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 岗
一
谈笔名之前,先讲个用笔名取不出稿费的尴尬事。
稿费,对写作者来说,是对辛苦劳动的奖赏,即使面额很小,触手便感温暖。疫情防控期间,出入小区大门,去商场超市,进公园休闲场所,甚至爬山活动一下筋骨,在入口处都要出示证件或实名登记。实名认证,对疫情管控无可厚非确有必要,但如邮政部门,拿着汇款单却取不出辛苦费来,却要当事者一趟趟地去有关部门“实名认证”,不知其他使用笔名的文友是否也遇到过同样的尴尬处境?
最近我去取稿费,办理汇兑的小姐姐和蔼地说,你经常来取款,我也知道这是你的笔名,但新装的电脑系统不认,汇单上姓井,你的身份证上姓张,取不了款。除非在汇款单没有过期之前,去派出所开个证明,能表明笔名与身份证上的人名是同一个人才行。如此三番,每取一次稿费都要去开证明。几次周折后,便时时提醒自己,在投稿时,除注明邮编地址联系电话,最后特意写上身份证上那个法定的名字。报刊杂志习惯了用笔名发表,这是尊重作者的署名权,寄稿费时却常常顺手写上笔名。
按现行的稿费标准,一小笔稿费,就如一根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有时,数额较小的汇款单便作了书签,算是对自己使用笔名的执拗与自信。当下依靠写作维持生计甚至发家致富的,毕竟少数!更何况自己的写作只是业余爱好,写得稍稍满意时心里必萌生一点小自豪小荣耀,也不在乎那几个小钱,关键是找到了一个宣泄情感的出口。取个笔名,写点小文,也是一种精神寄托。至于能否得到稿费,已不重要了。
二
中国文人取笔名,自古有之。古代文学大家的堂号、斋名、字号等实质上就起着笔名的作用,如青莲居士、河东先生、东坡居士、易安居士、醉翁、放翁等。
笔名涵盖的内容极其丰富,不管出于什么目的,笔名就如文人的潜水服,可以护佑文人写出一些正常身份下不便写出的文字。有些笔名就意味深长,比如那位《金瓶梅词话》的作者,恐怕就是因为视小说为小道,且有些风月文字,羞于用真名发表引来非议,所以才小心署名“兰陵笑笑生”。
笔名的使用,在中国近代逐渐增多。柳如是,明末清初的诗人,原名杨爱,是秦淮八艳之一,才艺双全。杨爱在辛弃疾的《贺新郎》中读到“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从此改名柳如是。
脂评《石头记》中,常出现一个胭脂斋,这也应该算是个笔名吧,而且是个最懂《石头记》的评论家。红学家们对神秘的胭脂斋,是男是女说法不一,其身世确实扑朔迷离。
《老残游记》署为“洪都百炼生”著,当为刘鹗的笔名。
以上可说是较早出现的一批笔名。其中重要一个原因是,“小说”在当时难登大雅之堂,取个笔名以隐身,免受方家讥笑。
随着时代的发展,大家对笔名的态度已有很大改观,甚至有人慎之又慎,仔细斟酌,力求取出一个寓意丰富的笔名来。不过,绝大多数人却抱着比较随意的态度。毕竟,笔名的好坏与文章的高下关系不大。但也有不少笔名来历非凡,耐人寻味,引人遐思。
现代文坛曾大兴笔名之风,几乎每位作家都有自己的笔名。有的多达十几个乃至上百个,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文坛大家鲁、郭、茅、巴、老、曹,他们最响亮的名字就是笔名。
鲁迅是中国新文学的旗手,其笔名传播和影响最为深远。在用“鲁迅”这一名字之前,他曾有过阿张、周樟寿、豫山、周树人等名字。1918年5月,鲁迅在《新青年》第四卷第五号发表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白话文小说《狂人日记》,首次使用笔名“鲁迅”。这个广为人知的笔名,“鲁”是他母亲的姓氏,取“鲁”在于纪念感怀母亲养育教诲之恩,“迅”原是他幼时乳名,又含迅捷进取之意,表明他誓与反动腐朽的旧时代彻底决裂,积极进取的鸿鹄之志。鲁迅先后使用的笔名共计一百八十一个,二字笔名有一百一十六个,三字笔名有三十七个,四字笔名有五个,五字笔名有七个,六字笔名有一个。
郭沫若原名郭开贞,号尚武。他的笔名、化名很多,有郭鼎堂、麦克昂、羊易之、杨伯勉、白圭等,而用得最多的是“郭沫若”。因为他家乡四川乐山的两条河,一条是沫水(即大渡河),另一条是若水,他少年时饮二水长大,所以他后来发表新诗时,就用了“沫若”这一笔名。
茅盾原名沈德鸿,字雁冰。他用过的笔名除茅盾外,还有郎损、玄珠、方璧、止敬、蒲牢、微明、沈仲方、沈明甫等。当然“茅盾”影响最大。取这个笔名起因于内心的矛盾和思想冲突。1927年大革命失败,沈雁冰被迫隐居上海,郁郁不得志的他开始用笔来宣泄心中的情感,于是创作了小说《幻灭》。小说完成后投稿给多家报社却不用,这使得他内心十分矛盾,于是他在手稿上署名“矛盾”。稿子最后交给了《小说月报》的编辑叶圣陶,叶圣陶认为小说很好,但是看到这个名字觉得欠妥,并提出修改意见,认为这个名字是个哲学名词,不像一个人的名字,且“矛”不像是姓氏。尤其在当时那样的环境下使用如此尖锐的笔名不太好,就自作主张在“矛”字上加了一个草字头,改作“茅盾”。沈雁冰对这一改动也很满意,此后就常用这个笔名发表作品。
巴金原名李尧棠,在法国留学时,他有一个姓巴的友人自杀了。为了怀念这位友人便以“巴”作姓,“金”字则是《伦理学》作者克鲁泡特金的最后一个字,于是“巴金”这笔名就诞生了。他写成小说《灭亡》发表时正式使用笔名巴金。他著作等身,是二十世纪中国杰出的文学大师,中国现代文坛巨匠。
老舍先生原名舒庆春。他把“舒”字拆成“舍”“予”两字,取名“舒舍予”,后来干脆叫起“老舍”来。之所以这样,是习惯于北方的朋友会面时亲热的叫法,如“老王”、“老马”等。另外,又有舍己为人、奋发励志、“舍我其谁”之意。
剧作家曹禺原名万家宝,有人问起他的笔名有何含义?他回答说:“我姓万(繁体字萬)。这个‘萬’字草字头下是一个禺。写文章总得有个笔名,我便将‘萬’字拆为‘草禺’,但‘草’不像一个姓,就取其谐音曹。”
三
笔名毕竟是文人的小把戏、小爱好,有自己独特的情调,文化气息较重,而这又大都与作者的教养学识有关。尤其受到中国古典诗词的濡染,在文学作品中看到心仪的字眼儿,随手拈来,用作笔名的不在少数。闻名已久的如张恨水、戴望舒、冰心、琼瑶等。
张恨水原名张心远,“恨水”一名是他十七岁那年,在苏州第一次投稿时取的笔名,是从南唐后主李煜《相见欢》词“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东去”中截取出来的。张恨水幼年酷爱词章,读了李后主这首词,想到人生有限,不能让光阴如流水一样白白流逝,就取了这个独特的笔名。
戴望舒原名戴朝宗。笔名“望舒”取自屈原《离骚》:“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望舒,即神话中驱月驾车的神,后成为月的代称。月在古诗词中可作为爱情的象征,戴望舒诗歌的朦胧婉约与月光的朦胧相吻合,笔名暗示了诗人的诗歌内容和诗风。
冰心原名谢婉莹。她小时候就接触中国古典文字,特别喜欢唐诗。她对唐代诗人王昌龄作的《芙蓉楼送辛渐》一诗特别欣赏,对“一片冰心在玉壶”情有独钟,遂取“冰心”为笔名。
金庸先生原名查良镛。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他在《新晚报》副刊发表“新派武侠小说”时,一时想不出用什么笔名,后索性把名字最后一个字分为两半,从此“金庸”的笔名风靡香港。
琼瑶本名陈喆,笔名出自《诗经·卫风·木瓜》:“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这是一首甜美的爱情诗,笔名正是琼瑶言情作家身份的绝好体现。除琼瑶外,她还曾用过凤凰、心如。
三毛本名陈平,她起初使用这个笔名,是因为这个名字很不起眼,另有一个原因是自谦作品一般,只值三毛钱。她婚后定居西属撒哈拉加那利群岛,并以当地的生活为背景,写出一连串脍炙人口的作品。
四
中国人有笔名,外国人也有笔名。美国著名作家马克·吐温,原名是塞莫尔·朗菏恩·克莱门斯。他取笔名马克·吐温,是为了怀念青少年时期在密西西比河上做水手和领航员的一段生活经历,那时他经常听到测水员的叫喊声:“水深两噚(MARK TWO等于六英尺),航船可以小心通过。”“马克·吐温”就是这个意思。
欧·亨利这个笔名来自一家酒吧老板的“呼名”。他经常到这家酒馆喝酒,有一天他请两位记者来这里做客,大声招呼道:“欧·亨利,再来一杯!”接着询问两位记者:“我写了一篇小说,不想用真名发表,你们看用什么笔名好呢?”他刚才招呼“欧·亨利”的叫声因为与众不同,引起了其中一位记者的好奇。这位记者开玩笑说:“你刚才喊叫的‘欧·亨利’不是很好吗?”结果,他竟把这玩笑当真,在小说上签上了“欧·亨利”作为笔名。小说发表后,就一直沿用这个笔名。欧·亨利的真名是威廉·雪德雷·波特。
苏联作家高尔基的原名是阿历克塞·玛克西姆维奇·彼什柯夫。看高尔基创作的自传体小说《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可以得知,作者的笔名是为了永志苦难艰辛的生活历程。“高尔基”在俄文中有“痛苦”的意思。那他又为何取这个名字呢?原来他从小父母双亡,读了两年书就开始在社会上谋生了,遭受了很多的人间苦难,为了纪念自己的经历,所以取了“高尔基”这个笔名。
司汤达是法国十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小说《红与黑》是他的代表作。作者原名是亨利·贝尔,“司汤达”本是普鲁士的一个默默无闻的小村庄的名字,作者很喜爱这个独具特色的小村庄,便以此为笔名,首次署于1817年出版的《罗马、那不勒斯和佛罗伦萨》著作中。
五
笔名主要用于作品的署名,每个人的文化背景、出身经历、文化素养、心理特质以及其他种种个人因素,都可能影响到笔名的启用。
当今文坛也有一些影响力比较大的笔名,如莫言,原名为管谟业。用莫言自己的话说,他从小就是一个非常爱说话的孩子,在农村叫做“炮孩子”。莫言因为喜欢说话,喜欢说真话,给家里带来了很多麻烦。所以过了几十年以后,当莫言要写小说准备发表时,使用的笔名叫“莫言”,就是告诫自己要少说话。
进入本世纪后,一批新锐作家脱颖而出,也受到网络的巨大推力,一批极具个性的笔名应运而生,如唐家三少,几乎很少有人提及他的原名张威了。像安妮宝贝、当年明月、十年砍柴、天蚕土豆、浅羽薰、南宫莫尘、薇珞等笔名亦可以理解为网名,不过其作者的真实意图与笔名相同,深受广大读者的喜爱。《后宫·甄嬛传》的作者流潋紫,是一名叫吴雪岚的小学教师。她的笔名取得更随缘,据说她写小说时正在使用一款叫流潋紫的化妆品,于是就有了这个特别随意的笔名,但并不影响她对作品的高品质要求。
现在是网络时代,取个网名、微信名如家常便饭。有的大神级网络作家如辰东(杨振东)、猫腻(晓峰)、柳下挥(黄卫)、我吃西红柿(朱洪志)、天蚕土豆(李虎)、愤怒的香蕉(曾登科)、烽火戏诸侯(陈政华)、梦入神机(王钟)、月关(魏立军)、耳根(刘勇)、血红(刘炜)、蝴蝶蓝(王冬)、烟雨江南(丘晓华)、鱼人二代(林晗)、陨落星辰(徐靖杰)、鸿蒙树(王斌)等,都穿着“马甲”,神秘莫测,倒更像是一些有趣的物件,或几名食客、几只鸟虫,或一抹色彩一道光影几缕思绪。有的甚至如今还处在潜水状态,尚且不以真面目示人,如风凌天下、纯情犀利哥、爱潜水的乌贼等,如神龙,“见其首不见其尾”,作品已经风靡网络,本尊却神出鬼没。
这种隐身写作,为作者本人解除了很多顾忌。既然作家不想透露真实姓名,那就由他去吧,我们能吃上鸡蛋,就不必追问那只下蛋的鸡是谁了。
如今,随着社会环境的改善,写作发表的多元选择,笔名已非写作的必要条件。不过,笔名在文化圈中,确实是一个值得关注的话题。笔名使用中的尴尬状况毕竟占少数,带来更多的是精神荣耀与文化自信。隐去真实姓名所署的别名(笔名或网名),并非全是初始写作者不自信的代名词,它往往寄托了写作者的美好愿望和理想境界,具有鲜明的个性特征,值得大家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