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影响万历援朝大举出兵的关键因素

2022-11-09 13:24刘永连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22年6期
关键词:朝鲜

刘永连

16世纪80至90年代,朝鲜王朝出于经营自己小型华夷秩序圈之私念,背离“臣子无外交”的宗藩关系原则,瞒着明廷与日本通使交往。不料日本早有征服朝鲜及入犯明朝的野心,丰臣秀吉顺势攻打朝鲜,短短数月之内几乎攻陷其整个版图。危急时刻,朝鲜只得向明朝求援。此时明朝已从其他渠道获得朝鲜通倭的消息,对朝鲜半岛形势疑云重重,而朝鲜王廷只得接连派使向明廷奏报倭情,辩解嫌疑。在这些修补两国关系的活动中,朝鲜自始至终没有坦白背明通倭的隐情,而明廷最后决定大举东援。对此,孙卫国初步论述了这一“信任危机”及其根源;陈尚胜指出明朝东征朝鲜是出自对鲜字小义务和自身国家利益的考量。在韩国学界,崔孝轼等认为东亚局势危机和本国国土安全是明军参战的主要因素。 不过,究竟是什么因素直接促成明廷派出大军?韩国学者多强调朝鲜使臣的个人作用,尤其认为是郑崑寿与明朝兵部尚书石星的特殊关系起到关键作用;国内学界亦高度看重郑崑寿请兵的作用。然而梳理、对比中韩两国史料,考察当时两国关系修复的实际状态,笔者发现郑崑寿请兵活动与明廷决策出兵两条线索并不吻合,明廷出兵另有动因。同时针对如此大规模出兵和复杂的国际战争,我们有必要比较不同因素以抓住主要矛盾。本文就此加以论述,请教大方。

一、从郑崑寿等辩诬活动看中朝关系修复程度

自万历十五年(朝鲜宣祖二十年,公元1587年)丰臣秀吉派使初入朝鲜,到万历十八年朝鲜遣使回聘,朝鲜王朝出于将日本纳入自己华夷秩序圈的目的,初则容纳倭使,继而回聘日本,违反“臣子无外交”的宗藩关系原则,走上背明通倭的道路。与此同时,雄起于战国时代的丰臣秀吉有着比朝鲜更为强烈的经营秩序圈意识,不但要将朝鲜纳入藩属,甚至计划侵占大明四百余州。于是趁庚寅通信之便,丰臣氏制造使交礼仪冲突,以国书形式宣告征服计划。这时朝鲜又心存侥幸,自己不做认真备战,对明则瞒报、轻报倭情。直到万历十九年明廷获得日本情报对朝鲜产生怀疑,次年日本出兵攻打朝鲜并几乎占领朝鲜全境,朝鲜王廷才意识到事态严重,为此派出各路使者赴明廷辩诬释疑,修复中朝关系,以求获得大军支援。

那么,朝鲜是如何修复中朝关系的呢?其辩诬释疑是否真正弥平了明、鲜之间的伤痕呢?在郑崑寿出使之前,已有金应南、韩应寅等多位使者展开辩诬。按照已有研究,万历二十年五月出发的贺节使金应南顺便奏报倭情,似乎消除了明廷当时的猜疑;十月奏请使韩应寅奏报更详,说出了某些实情,获得了明廷的原谅和信任。接着又陆续派人详报日本入犯的军情细节,感谢明朝皇帝的体谅和奖赏;最后柳梦寅以圣节使兼告急请援,郑崑寿以请兵使专门求派大军。这一切似乎显示,中朝关系顺理成章地获得完整修复。不过若细究其情,则并非如此。

我们从郑崑寿的辩诬活动说起。

万历二十年九月,郑崑寿专程到北京辩诬请兵,二十八日获得兵部尚书石星的接见。石星郑重质询:“尔国贡米于日本乎?”当时有传言:朝鲜曾向日本进贡米粮。如果此说为实,则作为明朝藩国的朝鲜很明显就有贰属倾向,违背了宗藩关系原则。郑崑寿回答:“日本对马岛与小邦密迩,彼或往来买卖。”由于当时明廷除了朝鲜外还有福建和琉球等多个信息渠道,像福建就有不少海商频繁接触日本,消息非常灵通和准确,而且在郑崑寿请兵之前获取了朝鲜与日本私下往来等很多情报。郑崑寿不敢再像前面使节那样一口撇清朝鲜与日本的关系,而是拿对马岛与釜山一带的民间贸易来搪塞。但显然其对这种民间贸易活动并非清楚了解,一个“或”字含糊其辞,毫无底气,只能让人疑信参半。

接着,郑崑寿辩解:“小邦岂有进贡于邻国之礼乎?此乃彼贼奸巧之虚言。”这话纯粹是在讲道理:既然朝鲜是明朝的藩属,怎么会向并非宗主的邻国进贡呢?所谓“贡米”之说,不过是日本人拿朝鲜与对马岛的民间贸易做文章,达到别有用心的目的罢了。然而就逻辑而言,尽管日本为了扩张会有炒作“贡米”事件的可能,但这不能说明朝鲜的态度。郑氏以宗藩礼制来辩解朝鲜不会向日本进贡,然以前诸多情报恰恰揭露朝鲜屡次违反宗藩礼制与日私通,几句苍白无力的辩解怎能洗清其“背明通倭”嫌疑?

由此,这次辩诬的结果可想而知。尽管石星顺口说了句“我亦知其(指日本)奸”,但其神色“似有不快”。郑崑寿心中亦认定石星对贡米一事仍有怀疑。九月三十日再度呈文于石星,痛斥倭人诬陷朝鲜贡米,以期打消石星心中的疑虑。至于结果如何,包括郑氏《赴京日录》在内的当时鲜、明史料未见任何记录。

有意思的是,之前数使的辩诬与此场景类似。万历十九年五至八月,贺节使金应南出使北京,向明廷递交了第一份倭情报告。这是在丰臣秀吉以国书形式明确胁迫朝鲜归附,扬言借道朝鲜进攻明朝的情况下,朝鲜王廷感觉到巨大压力,几经廷议才决定向明朝透露消息。不过在金应南出使之际,朝鲜王廷定调为从轻奏报倭情。如何从轻呢?一是让金以贺节使身份顺便“略具倭情”,隐瞒情报的重要程度;二是将日本国书明确宣布的侵略计划改称是从日本逃来和刷还的朝鲜被掳百姓得来的传闻,客观上降低了情报可信程度。这是一份怎样的报告可想而知。非但如此,在金出发时备边司密戒:“行到辽东地界则刺探消息,皇朝若专无听知,则便宜停止咨文,切勿宣泄。”如果明廷一概不知,朝鲜王廷打算继续隐瞒下去。然而当时辽东已经获得朝鲜内部消息,金石山一位店主向金透露:“有朝鲜译官谓我曰:尔有三年酒五年酒,毋惜为也。不久兵且至矣,尔辈虽有好酒,谁与共饮之?”由此风言四起,在金出使途中“一路哗言朝鲜谋导倭人入犯”;“辽人疑朝鲜有异志”,“辽东八站民,一日无故相惊曰:有寇从朝鲜至,朝鲜王子十亭轿子到鸭(即鸭绿江),传相告语。老弱登山,数日乃定”。同时明廷接到了福建巡抚赵参鲁的奏报,附以旅日福建商人陈申与琉球中山府长史郑迥所获日本扩张计划,称丰臣秀吉即将外犯,“入北京者,令朝鲜为之向导”,而“朝鲜已造船向导助战”。金应南在山海关前惨遭明朝官吏大骂:“汝国与倭同叛,何故来耶!”可见陆海两个渠道大概一致的情报很可能已全部上达明廷,由此上下舆论大哗,声讨日、鲜。金应南迫不得已,递交了倭情报告。据朝鲜官方文献记载,“圣节使金应南之去也,以倭贼欲犯上国之意移咨于礼部,据漂流人来传之言为证, 而通信使往来之言,初不及之也。”而对这次辩诬结果则有一句耐人寻味的记载:“应南以咨文至,群疑稍释矣”。“稍释”到底是怎样的程度?明朝上下还有多少人仍在怀疑?试想,朝鲜在通报倭情问题上态度模棱,报告含糊,即使金氏再加口头辩解,如何能比辽东、福建多份奏报的分量?

万历十九年九月,又有寓日华人许仪后传来一份情报,披露:“(万历十八年)五月,高丽国贡驴入京(指日本京城)。……高丽国之贡倭,从去年五月始也。……今秋七月一日,高丽国遣官入贡为质,催关白速行。九月七日文书行到,萨摩整兵两万、大将六员到高丽会齐取唐。”许仪后在萨摩大名身边担任亲近要职,情报渠道可靠,内容亦特别翔实,结果在明廷又掀起轩然大波。十月,朝鲜王廷只得任韩应寅为奏请使,专门赴北京陈奏倭情和辩诬。这份报告近两千字,在情报来源上除了刷还人说之外,还加述僧俗倭人、对马岛信使等所送情报;在事情缘由上撇清自己,声称日本因怨恨嘉靖年间明廷拒绝与其贸易才发兵,主攻对象就是明朝;此外还汇报许多细节,一则描述日本曾分别诱胁朝鲜和琉球,二则把日本出兵时间具体到壬辰年(亦即万历二十年,公元1592年)三月,三则透露朝鲜出于民生需要有时会派人去日本刷还被掳人和逃民,四则细述对马岛主从中游走,助纣为虐。不过重点还是表忠喊冤,声称“自臣祖先有国,世笃忠顺敬畏,不负列圣奖与‘礼义之邦’之称,不敢至于臣身而失坠”;“不图倭贼以臣亦传海而国,认为等夷,不复知人兽异心,顺逆殊性,乃以向导之名归之,言亦丑辱”。朝鲜这次“暴白曲折”尽管很有迷惑性,但最终“不能悉陈通使答问之事,犹畏讳也”。那么其效果,我们从此后明廷仍然猜疑不断、朝鲜不得不继续辩诬的事态就可以推知。

梳理朝鲜在通倭问题上的先后辩诬活动,我们发现朝鲜自始至终都没有坦白其背明通倭的私情,只是在遭受日本侵略将要亡国的危急情况下不得不向明朝靠拢,然因其内心之鬼是一种无形的隔阂,主观上就缺乏诚意与明朝达成信任。同时看其客观情形,明廷毕竟从颇多渠道获得了“朝鲜通倭”的消息,由此而衍生的各种疑云纷纭而持久。直到壬辰战争后期,丁应泰还怀疑朝鲜“甘心为倭”、“谓诈谓险”;而朝鲜王廷又陆续派出李廷龟等乃至国王自己亦参与了辩诬活动,而其效果总是不如宗系之辩等活动能有个明确的了结。反过来亦可推论,如果中朝关系早已恢复到相互信任的地步,那么为什么朝鲜君臣还要持续不断地为“通倭”之事反复辩诬呢?

二、郑崑寿请兵能否算作明朝大举东征之主因

说起明朝大举东征的主要原因,前人研究皆归于郑崑寿请兵活动。尤其是万历二十年九月二十八日郑崑寿向石星哭诉之事,关注者认为郑氏哭诉求兵感动了石星。如有学者称:“(郑崑寿)言辞恳切,说到动情处,潸然泪下,痛哭失声,石星感动,泣下沾襟,‘谓人曰,朝鲜请兵使臣,至诚哀痛,虽秦廷七日之哭,蔑以加矣’,于是一反故态,力主出兵救援。”“毫无疑问,郑崑寿请兵才是明朝出兵朝鲜最直接的原因。”

考察郑崑寿请兵活动,笔者亦认为郑氏善打感情牌。郑氏给石星第一份呈文开篇就说:

伏以前日钦蒙圣旨,有曰朝鲜被倭奴陷没,请兵甚急,酌量应行事宜,速举救援他,无致缓不及事。大哉温纶!丁宁恻怛,赫怒狂寇之凶悖,轸念近藩之撤毁,欲殄灭而恢复之,此帝王无外之量,而天地生物之心也,虽慈母之护赤子,无以加焉。自惟小邦何以得此?诚千载一时之幸也。寡君与小邦臣民,日夜感激涕泣,不知其死所矣。

文中极力奉承明廷关切爱护藩臣之厚意,表白朝鲜官民无限感激之真情。

第二份呈文又说:

昔在永乐年间,以安南有贼,久劳王师,荡平乃已。黎贼之变,变止一国。安南之国,又是绝远。而圣朝字小之仁,至于此极。况今伊贼阴谋射天,声言要犯中国,先毁其藩,至乃笔之于书,则通天之罪,浮于黎贼。小邦世为屏翰于上国,最亲且近,则又非安南絶远之比,不幸小邦尽为贼有,则上国疆场之患,容有既乎?

郑氏进一步与安南做比较,认为朝鲜与明朝更亲且近,被兵亦更关切中国安危,明廷既能远赴安南平叛,又怎能不出兵支援朝鲜呢?

在第三份呈文中郑氏向天号恸:

伏闻倭奴大肆凶悖,焚掘我先国王之墓,拘执我王子及耆旧相臣,而士庶之避难山谷者戕杀无余,此万古所未有。小邦遭此罔极之变,其在寡君,越在草莽,何以堪处!为臣子者,不忍闻,不忍言,肝胆摧裂,只自欲死而已。一天之下瞻听所及,凡有血气,莫不骇愤,而况于阁下恻怛之心,出寻常万万乎!又闻伊贼做西路地图,叫聚王京等处散住徒众,的有西犯情事,不待冰结,敢逞狂计,其稔恶为如何!而小邦之危迫,又如何耶!伏见阁下前后勾当,劳心焦思,备尽筹度,选将兴师,加之资粮,续飞羽檄,促令遄臻。至于小邦以忠而见祸,思有以拯救于水火之中者,无所不用其极。小邦其庶几乎,危悰感激,不自觉涕泗之交如也。

郑氏悲愤控诉倭寇罪恶行径,无限感激石星为促动出兵劳心费力,最后还巧妙地将战争起因说成是朝鲜“因忠而见祸”。加上当时郑氏声泪俱下,可谓确实动人。怪不得石星触景“泣下沾襟”,笔者亦认同这一场面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石星的情感和态度。

不过,如果梳理一下郑崑寿请兵活动与石星、明廷态度变化及实际发兵的时间线索,笔者发现两者并不吻合。

据《明神宗实录》等载,万历二十年(1592年)六月二日,明廷已下令“辽东抚镇发精兵二枝应援朝鲜”;朝鲜史料《再造蕃邦志》记述,同年十七日,参将戴朝弁、游击将军史儒带兵一千,参将郭梦征、游击将军王守臣以“兵五六百名,马七百七十九匹”先行过江;十九日,副总兵祖承训带兵一千三百一十九名,马五百二十九匹,随后跟进,并负统一指挥之责。那么,明廷东援朝鲜的活动实际上早在郑崑寿出使之前就已展开。

又据郑氏《赴京日录》载,同年九月十八日,郑崑寿到达北京;二十日,向石星递交朝鲜奏文复本;二十一日,由通事向石星报告朝鲜倭情;二十八日,呈文兵部并向石星哭诉,辩诬请兵。然而九月三十日兵部外郎透露:“近日科道等,或言只防中国地方,不须救朝鲜,或以为多发兵马,贻弊中夏,以此石爷心上一般不宁云云。”十月一日,“尚书抄复本稿示之,比考前见全稿则去其二三,语及倭书中不逊之语,及辽东巡按李时孶手本中平壤战败后辽东兵力单弱及与倭贼不可讲和等曲折也。观其事势,终必讲和而后已,极可痛闷”。可见在郑崑寿哭诉请兵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明廷主流意见还是强调只是防守中国地方,并未准备派大军援朝,甚至出现与日本讲和的主张和迹象。

再到十月四日,事情才有转机。当日玉河馆副使施允济传话:“石爷已成手本送辽东,即发二万兵,送救朝鲜,大军亦令随后调遣云。”二十七日再次拜见石星,得到明确消息:“二万兵已过江,大兵当于十二月初大将李如松领去。仍出示付沈游击之劄及赏斩倭人等榜文,使之潜付于倭贼所在处,劄文回示国王云云。”

总之可见,石星和明廷决定大举东征并非在郑氏哭诉请兵之时,起码迟至九月底朝廷尚在争议之中,十月初甚至有与日本议和的苗头,四日才获准由辽东组织两万军队,十月中下旬明廷态度才明朗起来,由宋应昌先派两万人过鸭绿江,然后再派李如松率大军跟进东征。前后时差既久,中间还有朝廷争议乃至议和计划相隔,怎么能说郑氏哭诉请兵对石星和明廷决定大举东征起到直接和关键性作用呢?或许还有人说,郑崑寿直到十月底仍在北京待着,说不定会继续交涉请兵。回头考察《赴京日录》,这份文献按日记述其使行活动,凡记其与明人接触和交涉事无巨细,像辩诬请兵等重要活动更是浓墨重笔。不过笔者反复过滤十月初至月底这一时段记录,只见其两次呈文失败,转而以购买弓面、火药等军备活动为主,却再无哭诉请兵之类的交涉活动。

还有一个问题是,朝鲜史料中有不少高度评价郑崑寿请兵者,这该如何理解呢?尤有说服力者是朝鲜《宣祖实录》的记载,卷三十四宣祖二十六年(1593)正月十一日:“上(朝鲜宣祖)曰:今此讨贼克复,专由于天兵,天兵之出,由于郑崑寿之陈奏。郑崑寿从当重赏,姑先加崇政。其书状官沈友胜升堂上,带行译官,徐问于使臣而赏之。”卷四十二九月四日又记:“当初请兵,只告于辽东,天朝泛然应之而已,极为寒心。及郑崐寿承命敷奏,至诚专对。今日恢复之功,专在于崑寿。前虽加资,不可止此。予今当退,郑崑寿可授正一品之职。申点当初亦能专对,感发兵部之心,其功不细,可授资宪。”文中强调郑崑寿、申点等人的请兵之功,并分别封赏,可见朝鲜国王和王廷充分肯定了请兵的作用。然而当时明廷及辽东官员对朝鲜请兵则是另一种态度。

据当时情形,辽东官员面对朝鲜请兵活动并非敷衍,而是反复叮咛“事出万全,方可进剿”,在初步确定倭寇入侵之后迅即派出祖承训数千骑兵入朝支援。然而由于不明平壤倭情,祖承训贸然进兵受挫,而朝鲜仍然反复请兵,赴明使节络绎于途,游击官沈惟敬对朝鲜国王大加批评。“游击曰:‘尔国以礼义之邦,不知兵法,故如是强请也。凡用兵之道,不可轻易。且辽兵自经战后,其弓箭遗失颇多,今方改造矣。’上曰:‘今日之请,非欲全胜。使贼知天兵之来求,而不敢逞其西向之计也。王参将实知小邦之情状,老爷未知相见否。’游击曰:‘用兵之道,上观天文,中见地利,下察人事。前日之役,反此而致败。皇上闻而震怒,所以发兵七十万者,非但恢复尔国,而直欲荡覆日本巢穴也。’”沈惟敬为兵部尚书石星所特派入朝特使,代表着明廷态度。可见当时明廷有着自己的出兵考虑和方略,对朝鲜请兵并不在意,甚至已不耐烦。然明廷并非无意出兵援朝,而是早有方略,强调务必了解倭情和做好战争准备。在这种情况下,由于二者并未形成良性呼应,客观上朝鲜请兵与明军出援很难说构成因果关系。即使朝鲜出兵了,其实不见得是请兵的作用。

同时需要关注的是,朝鲜国王面临国家覆灭,只有明朝出援这根“救命稻草”可抓,故而屡屡派人赴明请兵,日日盼望明军来援。在这种比较特殊的精神状态下,朝鲜国王恐怕唯求明朝援兵,而难以顾及明廷态度和决策内情。宣祖二十五年五、六月份申点赴明请兵,六月二十日国王就接到祖承训部入境消息;二十六年八、九月份郑崑寿入明请兵,十月下旬明朝决定大举出兵。在时间上只有申点、郑崑寿之行距离明朝出兵最近,故而国王封赏二人;二者相较似乎是郑崑寿进一步带来了明军主力,故而国王对郑赏赐最重,评价最高。不过朝鲜国王虽然看到了该两次请兵与明军出援在时间上接近的这种表面巧合关系,而显然并未了解或者顾及明朝出兵的决策条件及过程。一言蔽之,朝鲜国王高度评价和重赏郑崑寿是朝鲜对请兵问题的主管认识,明朝出兵则有着客观上的诸多因素及其考虑,二者不见得能也确实未能构成因果关系。

三、明朝大举东征的真正玄机

那么,到底是什么因素比郑氏哭诉请兵更为重要和关键呢?考察兵部尚书石星及明廷态度转变的历程,我们发现其中另有玄机,那就是明廷对倭情的逐步掌握和战争准备的基本成熟。

(一)明廷对倭情的重视和逐步掌握

提起倭情,恐怕我们都会不由得想起明朝漫长的御倭史。早在14世纪,倭寇开始影响东亚海域;至明嘉靖年间,倭患达到极其严重的地步,给明廷国防留下惨痛的教训。毫无疑问,为了国防安全,明朝后期对倭情至为警觉和重视。明廷为何对本来关系良好的朝鲜亦猜疑重重?除了客观上朝鲜背明通倭种下祸因之外,恐怕与明廷对倭情、倭患的高度敏感有直接关系。

万历十九年七月二十日,“大学士许国等题:昨得浙江福建抚臣各报,日本倭奴招诱琉球入犯,虽未委虚的,然亦缘鞑虏猖獗于北,番戎蠢动于西,缅夷侵扰于南,来去自由,未一大创,以至岛寇生心,乘间窃发。”这是中国所获得的与壬辰战争有关的日本动向的第一封情报,由大学士许国上奏皇帝,可以说明廷从此启动预警。

且不说明廷对来自琉球和在日华人陈申、许仪后的日本情报是如何重视,即使对来自朝鲜的倭情报告亦相当看重。据载,在金应南出使之际,“礼部题:朝鲜供报倭奴声息,与琉球所报相同,宜奖赏激励”。可见当时明廷所看重者并非金应南辩诬情节,而是同样提供了丰臣秀吉即将外犯的情报。到韩应寅入京,由于是专门奏报倭情,明廷更加重视,“帝出御皇极殿,引使臣慰谕勤恳,赏赉有加,降敕奖论。皇帝久不御朝,外国使臣亲承临问,前所未有也”。再到郑崑寿请兵,朝鲜倭情已处于紧急状态,而明廷亦更加重视对倭情的了解。兵部尚书石星尤其急切了解倭情,故而郑氏十八日入住玉河馆,石星在十九日、二十日就通过玉河馆副使施允济连续两次索取朝鲜奏本,二十一日又专门把通事招去当面询问朝鲜战事,之后又见郑崑寿本人,反复咨询倭情。据载,二十一日询问倭情过程中,朝鲜通事韩润辅报告说:“平壤贼自天兵卷还之后益肆其毒,抢掠焚烧日甚一日;而贼兵在黄海道者,陆续添入平壤,诸道贼亦将咸集。观其计,似欲待江水冰合西向。”闻听此言,“尚书即起立出座外曰:然则明日当送黄应阳往谕杨总兵(昭训)及巡按、巡抚,令杨总兵先发辽兵七八千急讨平壤贼。”石星对倭寇在朝鲜的猖獗活动深感震惊,当即决定派出部分军队,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不过,由于感觉到朝鲜倭情疑云重重,明朝政府还从中央到地方反复多次派遣专门人员深入朝鲜境内进行实地勘查。早在万历二十年二月壬辰战争爆发前夕,明廷已就丰臣秀吉出兵事“使辽东(都司)移咨于朝鲜,问其然否”。五月,朝鲜迅速溃败,兵部尚书石星派遣军官崔世臣、林世禄等直接入朝鲜境打探倭情,并勘查“朝鲜导倭入犯”的真相。当时朝鲜王廷还打算将其阻挡回去,但觉察崔、林入境“以探审贼情为名,实欲驰至平壤,请与国王相会,审其真伪而归”,于是改派礼曹判书尹根寿兼宣慰使将崔、林迎入平壤。六月初,朝鲜国王亲自接见,坦诚交代时情:“敝邦不幸,为贼侵突,边臣失御,且因升平日久……寡人失守宗祧,奔避至此,贻朝廷忧恤,重劳诸大人,惭惧益深。”同时,派领相柳成龙带林世禄到前线直接探察倭兵。这是明人第一次真正看到倭寇深入朝鲜半岛的情形,并觉察到形势危急。据载,当时“世禄唯唯,亟求回咨而去”;明廷获报迅速做出反应,六月二日即“令辽东抚镇发精兵二枝,应援朝鲜”;十五日参将戴朝弁、先锋游击史儒等就率兵千余渡江入鲜。可见明朝出兵是建立在掌握倭情的基础上的。

万历二十年六月,朝鲜国王又逃至义州,并打算内附辽东,“假王导倭”谣言大起。辽东都司向兵部报告:“朝鲜号称大国,世作东藩,一遇倭贼,至望风而逃……倭奴谲诈异常,华人多为向导,若携诈阑入,贻害非常,则作何处置?”这次由辽东巡按李时孽出面主持勘查,派出曾见过朝鲜国王的宋国臣,以慰问名义入鲜调查国王真伪。宋直接见到朝鲜国王,辨明真伪而去。不过当时明廷疑云仍重,对援朝问题纷争大起,于是兵部尚书石星又派军官黄应阳、夏时、徐一贯等入鲜调查。七月一日,黄应阳一行入境,朝鲜君臣隆重接待。这次勘查不但用画师绘成国王真容,而且获得由倭酋小西行长和平义智撰写的两封倭书(一份是六月一日写给李恒福的,劝诱朝鲜向该部投降;一份是六月十一日写给李德馨的,要求鲜日结党、和亲,合力入犯大明),了解到倭寇对朝鲜威逼利诱的内情。

八至九月,明廷再派行人司官员薛藩以诏使身份进入朝鲜。于是石星在向朝鲜使臣了解倭情的同时,还不断与辽东和诏使联系。十月八日,辽东总兵杨昭训揭帖禀报:“近来贼势转炽,咸镜一道俱陷,临海、顺和二王子见掳,宣陵见掘,康陵丁字阁被火。”朝鲜几乎全境失陷,王子大臣被掳,可谓整个王国危在旦夕。同月十八日,又接到薛藩题报:“请速发兵,剿击倭贼。”这使明廷清楚了解了朝鲜倭情真相和危急态势,震动了所有关心东亚宗藩秩序的朝内大臣,对平息明廷内部争议、决定大举出兵东征起到直接作用。

如果对照明廷决定出兵的各个环节,我们会发现:早在万历二十年六月初,当明人第一次真正了解了朝鲜遭受日本侵略并且倭寇业已深入朝鲜半岛之际,明廷就迅速指令辽东派军入鲜,这事发生在郑崑寿辩诬请兵之前,自不必论。至于明廷决定派遣大军东征,时间点上与十月八日辽东情报和十八日薛藩题报等最为切近,显然是在十月份明廷充分掌握了倭情,并深知朝鲜即亡、藩篱即毁的紧急关头做出的反应,辽东和诏使的报告直接影响了明朝廷议和态度。

(二)战争准备

关于明朝对援朝战争所做准备,比较重要的环节当属筹备粮草军饷和拟定进兵方案。在这里笔者也看到郑崑寿使行活动的另外层面,除了哭诉请兵和辩诬之外,他和译官韩润辅还积极回应石星对朝鲜战事的咨询,在进兵方略上献计献策,为明廷战争准备提供了必要参考。

先看明廷筹备粮草和军饷。正如主持壬辰战争前期御倭事务的宋应昌所云:“粮饷者,三军司命也。”粮草能否筹足,是支撑大军战斗的必要条件,亦是大举东征的重要前提。在指令辽东先派部分军队入鲜之时,明廷就“发年例银二十万两给辽镇备用”,还赠送二万两白银给朝鲜犒军。宋应昌上任经略之后,更是积极筹备粮草,至十月下旬就报告石星:“辽东专办买粮料,足支三万兵马三月之食。”

不过,明廷非常担心大军进入朝鲜后的情况。九月二十一日首次接见朝鲜通事之时,石星就提出朝鲜境内的粮草供应问题。石星非常顾虑朝鲜缺粮,于是询问:“尔国见粮几何?”韩润辅回答:“平壤以西,可支万兵。”石星猜测:“今虽有万兵之粮,尔国亦有兵马,费用之余,必无几矣。”韩氏又答:“然一万兵马,犹可以支。”

九月二十九日见到朝鲜使臣,石星再次强调:“大军不可无粮草。粮草未备,不得即发。”郑崑寿马上回应:“小邦亦有粮料。”石星仍然担忧:“尔国兵马所食,必无余矣。”郑氏肯定回复:“小邦兵马所食之外,又有天兵一万一朔之粮。又于京畿、黄海等道,亦备些少粮饷,以待天兵。”另据朝鲜官方文献记载,为了获得明朝大军支援,朝鲜王朝也确实做了一些准备粮草工作,当年六月份领议政柳成龙就向明朝保证,义州粮仓可支“万军一月粮”。最后石星相信了朝鲜使臣的话,于是答应:“然则我将移文宋侍郞及杨副将(元),先发二三万前去,护卫国王。大军必待稻田冰冻,可以发去。”也就在十月下旬,宋应昌先调一万余名将士进军朝鲜,正是在这一基础上得以实施的。

再看掌握地理交通和进兵机宜。由于不了解朝鲜地理交通和城镇分布,石星曾对进兵朝鲜感到无从下手,一度“劳心焦思”,踌躇不定。郑崑寿为此一方面强调兵贵神速,救朝鲜于崩溃之前,另一方面则为石星提供地理知识和进军方略。

在第三份给石星的呈文中,郑崑寿以形象的比喻介绍朝鲜地理:

平壤,譬则咽喉也;王京,譬则心腹也;诸道,譬则四肢也。今夫人一身,无处不病,则咽喉所以通呼吸,所以行药饵,治之在所当先。咽喉既通,则心腹之治,不可少缓。心腹既治,则其迄于四肢者,亦不可不治。盖四肢之病,亦能杀人故也。

主张先攻平壤,疏通咽喉;继而占据王京,掌控心腹;再后扩大战果,收复各道。

在具体进军过程中,他认为可以兵分三路:

自平壤而黄海而开城而京畿而王京而忠淸而庆尚为一路,大军乘胜长驱,可以直进。惟咸镜一道别在东北隅,与平安道阳德、孟山、江界等邑境壤相接,切近于义州,须以天兵一万,自为一军,由平安儳路通道以行,以我军为向导,协力进讨,则剿歼可期矣。其一带长路,连江原道之岭东,达于庆尙左道,转而进焉,其势如建瓴于高屋,蔑不济矣。

在后来东征过程中,明军在主力南下路线上听取了郑崑寿的建议,并且亦曾计划派出偏师经略咸镜道等地。

由以上问题而论,郑崑寿等回应咨询、献计献策对推动明朝大军尽快出征所起的作用是不可忽视的。只是需要指出的是,由于出兵主动权在宗主国明朝一方,能影响明廷决策出兵者又应是倭情和战备等大局问题,而郑氏活动只在某个局部范围内起到一定配合作用,无疑是辅助性的。

四、辩诬、请兵与东征:综论壬辰战争初期的中朝关系

考察中朝关系,以前学界大多关注其中某个层面,或者考察静态的某个点。笔者认为,无论说朝鲜“事大至诚”,还是只谈中朝隔阂,都不能全面概括中朝关系。仅就壬辰战争初期这一时段来看,如果把朝鲜辩诬、请兵和明朝东征联系起来,中朝关系中就同时存在宗藩之情与国家利益及朝鲜事大与背明等不同层面;纵向则呈现两国从信任危机向联袂抗倭方向逐步发展的动态变化。

先说辩诬。它是朝鲜王朝在背明通倭引发与明信任危机后不得不做的修复两国关系的工作。此前的背明通倭是朝鲜在对明交涉政策上的一次重大改变,而两国信任危机则使得中朝关系陷入低谷又算一次重大变故。为了摆脱被动局面,朝鲜先后派出多批使者赴明辩诬和奏报倭情,在一定程度上逐步改善了两国关系。然而如果从此后明廷还是不断地怀疑朝鲜,甚至到壬辰战争后期仍然发生明人指责朝鲜通倭、朝鲜派人辩诬的事情来看,那么在郑崑寿请兵之时中朝关系是否恢复到相互信任的地步,则让人深为怀疑。究其原因主要是朝鲜王朝一直隐瞒背明通倭内情,而明廷另有渠道获得诸多消息,事实无法在两国之间一致澄清,同时也反映遭到破坏的两国关系修复起来总不是那么容易。

再说请兵。郑崑寿善打感情牌,其哭诉请兵在一定程度上感动了石星。同时他和韩润辅向石星提供了诸多情报,商议了一些问题,提出了一些建议,在出兵准备环节上不乏助益。由此全面考察郑崑寿使行活动,笔者既不否定其前一作用,且认为其后一作用与明朝大举出兵关系更大,确实不容忽视。然而不能回避的是,明朝出兵行动与其哭诉请兵确未对接,难以构成因果逻辑,而且在当时明廷党争激烈、言官势盛而对出兵充满争议的政治背景下,石星的个人情感也难以左右局势。明朝后来派出主力,还是在明神宗综合考虑了整个大局而拍板定议;包括后来决策封贡和再战,拍板者还是皇帝,而石星竟在舆论攻击下遭到逮捕下狱而死,这些足以说明问题。如果综合考察明朝大举出兵的多种因素,郑崑寿的活动当属明廷备战所参考或可纳入明朝应对倭情活动体系的部分元素,但算不上关键因素。

最后说东征。涉及中韩日三国利益且卷入数十万军队的万历援朝抗倭战争,无疑比后人所想象的要更为复杂。就明朝而言,面对数万(加上后期援兵能有20万左右)军队出征问题肯定首先考虑自身国家利益和可能遭受的战争损失,所顾及因素更会有多种。前文所述明廷掌握倭情和积极备战的作用并非笔者新见,孙卫国先生就曾论及:“其次,此次请兵(即郑崑寿请兵)过程中,各方面的消息都证实了朝鲜被日本侵略,明廷因而下定决心,全力救援朝鲜。当时石星派往朝鲜的人传来消息……印证了郑昆寿的说法,这也坚定了石星抗倭的决心。”“最后,万历二十年九月底,明朝已经评定了宁夏哱拜之乱,稳定了国内局势,恰好可将宁夏战场上的明军调往朝鲜。”不过排比诸多影响因素,笔者认为影响大举东征的首要条件并非郑崑寿请兵,而是明廷搞清了倭情和做好了备战。而明廷之所以要搞清倭情和进行备战,无非是出于对国家利益及宗藩之情等因素的考虑。不过,二者分量又是不甚相同的。正如陈尚胜先生所指出的,促动明朝大军东征最重要的因素是自身国家安全需要而非字小义务和情怀。由此反观壬辰战争初期中朝关系的变化,即使郑崑寿不来辩诬甚至不来请兵,明廷也一定会大举东征。前面辽东出兵和明廷早有的战备都已经说明了问题。这里既有不可忽略的宗藩之情在里面,更包含着绝不自撤藩篱的国防安全原则。当然,在对出兵问题的具体把握和处理过程中,充满着明廷决策者极其审慎的思考。大学士赵志皋曾论述道:

臣以为国是者,是而是焉,可无办焉。有是而似非,有非而似是也。有始是而卒非,有始非而终是也。……如援救朝鲜之说,谓敌情难知,刍饷难运,我兵未可深入,是也;若听倭安集,恃其不来,坐视养患,则不是也。

这明确反映了当时明廷对出兵问题的基本态度及其慎重决策历程。

因此,在考察和把握中朝关系问题上,笔者不否认朝鲜“事大至诚”和中朝宗藩之情的历史存在,然更重视国家利益左右下,友好镜像背后所存在的各种“反常”现象和要素,像朝鲜为经营小型华夷秩序圈不惜背明通倭的行为,明廷在出兵问题上对国家安全需要更多的政治考量。深刻影响两国关系发展者,往往正是这些潜在的东西。同时在对两国关系的动态考察上,我们必须全面考察辩诬、请兵与明廷决策内情等多种因素,从各个角度剖析其内部肌理,才能把脉明廷看待朝鲜问题的关键所在。

(本文有段雨菲硕士参与初撰和讨论,在此一并声明和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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