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少英
2021年12月,我们福建技术师范学院承办了“闽台文学的融合发展与海外文化传播”国际学术研讨会。我自告奋勇担当起此次的一项重大任务,到长乐机场去接唯一省外出席会议的学者——从武汉过来的古远清教授。
多年前,在一次学术会议上曾与古教授有过一面之缘。可那次会上,古大教授忙于主题演讲、嘉宾点评,又是与圈内大咖及熟友热聊。他给我的感觉是,台上专业渊博见解独到,台下天南地北海阔天空,开朗活跃,人缘极好。尽管我有意求教于他,哪怕是合个影,可始终找不到合适机会,这成了那次参会的遗憾。缘于此,我向学院请缨,趁这次会议之际,争取到机场迎接古老师。
候机大厅的出口处,寥寥几人从里面走出来,看情形接机的人比来客还多,显然疫情的影响还远未消除。对这次研讨会,古老先生欣然答应赴约,着实令主办方感动。正思索间,只见一位身穿红色夹克,精神矍铄,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戴口罩的个头不高的先生,径直朝我挥手。古先生并不认识我,怎么知道就是我呢?何况彼此还都戴着口罩,看不出年龄也看不出容貌。虽有些疑惑,却也不敢怠慢,赶紧迎过去接下他手中的行李箱。
我对“矮个先生”说拜读过他的大著,还曾引用过他的作品。“矮个先生”大喜,问:“哪一部呀?”我说:“《台湾当代新诗史》。”“哦。”他点了一下头。看来暗号对上了,不会接错人了,放下心中的包袱暗暗佩服古先生的睿智。上了车,古先生招呼我和他坐后排,说好聊天。我在他旁边落座,古教授一直戴着口罩,但并不妨碍他是个健谈君,和我讲了教书写书的种种趣闻。我也受了影响不敢冒然摘下口罩,两个戴口罩的“陌生人”相谈甚欢,因为庚子年初武汉劫后余生的感觉、因为对文学的坚守、因为华文文学的研究、因为古教授饶有风趣活力四射的话匣子……
古教授中南财经政法大学退休,现已八十岁了。退休后的生活没有了诸多的限制而“自由”,可集中精力专心搞创作,著作出版比告别杏坛之前还要多。陕西师范大学请他当客座教授,政策宽松,且无需到学校“坐班”,也无课题、论文等硬性指标之规,只要求他新出的书需挂靠陕西师范大学的名目,学校的信任令他很受感动。陕西师大同时还聘请了很多知名学者为客座教授,包括王德威、朴宰雨等海外的汉学家。
随即聊起朴宰雨的“作案”的故事。朴宰雨在韩国与中国建交之前,为了研究中国文学偷偷地从香港买“人民出版社”的书,使用涂改笔,改成“天民出版社”在韩国海关蒙混过关。后来,这一“作案高手”被授予“长江学者”称号。古教授讲的故事让人忍俊不禁的同时,不由敬佩起学者们的研究精神。
在会议期间我还了解到,古教授认为知识分子可分四种:“有学问又好玩的”,如学者孙绍振很幽默属于这类;“有学问不好玩的”,现在学界很多这种可敬而不可亲的学者;“无学问但好玩的”、“没学问又不好玩的”,就不提了。古教授的目标是做“有学问又好玩”的学者。古远清又引用余光中的话说,朋友可分四种:“高级而有趣、高级而无趣;低级而有趣、低级而无趣。”余光中就是这样一位高级而有趣的朋友。当有人把他比作苏东坡时,余光中妙答:“东坡的书法比我好,我的英文比东坡好。”这里有古与今、中与外的对比,是一种令人喷饭的冷幽默。
古远清在我校做“青春做伴好读书”的讲座时,希望同学们在大学期间做三件事:“读一本终身难忘的书,邂逅一位‘高级而有趣’的异性学霸,结识一位‘有学问又好玩’的教授。”有悟性的听者反应敏捷,以致要和古教授互酬心声。
2016年,古远清教授在北京某外国语大学开办讲座“青春做伴好读诗”,他又引用同样是个子不高、又是“矮教授”但境界非常高的余光中的话,说余把自己在大陆出生、台湾结婚、欧美留学、香港教书的经历比喻为:“大陆是我的母亲,台湾是我的妻子,海外是我的情人,香港是我的外遇。”古教授还引用余光中的另一段话:“友情是人生的常态,爱情是友情的变态。”学生们一下子欢快活跃起来,讲座主持者却一本正经说课堂上怎可讲“外遇”和“情人”、“变态”之类,这违反了文明用语的规定。遇到这样“有学问不好玩”脱离生活情趣之人,古教授只好不予理睬,我行我素继续他的讲座。讲解余光中诗歌风格走向新古典主义的诗作《莲的联想》,是写给情人的情诗,讲到当时他尚未婚等等,学生们由此对余光中有了更为丰饶而生动有趣的认识。
但文学史亦是复杂的,古教授接着说,余光中让人们去猜想并未交待后事,这与夏志清不同。学贯中西著有《中国现代小说史》的学者夏志清去世前交待其后事,主动坦白其有三个情人,夏认为名人属于公众人物,没有隐私,应光明磊落。夏的遗孀王洞手中保留了夏的所有信件,在夏去逝后“爆料”其情史。(古远清《夏志清研究的几个前沿问题——从王洞“爆料”夏志清的情史谈起》,《南方文坛》2016年第3期)古教授由此探讨了“文学江湖”中很敏感的话题,以及如何评价夏志清的文学研究成就等一系列文学史的严肃命题。
我们的会议接近尾声时,古教授的“学术相声”表演开始,给在座的专家学者讲他和舒婷的对话故事:
古教授对舒婷说:“我的诗比你舒婷写得好。”
舒婷说:“你真的写诗吗?”
“舒婷女士,你有一点永远比不上我。”
舒婷说:“哪一点?”
“我的年龄比你大。”
众人大笑。这个八十岁的老翁这么逗比,令在座的专家学者们喷饭。随即他朗诵了比舒婷“写得好”的“大作”《献给母亲——黄河》:
黄河,我的母亲河
黄河,我梦中的河
黄河,我心中的河
我向您走来
我向您报到
我来了
黄河说
“滚——”
“哦,滚滚黄河!”
哈哈,全场哄堂大笑,知识渊博口吐莲花的古教授总不忘在寂寞沉闷的学术之旅给大家带来快乐。
为期三天的会议很快过去了。返程后不久,古远清教授给我寄来三本书,一是他的最新力作——2021年出版的《世界华文文学概论》;一是1995年编著的《恨君不似江楼月》,泰国梦莉散文鉴赏;一是《名作欣赏》(海内与海外版)2020年第5期,古远清八秩画传。我如获至宝,欣喜异常。
“有学问又好玩”的学者古远清教授是世界华文文学的常青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