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与重生

2022-11-10 21:00□杨
文学自由谈 2022年2期
关键词:故土山河故乡

□杨 耘

故土亦称故乡。人们对故土最难以释怀的情愫是乡愁,因而,古往今来为故土代言成为诗歌散文最常见的主题,无以数计的打动人心的文字和意象,都可以执念为故土无可侵犯的理性与逻辑。这也许是人世间最奇特的由感性到理性的无条件转换。

新近获得第九届重庆文学奖的《山河爽朗》(吴景娅著,重庆出版社2020年12月出版),是吴景娅近年创作的散文结集,其每一篇作品的标题,都标记着作者对她的故乡重庆的爱意。吴景娅自称《山河爽朗》是写给重庆的情书和礼赞:它们“像诚实的星辰和嫩芽,迫不及待地向这方天空与水土表达着感激;也像无法行走的兀崖与树木向奔跑着的重庆献上爱情。”——这是此时中年的吴景娅对于故乡炽热的抒发。

然而,青年的吴景娅却有过对故乡的“遗弃”,逃往异乡广西北海。那是1993年,“我对这座城已嫌弃之极,包括它的山高路不平、飞扬跋扈酷冷酷热的气候、烂朽朽的街道、战吼似的说话方式、总是摆脱不了大县城氛围的那种style”。从植根农耕文明的内地,去沐浴海洋文明的北海,吴景娅是浪漫的、决绝的,跨度很大。“至少能让我看到一些广阔和舒展的东西,譬如沙滩和海,渔民修长结实的腿部和从巉岩上扑向深渊的仙人掌……我需要年轻空气和文化的刺激,包括永远也听不懂的当地话。我开始在那里落脚谋生,不只是我,还有我的家人。”(《很幸运,我活在了重庆(代后记)》)——这是彼时青年吴景娅的心境。

但是,吴景娅竟然在1998年2月坐着火车回到了重庆。是什么触动了她毅然放弃异乡回到故乡?她这样描述:“突然在一个深夜,月光照着镜中的一张脸,它像有了涟漪的一泓水,它在思念和惦记,刻骨铭心!我对自己说,该回重庆了,我的父母之邦。原来其他的地方我都只是在途经、打望,然后找回家的路。”

为什么远离又回归?或许地域文化冲突带给她某种孤独和无助?但首要的是故乡的吸引力。这时重庆已升格为直辖市,故乡和异乡在吴景娅心中的分量因冲突而彼此成就,她的生活阅历和文学视野已大大拓展了边界。因了这份拓展,她坦言“很幸运,我活在了重庆”;也因了这份拓展,让我们对《山河爽朗》这样一部“献给重庆的情书”有了不一样的期待。

深刻的反思、甚至批判一直伴随着《山河爽朗》左右,它保持了一个作家应有的警觉。从吴景娅本人当年远离故土到回归,从行走到歌吟,她对于故土展开了若即若离的审美批判。

对于故乡文化建设中存在的问题,吴景娅痛心疾首。为了寻得傅抱石在重庆曾有的寓所,她问了数不清的路人,但没人知道,“最要命的是,偌大个歌乐山竟无人清楚傅抱石为何许人也”。她不由得感慨:“从一九四六年到如今,才半个世纪过去,一些经历那个岁月的人还健在。但已有一把无形的刀,把我们与这个城市的过去分割。我们患上了集体的健忘症,该死的健忘症。”(《一个人与一座山》)

对城市扩张破坏了人与土地、人与自然的联系,吴景娅发出了抗议:“为何中国当下的一些县城会变得不伦不类、毫无特色地恶俗呢?或许便是有太多的人,尤其是那些县城的管理者们从来都未解决好如何从乡村来、如何到城市去的问题吧。”但她也有惊喜:荣昌的道路“像是从自然之树上生长出来的根须,小心翼翼地向城市延伸,带着自己应有的敬畏与察言观色的懂事。它们几乎是很轻地把自己放在了大地上,生怕惊了自然的酣睡或小憩。”(《海棠悬念》)

城市病也在吴景娅关注中。置身于朝天门批发市场,她百感交集——在她眼里,它就像个“硕大无朋的奇妙机器”,“吞进了无数吨的渴望、欲求、汗水、痛苦的泪以及拼搏时的呼喊,吐出的也许是财富、胜利的笑容,也许就是无奈与绝望”,而“更多的人仍选择不撤退”;它又像一列“单程列车”,“阅尽重庆城这四十多年的光阴,走过春色也走过苦寒天,对每一个被挤下车的旅客都抱以同情却又束手无策,只顾着无所畏惧地前行、前行”。(《大门无形》)

不只关怀身边的世界,吴景娅还经常检视自己。她得意于记者生涯中仗义执言的勇敢,也揶揄年轻的自己在敢做敢为背后的窘迫:“我登上索道车,往返……往返,一趟又一趟。检票员一次次检我的票,表情从疑惑到怜悯,‘这女人疯了吧……’他眼睛在说。”“而我也看见自己的脑袋晃动在其中——她低着头,两眼苍茫,真的像个疯子……哐当一声,索道车撞击到站台的墙,检票员正告我:下班了!”

读者从《大门无形》《住在诗韵中的鹅岭》《少女之城》《古指纹》《衲袄青红》《黄角坪悠远的担当》《写诗的时候 你叫南岸》《从黄桷垭出发的人》《重庆的眼神》等诸多篇目中,赫然见到从古至今翩然而至的重庆人。他们或坚毅执著,或勇猛无羁,或才艺惊人;男人顶天立地又深情款款,女人柔情似水又志向天成,好一个群英会!在《重庆的眼神》中,吴景娅写了各种各样的重庆人:“这些眼神或许来自阅尽岁月底色的八十九岁,或许来自刚刚打开奋斗课本的十九岁;或许来自共和国新一代的女将军、重庆长江轮船公司总船长、享誉国家级荣耀的服装设计大师、川剧艺术家、科学家、歌唱家、大律师、文物修复专家、南丁格尔奖章获得者、重庆第一位鲁迅文学奖获得者、前女子国足队长……或许又来自一位城市守护者的警察,生如夏花的抗癌英雄母亲……”

像在《红桥少年》中解剖自己一样,吴景娅让许许多多的平凡人“出镜”,使读者对当代重庆人有了直观的了解。有个外地朋友对她说,你们重庆人说话嗓门大,斩钉截铁的,中气充足。“我握住他的手,感激又感慨,视为知己。重庆人嘛,从小到大都是肝精火旺的,再老,也是崽儿兮兮!”

重庆一日千里的变化出现在1997年直辖之后。作为最年轻的直辖市,重庆成了“网红城市”,美誉度很高。直辖二十多年来,重庆可谓在困境中重生。吴景娅从异乡回到故乡,参与了这座城市的建设,与它共成长,因此能准确地、个性十足地表现出重庆人的精气神:“这些眼神就是这座英勇之城、坚韧之城的某种logo,永远向外,充满着好奇,接纳一切,兼容一切;也是这座魔幻之城最个性的细节:平平仄仄的石梯,逶迤狭窄的小巷,面朝大江贴崖而立的吊脚楼,上天入地穿楼而过的轻轨……”(《重庆的眼神》)

从这里,我们不难看到重庆这座伟大城市浴火重生,也不难看到与它共振的作家吴景娅文学之路如何拓展和开阔。

散文素有“美文”之称。《山河爽朗》思绪饱满、笔法灵动、语言唯美,当得起这样的美誉。把如此美文作为写给故乡的“情书”,焉能不打动人心?

《山河爽朗》有这样几组美学形态——

首先是爽朗与含蓄。

吴景娅这样解读重庆的山河有多么爽朗:重庆山河常为云遮雾罩,一出太阳,举城欢腾,故为“太阳出来喜洋洋”。然而,愈是苍天吝啬,愈是反弹激烈。该地子民勤劳、吃苦、热忱、耿直,从来都是前不惧狼后不怕虎,点燃山河,彼此爽朗。在吴景娅笔下,重庆是一个幻梦与现实共生的孩子:它是一个巨硕的惊叹号,山河奇异险峻,横空出世,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这是独特的女性视角,可它又分明笔力遒劲、毫端万象。

《渝之北 城之口》《芙蓉之下,江之上》《绝色巫山》《向神话致敬》等等篇章,均有大兵压境、大破大立、气势如虹的笔锋。如《渝之北 城之口》:“城口的山水更接近铁血丹心的汉子气。尤其当你站在三面皆为万丈悬崖的将军台上,抬眼望,仰天见,却是被四周的奇峰怪石围困。而它们就在你作困中兽时,轰隆俯冲而下,像是来自苍穹的天兵天将。这番景象,让你立马魂不守舍……”在类似的描写与抒发中,如果读者试图与吴景娅的文思“对垒”,恐难有招架之功、还手之力吧。

至于与爽朗相对的含蓄,吴景娅也写得出人意料:“竹海的吐故纳新,梧桐叶的焦脆作响,都是梦呓,说着唐诗宋词般的语言,谁也无法复制的语言。小城人的眼睛就顾盼生辉,性子却淡泊,出诗人,前潮后浪般地涌出,无怨无悔地爱着自然与文学,让小城离乡村很近,离优雅很近,离一切的形而上很近。”(《少女之城》)真是美得不可方物。

其次是华丽与朴实。

吴景娅对于文字近乎苛求,首要标准便是“美”,美得独特。如《红桥少年》:“一条条的斜拉索整齐有序排列而成,宛如主塔伸出的一只只手在抓住大地,又如蝴蝶长出的薄薄翼翅。并且,它更是位懂得衣着色彩搭配的时尚达人:主塔是银灰色,桥梁为橘红——燃烧的火焰中,银凤凰涅槃而出……”华丽婉转的美声固然激荡风云,清澈见底的小曲却能照见人心。

而朴实也是吴景娅的追求。“金砂与他的老师刘雪庵一样,皆属天才型的艺术家、音乐痴迷者。应该说,他们二人的相似度达到了百分之八十以上,包括他们的文质彬彬、略带忧伤的面容,以及病梅瘦鹤的气质,甚至他们沉浮、绝望、柳暗花明的人生经历……”(《对面山上的姑娘》)如果没有这样朴实无华的铺陈,你会对这师徒二人便是创作了《何日君再来》《对面山上的姑娘》《红梅赞》等经典名曲的音乐大师,印象如此深刻吗?

第三是凌厉与微弱。

凌厉者,气势猛烈也。用这样的词形容一位女性作家的作品风格,是不是令人匪夷所思?看看这样的文字:“突然,乌江南岸李家湾一带山峦摇晃、大地颤抖,来自地狱般的巨大声音轰然大作,如烈焰一样地在天地间蹿来蹿去,那是魔鬼的合唱。上天开始用它毫不怜悯与颤抖之手,一层一层拔拉下峭壁、悬崖、岩石和人类的任何侥幸心理,凌空把这些地球上足够巨大的存在一股脑向乌江上扔去——那是成千上万吨的巨石或泥土,顷刻成了这只手任意戏弄的玩具,想怎么扔就怎么扔。”(《你不知道上天何时翻脸》)是不是称得上凌厉雄健,“一吟天地起神风”?

与凌厉相对应的微弱,却也是吴景娅所擅长的。微弱,也许就是人类面对大自然的无奈吧,真实表达胜于任何掩饰。“有那么一瞬,这一河大水,竟让我的眼睛湿润——它们,是作为个体的我短促生命中难得目睹的河山之变。见过它们前世的我,会情不自禁地问候:一切可好?这些年每次路过巫山,我都有这种请安的冲动:向长眠于水下的历史、房舍、墙垣、城门、家园……突然掉下去的深渊,深不可测的人的命运……”(《绝色巫山》)这是文学表达,也是哲学思考。

爽朗与含蓄,华丽与朴实,凌厉与微弱,它们不仅分别是技巧,是风格,也是美学原则和艺术理念。它们在对立中靠近,在绽放中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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