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章一束

2022-11-10 21:00郭建勋
文学自由谈 2022年2期
关键词:鸿鹄漆画小舅

□郭建勋

一只猫的诔

有一年,我写过一个《赋得猫》,扯到西方关于猫是邪灵的传说。自以为写得好。这是作家的通病,总以为自己写的最好,别人的是狗屎。就得这样,没这么点自我激励,这作还没法儿写。那么个苦差事。

过了些年,到今天重读《赋得猫》,我却觉得没什么好,但也没什么不好。过去的文章就像过往的人和事,好不好,都在那里。知道这一点并非易事。

写文章,原本是记录,某年某月某日的某事,或那点儿心情,如此而已。好不好,皆是附丽。

一切没那么重要,如一只死去的猫。

我说死去的猫是有天晚上散步时碰到的。那是一只小猫,在草丛里,很绝望地呼号,声音却大得像头牛。一只很小很小的猫,估计出生也就半个月的样子,一掌可握。是这样的,它在我的掌中蜷伏而憩,鼻息均匀。

我动了恻隐之心。好像也不是动了恻隐之心,觉得不救它,它就死了。——其实,就是动了恻隐之心。

我带回来了,还买了瓶纯牛奶给它喝。我平时很少喝纯牛奶。可见我真动了恻隐之心。发现自己这一点还是有点小残酷的,有些人有些事我均视之如烟云,却会对只猫动恻隐之心。

这似乎是我们,不,是我的病。

我把猫放在工作室,还嘱咐保安,请他给猫喂奶。保安很愿意的样子。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对我很客气。我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看见他蹲下去服侍小猫。天地一片恻隐,像弥漫着郁金香。

回家的路上,我还想,把它喂大,在以后的日子里,也许是个伴,可以放到车上,哪去跟哪。我怀疑自己疯了。我曾是那么讨厌猫的人。

第二天去,猫痉挛不止。我找注射器给它嘴里注了水。没用。几分钟后,它就死了,缩成一团,像个握紧的拳头。

我估计昨晚那年轻的保安没给它喂奶,他的恻隐之态一如我的恻隐之心,很有表演的成份。但我又为我的估计羞愧,或许他真的用了心,只是猫没能挺过来。而且,我不该让那个年轻人搭进这个事里来。猫或有辜,他肯定是无辜的。

这样想的时候,我就抽了一支烟,忙别的去了。

我要总结的是,别让你廉价的恻隐之心绑架别人。当然,这样的总结是没意思的,比说自己的《赋得猫》写得好更没意思。

猫未必是邪灵,人真的是。

镜 子

有一年,我说要写个短篇小说《镜子》。想写一个色衰的女人,老拿镜子出气,不断打碎,又不断买。

好在没写,写了更没女人欢喜我。

从年轻仔开始,我有好多事情都开了头没结果,包括一个烂小说。这些年,我想过开烟笋面馆、写一本“甘蔗理论”辅助孩子写作文的书、买个皮卡车等等,连头都没开,直接不干了。

写《镜子》其实是由《空镜子》引起的。好多年前一个蛮好的小说。一句话说,青春爱情留不住,就镜子里五分钟的“欢颜”。这有点小厉害,把佛的那点小东西埋里面了。

一些作家喜欢弄点佛呀道呀的搭头,贾平凹尤甚。但都露在外面,很浅。说佛就是“菩提本非树”,说道就是“道可道,非常道”。貌似奥古,其实浅薄。却有效。像现在的互联网黑话,发朋友圈不说发朋友圈,说巩固私域流量,但就能把到妹,简直能气死你。

好像王安忆说过,《肉蒲团》有种天真的无耻,写性胜过《金瓶梅》。我对她顿时肃然起敬。“天真的无耻”其实就近乎——不是近乎,就是佛。禅宗的那几个人把“天真的无耻”玩到了极致。清的那些人玩不了了,就写,曲里拐弯,用现在的话说,叫“高级黑”。

《空镜子》大抵只能叫“低级红”,但也不简单。

我近年有个“镜子理论”。“甘蔗理论”是方法论,“镜子理论”那是纯哲学。

人和人之间,像块镜子,你觉得他对你好,那是因为你对他好;你对他龃龉了,八百年前他就对你如此了。

即 然

很多年前,我写过一个小品文《联是酒家》。说——,打住一下,我的写作有个小原则:凡小说,写假的;凡散文,写真的。我谓之诚实写作。我知道,不少人反过来:凡小说,写真的;凡散文,写假的。当然,这不重要。个人喜恶而已。

《联是酒家》里说,年轻的时候,我“联”“朕”不分,“酒家”和“洒家”不分。闹了点笑话。现在想起来,其实这也不重要。我分清楚了这么多年,也未见有多厉害。

所以,当有个校长说“鸿浩之志”,一些人骂得伤筋伤骨,我觉得过了。我通透了。

通透的意思是,凡事就这样,该“鸿浩”的“鸿浩”,该“鸿鹄”的“鸿鹄”,别觉得念对了“鸿鹄之志”就可以问鼎北大,别说你念对了,就算你真个有“鸿鹄之志”,也问鼎不了。

既鸿且浩,总算扯到“既”字上来了。是的,很多年,我把“既然”写成了“即然”。发现这个事时,我都做了编辑了。我那时还没有现在这么通透,很害羞了一段时间,喝啤酒时少喝一杯,以示惩戒。

世事总那么吊诡,有一天,汪曾祺告诉我,写文章少用或不用关联字。从此,我几乎沒用过“既然”,像空谷里练就武艺的高手,出来寻仇,仇家早得花柳病死了。

既然“既然”错成了“即然”,那么,“即然”当“既然”使,也是没所谓的,不妨碍我把葱花煎蛋煎得那么好。

当然,如果想吃写作这碗饭,那就既不把“鸿鹄”写成“鸿浩”,把“既然”写成“即然”,也不要把“朕”写成“联”,把“洒家”写成“酒家”。因为“既然”就是“既然”,你写成了“即然”就错了。即使你葱花煎蛋煎得再好,也不行,人家会笑话你的。

漆 画

那一年,我认真地看过一个人画漆画。在我家的火柜上。那个人十七八岁的样子。我那时十二三岁。

他画得不好。很笨拙地捏着笔,蘸黑油漆在干了的红油漆上画。喜鹊画得像乌鸦。甚至可以说,连乌鸦都不像,不知道他画的什么。

但我娘说他画得好,还要把我一个亲戚作媒给他。不知道她真说了还是哄他的,反正没下文;或许说了,可我那个亲戚不同意吧。也难说是他不同意。

他后来做生意有一套,就开了加油站。

我到他的油站加过油。有一年回去,油站撤了。我停了车兀自想了一会儿,想起他当年在我家火柜上画漆画的情形,那只乌鸦就飞了起来。

不知道前年还是去年,我在朋友圈看一个人发过漆画。说是他家乡祖传的漆匠,画漆画很有名。我第二次认真地看了那些漆画,觉得一般。主要是画的内容一般。梅、兰、喜鹊登枝等等,俗不可耐的东西。

说起来,这是中国的油画,但画的东西袭旧,纸上画的如此,瓷上画的如此,木板上画的亦如此。都在一个套套里。

我们很多东西都在套套里,字、画、做家具、看病,都在套套里转。刚开始是得钻进套子的,但得出来,破,才有意思。

一代代老那几枝枯荷那一树腊梅,不过是从早到晚吃八刀汤,你非得说你吃不厌,我不信。

说起来,我倒欢喜那个把喜鹊画成乌鸦的漆匠,他至少有两点是可敬的:一,他敢画,喜鹊画成了乌鸦,或什么都不像,还继续画;二,他敢不画,突然掷了笔,开加油站了。

我娘就觉得他画得好,我也觉得他的油不错,哪怕有人说有点缺斤少两。

窃以为,较之缺斤少两,缺意思更没意思。

宁波床

为什么叫宁波床?好像当年我也问过我的舅舅。他们说不知道。当然不知道。我四个舅舅,三个比我大一丁点,小舅比我还小。

那张宁波床是我外公外婆家最厉害的家具。是从地主家分来的。红油漆有点斑驳,但气势还在。层层叠叠的檐抻出来,雕了花鸟,还嵌有珐琅,珐琅上也嵌了花鸟。左右两个柜。柜的抽屉铜鼻儿呈鱼状,划了细细的鳞,掰一下,叮当作响,鱼在跳。连左右两柜的床前是踏板,板面上磨得起了木褶子。

床很大。我们几个舅甥睡一起,翻筋斗,打架,不叙长幼。那时候,外公外婆家又盖了五间新房子,木柱木椽木门木窗,一溜白,窗子上糊了米纸,也白,好漂亮。那是外公外婆家的黄金时代。

花开到极艳,就要枯败了。凡人凡事,极盛必衰。我的外婆死了,这个家就呼啦啦一点点歇气。

二舅去当兵了,大舅倒插门了,小姨出嫁了,外公死了,三舅武汉打工了,小舅又倒插了。

反正,那些年,传到我耳里的关乎舅家的事,都是坏消息。坏消息也得听。前前后后一二十年。其间,我客居深圳,偶尔回趟家,又更偶尔地去趟大舅的家。

那个老宅子,听说要塌了。

塌了就塌了,我也懒得去看。几个舅舅,零散各方,也很少见面。

有一年,大概七八年前吧,也许五六年前,去给大舅拜年,忽动了兴,就信步到了那个老宅。剩了两间还是一间半,半塌在那,衰草连横。搜寻间,我看到了一块彩色的碎珐琅,上面半幅梅鹊图。是那张宁波床上的物件。偌大偌美的那张宁波床就剩了这么片碎珐琅。分来的,又分了去。我有点想捡起来,留个念想,到底也懒得捡。

原址盖了房。我去的时候,还没装修,一个还不错的平房。我有点为他们高兴。又跟着一大群表弟表妹去给小舅拜年,满满一屋人,个个门高树大。

塌了那么些年,这个家族好像又抻起腰来了。

听说,小舅的闺女去年出嫁了。小舅比我小一岁,在天津一个家具厂上班。

过年的时候,我问他回去过年不?他说不回。我也说不回。没聊别的。其实我本想聊点别的,比如那张宁波床。到底也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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