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禾
缓慢的潮汐声隐隐传来,似乎与梦中某处画面相叠,哗——一声,哗——又一声,从若有若无到渐渐清晰,她在半梦半醒中挣扎,暗夜下波光粼粼,床头柜上的半瓶麦芽啤酒却漾来阵阵香甜。她努力睁开眼,迅速摁下智能闹钟的开关,下意识地扭头看了看身边尚在熟睡的 M。
潮汐戛然而止,沉沉的梦终结在寂静的晨曦里。她又闭眼回了会儿神,起身打开夜灯,翻身下床,披衣穿鞋关灯,走出卧室,轻带上门,边走边三两下盘起头发。女儿卧室敞着门,她走进去,掖掖被角,亲亲夜灯下女儿光洁的脸。这一连串动作熟稔轻盈、利落无声。
茶壶里昨晚已备好了老白茶。她打开客厅茶桌上的烧水壶,等水开的间隙,迅速从冰箱取出黄油、鸡蛋、牛奶。她在开放式厨房和客厅里穿梭,隔一会儿便跑过来洗茶、泡茶、喝茶。油烟机开到最小,黄油在煎锅里融化,可丽饼滋滋冒着热气,带着药香的暖茶一杯杯落肚。她苏醒过来。
早餐摆上桌,天光已亮,孩子的语音从哼哼唧唧到清脆明亮,急促的走步、刷牙声在房间里响起。这一天真正开始了。
上午九点半,她来到工作室——位于二环胡同里的桃子花房,为十点钟开始的花艺课做准备。她戴上灰紫色的花边围裙,紧了紧腰身,身姿跟着向上挺拔。她开始有条不紊地烧水、煮花果茶、整理花材、清洁桌面。阳光透过窗棂,房间明亮起来,她心头一雀跃,轻轻哼起歌。
这间好位置的吉屋是M家的闲置资产,约莫八十平的大开间平房。两张两米长的桌子拼成四米,横在房间正中。边边角角是各式各样的花桶、花盆、花瓶,奇形怪状的树干、枝条、花叶。房屋一侧有小而精致的灶台和小餐桌,蕾丝桌布上各式咖啡、茶用具琳琅满目。屋顶是个宽阔的露台。天气好的时候,姑娘们就会跑到房顶,摆弄花草、吃饭、聊天、喝茶。五六年前,桃子把这里收拾利索,做起了花艺。先是主营各种庆典现场布置,后来慢慢积累了人气,也推出花艺课程。做花艺不需要压货和大量资金周转,桃子又是认真勤恳、善于动脑的人,花房运营有声有色,在京城文青圈儿小有口碑。
“请问,这里是桃子花房吗?”外部没有招牌,花房对新客来说不太好找。桃子一边收拾一边支棱着耳朵。窗外响起怯怯的女声,她小跑过去开门。
安安身形消瘦轻巧,带点吊梢眼,浅棕色的头发、瞳孔、睫毛, 肤色白而脆弱,小脸上冻出了两抹红晕。她穿着突兀的红色毛裙子,人躲在大块颜色背后,整个人都淡淡的,睫毛颤巍巍,似乎怕惊扰了什么。
“我是第一个到的吗?我还以为我要迟到了,太好了太好了。” 她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慌张和天真,迈着又大又重的步子走进来。桃子瞥见她戴着厚厚的黑色护膝。“我把电瓶车放在地铁站了。”她说话带重重的鼻音,声音憨直。
冬青掐着点儿走进花房。她的出现总是让人眼前一亮。她仿佛从不在意年龄,也不太管季节。她在严寒的冬日穿着阔大的素白背带裤,黑色高领毛衣,墨绿色开司米围巾随意堆在脖颈,棕黄军靴,白里透红的脸泛着光。能把背带裤穿好看的熟龄女人不多,优雅和天真、成熟和孩子气在她身上并行不悖,给人耳目一新之感。“嗨呀!好久不见!”她笑着说,声音柔美清稚。她的笑让人如沐春风。
尼娜和冉也相继来了。冉是花房的老朋友,从开业起就断断续续参加花房的各种活动。尼娜是冉的朋友,也来过两三次。她们都在桃子组建的花房微信群,那里有几百位新旧粉丝,可以随时得知花房营业的各种讯息。
大家寒暄了几句便开始了今天的课程。说是上课,其实更像是大家一起做手工:今天每人面前都有一副原木色的椭圆木框、胶棒、胶枪,桌上满满当当,放着形形色色的枝芽、干花、果实。这些植物要被用来装饰木框,让它变成一个好看实用的艺术品。
桃子简单示范了一下工具使用,带头做起来,大家也跃跃欲试地开动了。花房安静下来,女人们思索着选用的花材、摆放的位置、整体的造型。
安安做得最慢。她微微蹙着眉,看着别人一个一个开始动手,愈发怯了,拿着一朵暗红的干花在手里,摆到木框这边,那边,哪里都不合她意,似乎面临一场重要的考试。冬青在她旁边看了一眼又一眼。“随意吧!慢慢来,没关系的!我也是第一次做这个。”她轻柔地说。安安似乎吃了一惊,抬头抱歉地笑,鼓起了一点勇气。
许是因为满屋都是植物,花房里总有淡淡的木香,让人不知不觉间放松,呆久了甚至有点沉沦。这可是北京啊,外面风云变幻,脚下数十米就是地铁里一车厢一车厢永远拥挤的人群,面目模糊,行迹乏善可陈,满眼疲惫的欲望。来做花艺的人,谁不是带着对这世界的一点失望和逃逸之心呢。大家对此心知肚明,格外容易亲近。桌上有热茶,有洗干净的杯子,熟客自取,看多了,不用招呼,生客也加入进来,慢慢打成一片。
“亲爱的,你穿这么少,不冷吗?”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这个城市的女人们开始互称“亲爱的”,哪怕第一次见面(尤其是第一次见面)。就像几年前一窝蜂叫女性“美女”一样。然而人们已经普遍丧失了真正的亲密和对亲密的向往,连每个人的名字都没耐心去分辨、记忆。大家对此一样心知肚明,于是这个称呼便被心虚地一带而过,变成一个语焉不详却也不失亲热的口头语。
冬青早已熟悉了这个问句。冬天被问你不冷吗,夏天被问你不热吗,其实没有人关心她的冷热,也没有人真正期待她的答案。
“不冷啊,我对冷热都不太敏感。”冬青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
手下的木框变了样,呈现浓郁的大地色系:枯黄的芦苇,遒劲的枯枝,暗红、金色、墨绿的浆果。这个答案已经说过多少次,有一千次了吧? 她对此也毫不介意,甚至很乐意被当作一场群聊的开场白。
她非常清楚怎样拉近与人的距离,只是不愿意。
“太羡慕了,我冬天总是冻得抖抖索索的。”安安脸上冻出的两坨红晕还在。
“我要是冬天骑电动车,也受不了啊。”冬青这么想着,没有说出口。她讨厌电动自行车,觉得它不伦不类,既没有摩托车的威风,又不能像真正的自行车一样让人得到锻炼,是过分小市民的产物:廉价、不安全、不体面。即便生活在拥堵的城市,电动车确实带来便利,她依然对此嗤之以鼻,宁愿走很长的路或者骑共享单车,体验气喘吁吁的生命感。但她自知这个带着优越感的偏见无法与人分享——无论是她几乎从来不需要赶时间的现实,还是“做人呢姿势要好看”的理念。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安安又陷入了纠结。浮雕木框上杂乱不堪地堆置着花枝,她几次做着做着就不知如何是好,陷入长久的呆滞,像是面临着整个世界的烂摊子。阳光洒在她的侧脸,睫毛长长的,颤巍巍的。然而也还是抖抖索索地继续做下去。冬季的干花那么美那么薄脆,她希望每一朵都得以善待。
“幸亏长得还不错……”冬青想。她对一切犹疑的女性都带有同情。或者说,她觉得每个不幸福的人都亲力亲为,造就了自己某个阶段的悲剧。
“唉。我最近更怕冷了。”安安似乎突然惊醒,想起之前的话题,接续着聊了下去。
“嗯?”冬青竖着耳朵,嗅到一点隐秘的气息。“我……前段时间刚做了流产手术。”
“啊?为什么?你不想再生一个吗?”冬青发出所有人的疑问。在场每个人都竖起了耳朵。自从政府放开生育,生二胎是当代已婚青年的重要话题。
“不是,不是。本来是我想要的。”
“孩子出了什么问题?”
“……也不是。”
“那是为什么啊,你老公出轨了吗?”冬青流畅地问了下去。后来她想了好些回,这样问一个陌生人是否太过直接。但如果回到现场,她还是会这样自然而然地问下去。
这是属于桃子花房的魔力。它是惊涛骇浪里安静的诺亚方舟,是急速社会中的休止符,是虚拟平行世界。它把几个素昧平生的女人聚集在一处,植物的芳香和透明的阳光给人身心松弛下来的暗示。对聚会、倾诉的期待甚至超出了花艺本身,尽管没有谁会在这里交到长久的朋友。人们只关注自己,别人的故事终究只存在于这片刻的兴趣中。女人们畅所欲言,想说真话就说真话,不想说就敷衍过去,反正一出门就做鸟兽散,大概率再无交集;那些言谈和故事,也便渐渐烟消云散。
安安长久地沉默着,睫毛更颤了。“……嗯”。声音轻弱到无。她还没准备好接受这个命运。“唉。我不是赌气。他……很为难。他说,还没想好。”她几乎一字一顿。细颤的声音漂浮在空中,却已是用尽了力气。
“……那你怎么想?不想离婚吗?”冬青低低地问,不敢抬起头。就这样大摇大摆闯进一块不愿被提及的禁忌之地,她开始对自己的唐突有几分歉意。
安安沉默着,答案写在脸上。认识十年,结婚九年,孩子八岁,男孩,像爸爸,她当了八年全职妈妈,做了八年一日三餐,听了八年“等有钱了咱就买房”,从没怀疑过。怎么离婚?她满脑子糨糊,每天睁眼都以为做了一场噩梦,吃着饭会突然哭出来,要不是挣扎着满世界找可以分心的地方,她怀疑自己会突然推开家里的窗户。
“男的就是欠揍!都他妈一个德行!往死里打一顿就老实了!” 冉突然暴躁。她是个脸圆圆的童书编辑,肥白细嫩,笑眼弯弯,永远合不拢嘴,平时除了提起美食会眼前一亮,还习惯把同行老公亲昵地挂在嘴边。童心十足、做儿童相关行业的她却没生小孩。和她还算熟的桃子吃了一惊。
“家里的钱你得拿好呀。”从事公关行业的尼娜一边忙活手里的木框,一边轻描淡写地打破了片刻凝重的安静。她化着精细的妆,眉毛轻轻挑起,戴祖母绿宝石戒指、涂猩红寇丹的纤手上下翻飞。她似乎对一切司空见惯。“他难道还想离婚啊?多伤筋动骨,孩子都那么大了。玩玩收心呗,谁把婚外情真当回事啊。”
桃子不由得悄悄瞥了一眼冬青。冬青没结婚,有一搭没一搭地谈恋爱,对方已婚且似乎不打算离。上一次来花房,两位衣着前卫的艺术家在场,话题很大胆,她说没关系她不在乎,“距离才能产生美、得不到的才珍贵,我可受不了鸡毛蒜皮的家庭生活,也不想当黄脸婆。”即便笑得花枝乱颤也那样得体,声音柔美清稚,让人如沐春风。她充满孩子气的优雅让人很难和不伦之恋扯上关系。那天也聊到了孩子,有人翻起照片让众人看胖乎乎的婴儿周岁照,桃子一抬头看见冬青眼底闪现一丝阴翳,之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那丝阴翳让她容光焕发的脸突然掠过瞬间沧桑和狰狞,桃子不知何故兀自一惊,心里咯噔一紧,很有些触动。
冬青正低头专注地盯着手里的花草,似乎心思突然游移到很远的方向。手机放在眼前,她已经有意无意扫了很多遍。
除她之外,所有人的手机都放在另一张桌子上。那些手机从来没发出响儿。周二中午是她们相对比较轻松的时间,刚混到可以溜出来大半天没人管的资历,以及没被迫切需要的尴尬期——孩子正在上学,单位周一刚开完例会。
文火细煮的花果茶发出微弱的咕嘟声。正午时分,太阳惨亮,几道光柱破窗而入,无数细小尘埃在其间翻滚着,不知身不由己还是自由自在。这一刻突然每个人都很寂寞。
几个三四十岁的女人,早已熟悉了自己人生中的寂寞。但在这一刻,各式各样的寂寞映照着,前后左右的路被照得透亮,自己的寂寞愈发无路可逃可退,似乎也无法倾诉;一句人生不过如此便可总结——很老套,没有花样。
只有桃子几乎清楚每位老客的秘密。花房虽然粉丝众多,桃子却并不是长袖善舞的类型。她话不多,总在低头忙碌,面色平静,做事专注,对人谈不上热情,只是让人觉得踏实可靠。课程每周两次,客人来来往往,听了所有对谈,记住了许多细节,但她守口如瓶。她的不热络、不参与、云淡风轻,是造就花房魔力的重要因素。
午餐时间拯救了突然落寞的空气,桃子煮开了牛肉汤锅。烟火气沸腾开来,饭香扑鼻,女人们惊呼着簇拥围坐,气氛转换得行云流水。落寞是真的,欢喜也是真的,女人们一起雀跃起来,满房间喜气洋洋,一派重回天真的模样。北京太大,有时还有外地学员专程赶来,上午不易开课太早,只能中午在此简单聚餐,下午继续上课。餐饭 AA制,有时是桃子自己准备点食材,有时也会叫来外卖,桃子从不与人商量,怎么方便顺手怎么来。桃子对食物很内行,无论丰俭大家总觉得餐饭很美味——或许别人家的饭总是最好吃,因为不用自己做;也因为桃子做了几年要精心准备一日三餐的主妇,直到孩子上学,她才能脱身出来开这间花房。
十年前,女儿落生,M事业正在上升期,无暇顾及家里,桃子不习惯请人帮忙,便辞掉了研究所的工作。她从来不是纠结的人。这是一份被趋之若鹜的工作,她也为之付出了多年寒窗苦读,却辞得轻巧干脆,连带薪产假都没休,像是担心给人落了口舌——其实她只是求个心安。像年轻时的许多选择一样:放弃某种身份,某座城市,某段恋情,某个工作,她的人生转折向来简单直接,顺应着她为自己创造的生命节奏,似乎所得全不费功夫,多年积累也只为最后那一豪掷。她在每个新身份里游刃有余,以至于如今新认识的朋友以为她是天生娴淑温柔的母亲和妻子,儿时的伙伴却对她经过迂回曲折变化后的当下状态目瞪口呆。
上一次惨烈的分手之后,桃子就打定主意换个属性与生活相处。烟雾缭绕的咖啡馆,有民谣和重金属的酒吧,街边等出租车的暗夜, 指尖夹着香烟明明灭灭,永远聊不完的艺术,通宵玩乐,晨昏颠倒, 她隐隐知道那一切都会结束,只是不知该如何结束。后来如她所愿, 在不谈婚论嫁都说不过去了的档口,男友与人暧昧纠缠,不是第一次,她内心冷静,却歇斯底里大闹一场。男友骄纵又脆弱,习惯了桃子的沉默宽厚,原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不想竟然哄两句都无济于事,眼睁睁看着局势急转直下,也越发来劲,死乞白赖跟着闹,以为能以暴制暴,完全不懂桃子早已铁定了决绝离开的心意,局面一度失控难看到山崩地裂,亲戚鸡飞狗跳,朋友瞠目结舌。从此二人恩断义绝相忘江湖,没有人知道她暗地里松一口气,自此也再无留恋。有什么是不能忘的呢?她清楚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只能被自己亲手毁灭——彻彻底底地粉碎,不留一丝后患。朋友问她后悔吗,耗费多年一无所得,她轻轻一笑。不试怎么知道不适合自己呢,人生说到底是试探的过程,错得多了,才能走到相对舒服的路上去。比别人好奇多一些,试的错就要多一些。
前男友之后发来几次试探的信息,一次有人转告说他正在酒吧大醉后惹是生非砸烂了东西,无人善后;她心情复杂,没有回复,恍惚了好些天。第二次他发来信息说:只要你还没结婚,我就等着你。她平静地回:结了,然后拉黑。第三次她又收到陌生号码的信息:只要你还没生小孩,我就等着你。她戏谑地说:孩子都会打酱油了,祝好。此后她再也没有收到来自他的信息。
这些年她心里非常安静。自从开了花房,她听了许多故事,有狗血离奇的,有温暖幸福的,甚至还有一次,不相识的两位姑娘在这里发现曾经同时拥有过同一个男友。当事人惊掉了眉毛,在座一片哗然,只有桃子淡淡一笑。这份淡然已经像长在她身上似的;世间所有事都与她无关似的。自己是幸运的,她常常这样想。和一线城市许多家庭一样,她在生育之后自动为M的事业让了道。双方都是踏实的人。M在外奔波,成果斐然。女儿古灵精怪,每天都让她打心眼儿里感慨生命的神奇。某一天她突然发现多年前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绝望不安已经无影无踪。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能拥有这么长久的安稳生活,少年时离开家乡踏上漫长的旅途,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哐当哐当永无止境,她心安嗜睡,从摇摇晃晃的梦中醒来又接着睡去,车窗外总有平房亮着灯,那暗夜里的暖光让她向往,止不住想象那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但她并不愿意为那烛火停留,颠簸逃离和无法想象的结局才是她的人生。转眼间这些已成往事,有时她很恍惚,过去的自己和欲念极不真实,从何时开始摇身一变成了现在这样平静的人了呢?如果没有静下来,会走向什么样的路,应该会是特别激烈和随意的那种女人吧,或许会是个潦倒的作家艺术家,这也让人有点憧憬。生活如此平稳,她却也并不觉得眼下就是一生。谁也不知厌倦或被厌倦会在何时发生。或许人生还会有峰回路转的那一刻,谁知道未来会是怎样的日子呢?
当下她愿意做个旁观者,便做旁观者。桃子看着眼前升腾的雾气,平静地把一筷子牛肚放进沸开的火锅,心里默念着数字。七上八下,差不多数个十五秒,毛肚熟而脆,是最好吃的火候。
米酒微甜香糯,让人贪杯,女人们脸上泛起红晕。安安还在因当众撕开伤口和自己突然的坦白而心有余悸,久久地沉默着。冬青有点讪讪的抱歉,似乎不分享自己的痛苦便说不过去。
“哎。至少,他还在你身边啊!”她打算豁出去了,将功补过。“我的那位,还在别人家里呢。也不肯聊将来。真不知还要不要继续。”
除了桃子,每个人听了这段话,都诧异,不知如何回应。
“反正你们也不会认识他。连我都觉得他很陌生。平时也不联系, 在朋友圈里,也不互动。两三年了,见了不到十次,也说不清是谁主动。”
“那你们见面干什么啊?聊什么呢?”安安睁大眼,这个世界对她依然很陌生。
冬青翻了个白眼,简直气笑了。“吃饭啊,有时他出差我也会跟去玩儿。聊点儿圈子里的趣事啊,最近的发展啊。但其实一点都没记住。主要就是上床吧。我对上不上床其实也不在意。每次都想着下次再也不见了吧,但就是没办法。只要他一出现,别的就靠边站。也没办法找别的男朋友。老男人真的很有魅力啊!他比我大十二岁,属虎的。真是奇怪,我第一个男朋友也是属虎的,也是天蝎座。”
大家心里迅速推算出冬青的年龄。她三十六了。看上去只有二十七八。一向处事不惊、风轻云淡的桃子也突然抬起头,凝神倾听。
“他应该有个很幸福的家吧。前两天他来我们单位附近办事,顺便一起吃午饭。我看到他钱包里放着一张照片。是个背影照,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女孩,头上都戴着鲜艳的花环,穿着白吊带长裙,夕阳是金色的,两个人手举得高高的,手臂又细又美。那天我选了最爱的河豚,可是我好像一点都没胃口。唉。真是让人羡慕啊。被他放在心上的女人。”
众人好像被那副画面吸引了,一时间都无话可说。桃子若有所思, 默默放下碗。
下午,大家带着成品离开了花房。虽然彼此并不熟悉,但每个人的作品出来,还是会让人觉得“嗯,这就是她做的”的奇妙感觉。安安的成品还是一团乱麻,但凌乱中却有脆弱又奇怪的美感。学了很久花艺的冉,作品和她本人一样一丝不苟,如一本经过认真校对的工工整整的书,看不出缺陷。尼娜第一个做完,她又毫不犹豫把原木色的画框和花叶一股脑儿用喷枪染成了冰蓝色,整个画框像女王般冷傲清高。冬青的作品,色彩非常浓郁,极尽铺陈,像意蕴苍凉的秋天大地。桃子下午没有继续,花框只完成一半,却也足以让众人叹为观止,一样的花材竟能搭配如此行云流水,每片枝叶花朵看似平平常常,却都被安排得无可替代,极尽和谐。戛然而止的画框像一个敞开的问号。只有桃子知道如何做下去。
夕阳西下,余晖惨淡,客人离开,枯枝败叶散落一地。每天这个时候,花房都有一种难言的寂寥和悲伤。很久以前飘零在京,黄昏是桃子一天之中最不愿面对的节点,似乎一切大势已去,人还在大地上流浪,仓皇无依。多年前的这种感受,突然真真切切席卷而来,桃子猝不及防,只觉得心如死灰。她定下心神,认认真真把房间清理干净,锁门回家。
没进家门就闻到了饭香。透过玄关的镂空,桃子看见M正在厨房忙活的背影,油烟机轰鸣。他像往常一样,没来得及换家居服就钻进了厨房,戴着桃子花房定制的灰紫色围裙,专心地掌着勺。
也像往常一样,他的银灰色钱包、钥匙整整齐齐放在玄关。桃子的心又一次剧烈地跳起来。她鬼使神差地迅速打开了钱包。映入眼帘的是她和女儿的照片。背影照,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女孩,头上戴着花环,穿着白吊带长裙,夕阳是金色的,两人手举得高高的。手臂又细又美? 真的吗?桃子仔细端详了一下照片里自己的手臂。确实,常年锻炼、搬弄花花草草的她,手臂晒成古铜色,有干脆利落的线条。是很美啊。但是——桃子来不及再多想,翻开了钱包的夹层,几张票据里,其中一张正是“河豚家”的发票。
M平时是个异常谨慎的人,从来不吃类似河豚这种食物。
一阵眩晕袭来,桃子几乎无法站立。
“嗨呀!好久不见!”冬青笑着,声音柔美清稚。她的笑让人如沐春风。
桃子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心里咯噔一下的似曾相识感。她的直觉一向很准,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在哪里见过冬青。
M是个“有魅力的老男人”?桃子昏昏沉沉地走进卧室换家居服,与M在一起十年了,他踏实、上进、顾家、心无旁骛。她有多么不了解他?
要逃离吗,这是绝好的机会。桃子洗完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无论心头惊涛骇浪,她的面色依然平静。她深深盯入镜中人的瞳孔,直到觉得异常陌生,周边一切忽然遥远,如在梦境。到底是不是在一场梦里?她知道这些年自己已经丧失了一些可能性。她的脑子里出现一种声音:闹吧,大闹一场,重新开始一段人生。你不是一直喜欢新鲜感吗?不是打心眼儿里厌弃被捆绑的人生吗?像少年时的火车,哐当哐当哐当哐当,永无止境,迷茫痛苦又刺激,那才是你的人生。女儿怎么办,房子怎么分, 最重要的还是,M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桃子在一瞬间被无数疑问缠身,“让他净身出户”的愤怒和“他竟是有魅力的老男人”的敬畏轮番占据上风。
“你回来啦?快来吃饭吧!”M 关了油烟机,把饭菜端上餐桌。他的时间总是把握得刚刚好。桃子默默地走出来,坐在餐桌旁。
“咦,老婆,你今天脸色很差啊!”M诧异地看着桃子,满脸关切,把一碗蛤蜊汤轻轻放在桃子面前,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他的声音似乎从天边传来,像末日的光。
“老公……”桃子艰难地叫了一声,心头忽然涌起无限凄然和委屈,再也说不出别的话,她的泪啪嗒啪嗒,大颗大颗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