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暗香盈袖

2022-11-10 21:00逍遥兽
文学自由谈 2022年2期
关键词:赛珍珠宝钗体贴

□逍遥兽

有道是,猫冬时节好读书。

值此林野荒寒、河川封冻之际,再没有什么比倚着暖气拥书而坐更写意的了。

顶好是窗外大风起落,骇浪惊涛般一再一再地掠过楼宇,这时,手里的一卷书便如一粒定风丹,保你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

蔡小容新作《一间中国的房间》到我手里的时候,正是这样一个大风天。刚从外头回来,一额一脸都是头发,拆开包裹,先就看见了那浅淡的豆青色封面,令人一静。封面上是一个风吹不到的房间,端然坐落在时光的彼方,而且是美丽的。路上的惊慌俱都退散,握着这一册书,仿佛握着生活的锚。

全书共六辑,多为对连环画的品读随笔,但又绝不止于此。

毋宁说,它更像是一个文人发出的邀请,克制稳重的邀请,但却伴以那样一张热忱又有点寂寞的脸,“要看看吗?我是这样读书的,是这样与书打着日复一日的交道。”而嗜书者如我,当然是极有兴趣好好看一看的。

事实上,所有文体当中,随笔最不易写。小说尚有人物、情节为经纬,丝丝入扣,会按脉络牵动左右,依逻辑逐步演进,仿佛有自己的生命一般。随笔则不然,纯靠作者一股气韵撑开局面,形散神凝,最见功力。而蔡小容的随笔写作在一派天然之中又确乎得其法门,单以《一间中国的房间》而言,便有三种妙处:人情体贴之妙,文字蕴藉之妙,机锋闪动之妙。

她读《红楼梦》,读得来一派憨气,化骨绵掌也似,处处体贴。

最奇的是,她竟能体贴出宝钗之苦。《宝钗无日不生尘》这一篇温柔敦厚,和风细雨得直叫人惊。我一向是偏激的——《红楼梦》第三十六回,宝玉在睡梦中喊骂“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而宝钗其时就在他床边坐着绣鸳鸯。我每读此章必击节叫好,深感痛快。就是这么偏疼着黛玉的我,读到蔡小容体贴出来的宝钗时,竟也免不了一番恻然:

宝钗是宝玉之妻,也是黛玉之友,命运给宝黛安排了这位最好的朋友,她在最不利于自身的情形下对他们的爱情给予了同情和理解。

哎呀,我从来没有站在这个视角上看过宝钗。在金玉良缘与木石前盟的争锋中,宝钗固然是胜者,但绝对不算是得偿所愿。这样一番“惨胜”,被蔡小容如此淡然写来,只有更觉沉痛。因为爱情——镂金铺翠如黄袍,森然凛冽如白骨——的的确确,需要得到最深切的悲悯。

蔡小容的读与感触(连环画也好,《红楼梦》也罢),就像是阳光的照临,不偏不倚,无微不至,照苔花,也照牡丹,照丫鬟,也照仆妇,照晴川历历,也照蒹葭苍苍。其雍容平和,也的确如阳光一般——不要急,每个角落都有,都照得到。

她爱宝钗也爱黛玉,而且是把她们放在各自的境遇中去爱着,爱她们的未来与过去,也爱她们的片刻与今朝;爱她们的每一个梦境,也爱她们与命运打过的每一场无声无息的硬仗。

不独如此,在蔡小容的慈眉善目里,还见得到王熙凤日理万机的殚精竭虑,回过头也见得到尤二姐吞金而亡的绝惨之境(尽管这样的境地分明是王熙凤一手打造的)。乃至于夏金桂,在《红楼梦》中几乎就是个纯然的反角,蔡小容却仍然不忘去找一找夏金桂的心情——“当她设计陷害香菱,把一个小玩偶人儿写上自己的名字,拿针扎在她的心窝的时候,不知心里作何感想。”

多么奇特啊,所有人的曲折、困难和幽微的心事,都可以托付给她,因为她都看得到,都能予以温柔的理解。

“生而为人,哪有不烦恼的?”在书中她这样写道,一种最朴素的人道主义。

于是,我好奇地问蔡小容:“你读《红楼梦》,通常会代入谁的角色呢?”

她爽然答曰:“叙述者。”我不禁拍案一笑,哈哈,一切都说得通了。

蔡小容的笔头,是那种古雅的淡笔,可以写出极富智性而不涉官能的文字美,就像旧日文人那样。

譬如她品读经典的《罗伦赶考》,为十二幅图各写一段文字,并配以一句宋词。据她自己说,是“用了水磨工夫,缓慢着笔,逐日渐进”,无疑是极之工细的写法了。这一整辑文章,几乎像是画论,旁征博引,考究画意,推敲笔墨,难得又写得那么漂亮。且看这一段:

线的力量继续伸展。纯粹的线描语汇,钉头鼠尾描,铁线游丝描。曹衣出水,吴带当风。罗伦身后的长斗篷,飘拂的衣纹里带有风,足下的袍裾则如行云流水。这些充满语言的线条里,有任伯年,有陈老莲,有李公麟甚至顾恺之,有中国两千多年的民族绘画传统。

她的文笔含蓄而有内劲,厚积薄发,不绝如缕。我想起早前在紫禁城午门展厅里见过的一件璎珞华盖,黑地蓝金云雷纹,乍看并不觉得惊艳,可一旦绕行视之,便可见其上烁烁生辉,金丝银线,珠环翠绕,俱都宝光流溢,就连缀在下面的黑珠络也是星星点点,闪动着极之含蓄的光泽。

而发现这一切的前提是,如果,你肯于一直看着它的话。

当然有文人的小机锋,是留给解人看的(我庆幸看到了)。

“东风西渐”一辑,见出她的本行,毕竟是英美文学出身,英文诗篇信手拈来,她当然知道它们好在哪里。

大卫·霍克斯所译《好了歌》何其美妙精当,庞德是怎样译出了“秋扇见捐”的况味,同为倾国之姝的褒姒与海伦,毛姆与辜鸿铭的世纪一晤,还有圣诞季雪地里立着的那尊红袍白须关羽像——总之,她眼里是中西文化辉映与互文的一切。

真文人当如是,阅读和写作本不以中西为分野,只该以趣味为第一要务。正所谓,“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书是要参差比照着读,方能得其三昧。

她也有促狭的时候。

《西门庆丢了一半的神儿》一篇里,她褒贬赛珍珠译笔那一段,直笑得我肚子痛。

武松跟店小二争论,呵斥他“放屁!放屁!”赛珍珠把这两个字按字面意思直接翻译过去,还同样重复两遍:“Pass your wind – pass your wind!”这样就成了祈使句,武松要吃酒,却勒令面前的小二“把屁放出来!把屁放出来!”。仿佛是使用了翻译软件的效果,赛珍珠那会儿是睡着了吧?

蔡小容对这一切的品读,是将所知所学全数内化,滋养过整个灵魂之后的向外显明,是权充把诸般妙处指给你看的那根手指,而手指本身也是活泼漂亮的。

她落笔没有苦涩,只有一种淡淡的回甘,好比孩子中午吃过一粒糖,到黄昏时嘴里还留着的那一点糖的余绪。文字里也没有火气,读下去的时候几乎能感到她就是坐在那里慢慢地写,今天写不完,还有明天,明天写不完,还有今生今世,内心又定又静。

《一间中国的房间》那豆青色的封面,里面的精装书壳是一种冲淡的紫,是有点诧异的,潜意识里觉得该是月白。

你知道,紫色,无论多浅淡,还是太感官了。而月白那样一种淡蓝,淡到不大像是颜色,更像是光的晕染——月光渗透到夜色中去的那一带过渡。

在我的心里,易安居士就该穿月白衣衫。北宋末年的某个秋天,她在园中独饮,袖里盈满了幽淡菊香的那件袍子,也该是这一个颜色。

而蔡小容,实在很接近于我心目中的李清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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