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新编昆曲《春江花月夜》折子戏《乘月》

2022-11-09 05:40牛蕾
剧影月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整本张若虚辛夷

■牛蕾

(作者单位:南京传媒学院)

唐朝是一个诗歌彬彬大盛的朝代,就是在这样一个诗才流溢的朝代,出现了这样一个诗人,张若虚,他以一首诗《春江花月夜》,被晚清大家张闿运誉为:“孤篇横绝,竟为大家。”近代闻一多先生在《宫体诗的自赎》一文中,赞它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在这种诗面前,一切的赞叹是饶舌,几乎是亵渎。”有两位大家的赞誉加持,《春江花月夜》在近现代以来被世人认为是艳压全唐。诚然,“艳压”一词放在诗才多如繁星且耀目的唐代,在比较的概念上有些许夸张,但是,对这首诗质量的认可却是高度一致。张若虚,有案可稽的资料极少,只在《旧唐书·贺知章传》中寥寥数语:“神龙中,知章与越州贺朝、万齐融、扬州张若虚、邢巨湖州包融,俱以吴、越之士,文词俊秀,名扬于上京。朝万止山阴尉,齐融昆山令,若虚兖州兵曹,巨监察御史。”从中我们所知道的信息只有张若虚是扬州人士,做过兖州兵曹,生活在神龙年间,吴中四士之一,其它一概不知。而这也给编剧罗周的创作留出极大的想象空间。罗周感于《春江花月夜》诗中的表达,融合自己的生命感悟,试图追索这首诗的诞生,创作了昆剧《春江花月夜》,并于2015 年发表于《曲学》第三卷。

一、《乘月》的出现

2015 年,上海张军昆曲艺术中心联合江苏省昆剧院排演了罗周的《春江花月夜》,同年,在上海大剧院首演。因为《春江花月夜》的诗本身太过耀眼,对于这个新编昆剧的演出,人们虽然有所期待,但更多是对失败的忐忑和担忧。事实证明,该剧虽不是尽善尽美,但是仍不失是一出好戏,一经上演,就广获得好评。后来在这个版本的基础上,又在剧本、舞美,编曲等方面做了一些调整,2016 年在上海重演修改过的2.0 版本。2017 年,剧组奔赴北京演出。2021年,线上曾发布该剧全国巡演的信息(可能会受疫情影响有变)。在全本戏如火如荼的在全国上演时,南京的石小梅昆剧工作室,在2019 年推出了关于这部昆剧《春江花月夜》的折子戏《乘月》。全本戏在全国的推广,也为更多的观众欣赏这出折子戏做了铺垫。因演出版本多,且各有调整,文章以罗周的剧本为昆剧全本戏作为基础来分析。

郭英德在《明清传奇史》中说:“折子戏,指的是从一本传奇作品中摘取出来的一出或若干出散出,在明清时期,人们一般称为‘杂剧’、‘摘锦’、或‘零出’,而折子戏是近人的称呼。”这些说法中,“大抵‘摘锦’一词,原本指摘选一本传奇剧本之‘锦’”。折子戏和全本之间不仅仅是部分和整体的关系,折子戏在对于自身的打磨和提升中,具有了独立的意义和价值。

众所周知,完成于清乾隆三十九年的《缀白裘》是折子戏的集大成,标志着昆剧的折子戏进入一个全新的时代,昆剧的表演艺术也日渐体系化和规范化,昆曲表演中所谓的“乾嘉传统”基本上就是那时对昆曲折子戏的打磨中总结出来的。近代昆曲折子戏以其在文本和表演上精益求精的打磨,一度夺了全本戏的锋芒,可见折子戏在昆曲发展中的重要意义。

艺人的水磨腔搭配文人的传奇本,共同打造了昆曲的繁盛。“十部传奇九传情”,“生旦戏”素来是昆曲舞台上的主流。《春江花月夜》也是一出“生旦戏”,但是又没有流于传统的爱情戏,将一场无缘的爱情演绎成人生的叹惋和宇宙的无情。罗周的全本戏剧情中,张若虚上元节与张旭观灯偶然看到名门闺秀辛夷,一眼终身,还未相识,就被小鬼错拿冥府,一念相思,不肯投胎,真情感动曹娥,舍五百年修行助其还阳,终得三日还阳机会,再见辛夷,已是境迁人非。昆剧《春江花月夜》中总共有八折戏:《摇情》《落花》《碣石》《潜跃》《相望》《海雾》《江流》《月明》。折子戏《乘月》将全本戏的《江流》和《月明》两出的情节整合而成,并在很多地方都做了改进。

诚然,没有全本戏,就没有折子戏,折子戏是整本戏的一部分,但绝不是简单节选的概念,折子戏之于全本戏的关系微妙,它既是戏曲文本的一种形式,也是戏曲艺人舞台呈现的形式,折子戏的文本及舞台演出在整本的基础上都有多方位的雕琢和提升。在昆曲这门精致无极致的高雅艺术中。笔者也相信,现在看到的这出《乘月》,也只是趋向更精致的折子戏过程中的一个过渡版本。

二、《乘月》对整本戏文本的改动

《乘月》既是对全本戏的“摘锦”,也在某种程度上对全本戏做了的修缮。折子戏依赖于全本戏的传播,而折子戏的打磨,不是对全本戏的否认,恰恰是对全本戏的尊重和爱惜。有打磨的必要性,才有成为经典的可能。《乘月》对《春江花月夜》做的改动主要有如下几个方面。

(一)对剧情的变动。全本戏中,张若虚是“返魂重生”。而《乘月》中,小鬼头有一句念白“三日过后,我来接你喽”,有三日之期,张若虚只是暂时还阳。在明知没有姻缘,辛夷年年祭奠,只是“阮步兵哭兵家女”之意。张若虚还阳只是想将这五十年来“吐不完的离合,说不尽的悲欢”一厢倾诉。完成心愿后,也即将投胎转世了。原全本戏中,如果是重生,心愿达成,张若虚日后的人生路何去何从都不好想象,还是折子戏中还阳三日更为合情理。

(二)删减。1、对角色的删减。《乘月》对角色有所删减,突出了“生旦戏”。全本戏中,原本有张旭这个角色,主要作用有以下两个,借张旭之口告知辛夷张若虚的情意与死亡;结尾张若虚成诗作为书法家在舞台呈现上的投影挥毫。笔者以为,整本剧中,张旭这个角色前期出现作为工具人用以连接生旦二人。而在结尾处,还保留这个角色其实是个败笔,整本戏中,张旭正在张若虚坟前祭祀,张旭是张若虚复活后见到的第一个人,而张旭对张若虚和辛夷都熟悉,不但给张若虚还阳一事多出了无意义的人证,还影响了后面故事中,张若虚面对不知情的辛夷欲语还休的怅然。张旭的存在必然会捅破辛夷“不知情”的设定所营造的宇宙的无情,破坏《春江花月夜》的整体诗境。所以,笔者认为,《乘月》中张旭这个角色删得极好。2、对唱词的删减。《乘月》的舞台上总共有三个角色,生、旦、杂,为了突出生旦戏,《乘月》删减了鬼使(杂)的唱词,只用了“夹白”与张若虚(生)的念白相呼应。删掉了《月明》一折张若虚的一个曲牌《江神子》:“甚钲鼓叩人万搓千揉,眉舒眉皱,酸哽交喉,好一部遥迢心事泪难收!”

(三)增加。1、增加了张若虚的心理活动。在整本戏中,《月明》一折,张若虚还阳直接见到祭祀他的好友张旭。而《乘月》中,在鬼使下场后,又渲染了张若虚看到自己坟茔以及多年情思的感慨,用了两个曲牌《红衲袄》和《哭相思》两个曲牌。2、增加了张若虚与辛夷共祭的情节。一是表达了,张生对即将离去的辛夷的留连,二是自己祭自己更显悲凉,三是给辛夷一点情感表达的空间。即便是“阮步兵之哭兵家女”,将张若虚引为知己,也算是不负张生一番辗转。

(四)台词的移植。因为《乘月》删除了张旭这个角色,将原本张旭的台词任务给了辛夷,替代张旭解释兵祸所致的荒凉满目的扬州,增加了生旦二人的盘桓。另外,这个台词移植不是生搬,在剧情需要上有一定程度的再创作。

(五)对《春江花月夜》诗词的处理。全本戏中,对《春江花月夜》诗歌的的处理是原诗直接唱出来。而《乘月》中,用填词的办法重新演绎的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用了《小桃红》《下山虎》《五般宜》三个曲牌。表现方式更加戏剧化,艺术化,丰富了舞台上的表演。(六)曲牌的使用。《乘月》所用的曲牌有:【水红花】【红衲袄】(使用2次)、【哭相思】【侥侥令】【小桃红】【下山虎】【五般宜】共七个曲牌,较全本戏中相关部分仅【小桃红】【江神子】两个曲牌的使用数量大大增加了。丰富了唱段,在一定程度上更加渲染了《春江花月夜》的诗情。

三、《乘月》对《春江花月夜》的解读

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一写景,二写情,三写感。昆曲《春江花月夜》是基于对张若虚的诗的意蕴解读,《乘月》作为整本戏“摘锦”的折子戏,也当是对这首诗意境的呈现。

首先,《乘月》的标目,来自“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一句。“乘月”二字指向是“归”,联系全诗的内容,因何而归?从“白云一片去悠悠”一句开始,就是在诉离情和相思,是因情而归。在《乘月》的戏中,呈现的是张若虚因着自己未及言说却魂牵梦绕的情,在幽冥五十载后仍执意还阳的归。《乘月》情节上呈现的重逢其实就是一个“归”字,《乘月》一词的标目,较整本戏《月明》更为妥帖。

其次,《乘月》中的情。全本戏,起笔《摇情》是未及表达的男女之情,中间《相望》一折是“阮步兵之哭兵家女”之情,结尾《月明》男女之情已然消解,无限叹惋,终归寂然。《春江花月夜》述说这一段幽情过往,情难自已,“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五十载幽冥飘荡到魂游一夕到现世还阳的辗转,可谓“碣石潇湘无限路”,归来的重逢,亦是闲潭落花,寂然悠逸之境,春光易逝,无言叹惋。

第三,时空对照。在全本戏中,明月桥头,二人的相见用了三次,一次偶遇,一次魂游,一次还阳,《乘月》的相逢即是第三次,过去和现在,时空的对照将人的处境变化悄然暗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月亮指向的永恒意象与世事的无常形成对照。五十年前“流灯迎春汛,一代柳桥傍花林”,五十年后“争不得连灯铺锦,冷萧萧断壁荒亭”,张若虚保持着魂归时的少年样貌,辛夷却青鬓变白鬓。更有青鬓遇白鬓,剧中用张若虚的视角加强了观众对时空变迁的感受力。“年少谁怜花落早,老来方恨春归迟”,张若虚,英年早逝,三日还阳得见辛夷,眼前人,心上人,同一人,却是物非、人非、情非。世间美好,倏忽易逝。将神秘,浩渺的宇宙意识渗透其中,《春江花月夜》诗中所传达的人在岁月面前的渺小与无奈,青鬓的张若虚是最好的见证。

第四,不知情。苏轼有词“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乘月》将纵使相逢的假想实现,却比不见更让人唏嘘。张若虚可谓单相思,五十载幽冥情牵一念,得见情人,却不能相认,辛夷年年祭祀,却不知所祭之人就在眼前。张若虚辗转还阳就是为了一诉痴心与别离,然而,美人已老;自己三日之后,即去投胎。李商隐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苦痛和怅惋之感烘之欲出。情到深处“辛……”字叫出,却是欲语还休。这段戏好就好在张若虚知情,而辛夷不知情,此情此境,无法言说,言说无意,击在张若虚身上的人生感悟密度太大,才让这首艳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成为可能,也许“落月摇情满江树”中,一个“摇”、一个“满”就是诗人想表达的情思的无状之状吧。

《乘月》是在全本戏《春江花月夜》提供的情节发展基础之上重点打磨的一个情境。罗周对《春江花月夜》的解读,集中表现在《乘月》这一出,罗周作为一个成功的戏曲编剧,在韵文文化颓败的当下,曲牌文字之美倒是其次,其对题材的捕捉,对叙事的想象,对故事情境的挖掘更为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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