五谷生百病,人活着都是这。那些年村里亲戚来看病,或者自己哪里不舒服,找医生都是个难事,哪像现在,医生护士态度不好,人们都敢用手机拍下来去举报。当年那些医生牛逼得很,我就听人说起过县医院一个出名的老医生的话。他跟和他生气的邻居的原话是这样的:你还敢惹我?你这辈子不生病了?!我靠,老家伙这话多霸气。可这也是实话,我那些年掌管仓库,有权,所以在社会上特别是政府圈和医疗卫生界朋友就多。你想,他们自行车不管是轮胎冒气了、铃铛不响了、前篓被人偷了,不管哪里坏了,也都得找我。我打的这些只是个比方,也都是确实存在的问题,甚至还有大些的事,谁家盖房子能不用电线?五交化的所有东西都在我和我二叔的掌控之下啊,只要我高兴,可以给你质量最好的上海电缆,一盘一盘的4平方线,但我要是不顺心,你就是连本地的0.75平方的次品线也一时半会取不上。所以那时候政府圈里、社会上的有头脸的人物,还有县医院那些不管资格老还是很年轻的医疗工作者们,都对我很客气,一听是我这边的事,没有一个甩脸子的。亲戚们也很把我当个事,过年他们给我小子的压岁钱都是最高的。我不缺钱,但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哈哈,是真好。
老青年伸伸懒腰,说他这些年出了和老丈人当年相似的症候,尿酸高、嘌呤比例吓人,彻底告别了海鲜啤酒豆制品,只能尽可能地吃粗纤维类东西了。膝盖和腿脚疼起来,有时候甚至下不了床。老家伙当年就是这样痛苦地死在床上的,手上和脚上的全部骨节都变形了,往棺材里放时候,俩腿始终都合不拢,最后一条腿就那样始终跷着,上好的东北油松大棺材被四棱大长钉给严丝合缝地钉住。老青年停止了淡笑,咂巴着嘴发出一声感叹,继续眯着眼在和放电影一样的往事中回忆着。
唉,怎么说呢?其实,也就是个互相利用吧。就像现在很多年轻人吹嘘,说他认识这个领导、那个干部,这个有钱的、那个混得开的,我就想笑。但我还是只能忍住了,很多事,自己不经历就永远不明白,给他说多少遍都不行。对于这种事、这个冷暖炎凉的人情世故,我深有体会,一切都是假象,一切都是过眼云烟,一切也都是互相利用。现在我怎么说话就不太行了呢?因为国家改制、我下岗多年了,就因为这,我已经一落千丈了,我不再管那么大的物资仓库了,甚至混得不如个一般人了。没有利用价值后,谁还会像当年那样捧着你?我现在走在街上,经常遇到当年的很多熟人,人们很轻松地眯着眼抬着脸走过去了,好像咱真的只是一股空气似的。这很现实,我也能理解,别说县医院的好医生,就算是刚毕业的实习护士,也都完全不把我当回事了。有一次去定期复查血尿常规,看车棚的那个傻老婆都兴致勃勃地笑话我,说二把手的脑袋还是当年那样圆。他娘的,院长笑话我我也就忍了,你这个看车棚的,也敢公开寒碜我。我认识她多年了,想起以前她好像因为婆家自行车被人卸走一个前胎而求过我几次,而我当时猪油蒙心,或者说就是压根瞧不起这个老妇女吧,最后都没给她办理。就这样,一个自行车轮胎结下了梁子,我也只能笑笑忍着了。县官不如现管,她要是故意刁难我,让我把破旧的骑了三十年的黑嘉陵一会停在棚东、一会又挪到棚西,对我这个胳膊腿都疼的尿酸病人来说,也就太受难为了。不管怎说,我们那代人,确实利用了当时的有利条件,翻着滚儿放肆地活过,在当年也算风光过吧!但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了。属于我们那代人的时代早就过去了。最叫我生气和纠结的是,当年老丈人太娇惯他闺女,也就是我媳妇,年龄那样大了,也一直没给她安排个工作,光是说他闺女还小,啥也干不了,他也有能力养活他闺女。最后老家伙是被县政府给办下来的,连退休金都差点没保住,最后那几年更是受够了几个儿媳妇的气。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地托关系找人,但直到最后浑身疼痛、骨节变形地咽气,也没给他这闺女找下个稳定工作。你都那样了,谁还会给你这个“忠诚无私的革命干部”一点脸面?我这个人读书不多,也从来没看过什么名著,但是前五六年看新版的《红楼梦》电视剧,前几集甄士隐跟和尚老道的对话情节,就让我感触很深:国家形势很难捉摸,只参加了十几年工作我就下岗了,小脚奶奶更没等到我这个“二把手”仓库专员当上公司经理。五交化也改制解散了,尽管我当时也确实弄了不少,但等高脂肪高胆固醇的二叔和尿酸嘌呤高得吓人的老丈人一死,政府答应的返聘和再就业也就跟我彻底没关系了。对我来说,下岗潮就是葫芦庙里的那把火啊。
天色就算再晴好,也已经是午后五点多的光景,屋外的院子里逐渐有了暗淡下去的趋势。和煦的阳光,早已顺着墙上花瓣状秒针的循环转圈而沉沦下去了。上身一件摄影票友们最爱的黄夹克,胸前坠着不下七八个大小布兜,敞着怀的老青年,穿着打扮看上去还是显年轻的。这时候屋外一个响亮的声音喊了一声,老同志,又在给年轻人痛说革命家史了?到点了,快洗手做饭,再一个多小时工人们就下班了。老青年回过神来,睁开的眼睛有些迷离,舒展了一下午的眉头和满脸的皱纹再次堆积起来。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了。淡笑着说完这句话,他又朝着外边应了一声,顺手拎起了沙发另一头的厨师大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