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 伟
在古代文史的概念史研究中,关于某类“术语/概念”的“考古”似乎成了热点研究模式,以“话语考古”“术语解读”“概念溯源”为名的研究论题频现迭生,更推动了这类研究范式的传播与接受。而在古代小说研究中,这种“考古”研究也方兴未艾,主要表现为在评点研究、文体研究视野下进行文法术语等“语汇”的考源与谱系建构。如谭帆、杨志平指出:“在中国古典小说术语中,除了指称小说史上相关文体的专门术语诸如‘小说’‘传奇’‘演义’‘话本’等之外,还有大量独具特色的小说文法术语,如‘草蛇灰线’‘羯鼓解秽’‘狮子滚球’‘章法’‘白描’等,这类文法术语既是中国古代小说评点家所总结的小说叙事技法,同时又是小说评点家评判古代小说的一套独特的批评话语,最能体现中国传统小说批评之特色。”他们把古代小说术语解读作为小说史研究的特殊理路,借助小说史上频繁出现、具有普遍适用性的概念和用语个例,抉发一些具有规律性但未经爬梳清理的认识,进而管窥小说创作史、批评史和文体发展史全豹。可以说,其非常有范式意义。
古代小说与笔记具有亲缘关系。故类似的术语考源或语汇辨析工作,也可以用于古代笔记研究中;原来具有文体、文法批评特色的“术语”,也可以扩展至其他“话语”,这些“话语”或许没有“术语”那么强烈的批评意味,但却是反复出现的、不断被言说的、甚至带有某种符号性的言辞。乾嘉笔记中就存在这样的“话语”,通常被用来陈述笔记撰述缘起或成书经过,指向作者的创作意图、笔记撰述方式和文体形态,笔者统称之为“撰述话语”。因其在某种程度上已成为笔记的“符号”,故有集中梳理和讨论的必要。
古代笔记大都是闲暇中积累成书的,因此序跋题记中常常会有“偶有见闻,随笔记之”“积久成帙”这样的话语。这话语虽然偶有变体,但表述结构稳定。如果细分,这些话语又可以分作四个层面的要素:一是“见闻”,或作“见闻所及”;二是“所得”或“意会”;三是“随笔”,或作“手识”“手录”等;四是“偶有”(见闻、所得)与“积久成帙”。这四个层面虽然偶有交叉,但分别有着不同的意义指向,折射出笔记撰述的规律性特征。
笔记这类著述,始终和子部小说、文言小说、子史杂著等交互错杂,在文类、文体上有着相似的特点。子部小说、文言小说向来就有“记录见闻”的纪实性写作传统,或者称作“实录”写作原则。当然,最初和严格意义上的“实录”,是指据实而录,不虚美隐恶,但后来也延伸出另一个意义层面,即形式上的实录,指的是时间、地点、事件、见证者等要素均具备,但未必能保证真实性,因此可以说是一种主观情感上的实录。
乾嘉笔记就带有类似的撰述风格,重视言有根据。如江昱(1706-1775)的《潇湘听雨录》就是作者客居湖南常宁、衡州和江苏广陵等地时的读书见闻记录,自序称:“见闻所及,间事笔疏,归舟无藉,编写成册。旧闻近语,偶一翻阅,颇足训对。”四库馆臣称此书“言颇有根据”(《四库提要》卷一二九),可见其纪实性特征。还有吴骞(1733-1813)的《桃溪客语》,也是对旅居见闻的记述,卷前小序叙写作缘起:“予朅来荆南,乐其风土之闲旷,人士之隽淑,买田学稼,结庐国山之下,日与田更野老相往还。辍耕多暇,偶有闻见,则笔而识之。积久成帙,以其丛脞嵬琐,一若道听而途说之,命曰《桃溪客语》。”该书内容正是作者在荆南之地辍耕之暇的耳目见闻。虽然作者自谦说是“道听途说”,但书中所记山水名胜、地理风物,皆考订详实,周广业序言谓其“搜剔溪山,爬梳人物,博而且精”,可见还是力求纪实的。
有的笔记径以“闻见”或“见闻”为名,如刘寿眉(1746-1800后)的《春泉闻见录》。此书自序自述生平,称此书系晚年所作:“闲居日久,病渐散去。偶忆生平闻见,随笔录出,藉以消遣。事取真切,言戒妄诞……积久成帙。”“生平闻见”体现了笔记记录见闻的特点,“事取真切,言戒妄诞”等语则体现了实录的撰述原则。这类回忆生平见闻的笔记,除上书以外,还有慵讷居士(嘉道间人)的《咫闻录》。该书自序称作于赋闲广东期间,“适有采薪之忧,不可以夙。回想从前耳之所闻、目之所见,偶焉成篇,藉以养疴。积之月余,裒然成帙”。其撰述缘起、经过,与刘寿眉的《春泉闻见录》并无二致。而在程岱葊(1769-1844?)的《野语》中,这种单纯辑录见闻故事的特点更为直接、明显。该书“语余”一卷的卷首小引云:“仆自壬辰辍耒,瞚逾一纪。中更多故,衰病颓唐,无复怡情翰墨。偶得奇闻逸事,往往笔之于书。岁月既久,裒然成帙。琐碎丛杂,更无体例。可问属家弟选泉,去繁存简,聊资谈助。”完全就是作者晚年耳目闻见积累成书。
乾嘉笔记中的“见闻”,除了指耳闻目睹的事件以外,还包括读书心得。大多数情况下,这些读书见闻偏重“记录”,而“研究”的意味稍弱。如沈赤然(1745-1817)的《寄傲轩读书三笔》。该书有嘉庆丁卯年(1807)自序,云:“丙寅冬,老境寂寥,以书送目,偶有所见,复随意草数条。至于丁卯春杪,已积百余纸。遂分为六卷,次于《续笔》之后。”“偶有所见”指的便是读书见闻。此书成书仓促,以“记”为主,故抄撮摘引、感发文字居多。还有王培荀(1783-1859)的《管见举隅》,道光二十八年(1848)自序云:“间述旧闻,不泥一家,而古今诸大端有不可不留心者亦泛。曩日札记中摘录数条,以开悟其心,思为童蒙计,非敢陈于博雅士也。……为书院诸生偶摘书义解说,而笔之于纸。”以及王端履(1776-1846后?)的《重论文斋笔录》,也称:“每读群籍,掩卷即忘,气日以短,学日以荒。偶有闻见,类聚以方,录之于笔,以当知囊。虚糜翰墨,习以为常。积久成帙,语焉必详。驳而不醇,杂而无章。”其均从“书义解说”中摘抄出来,或者读书“偶有闻见”,为了备忘而“类聚以方,录之于笔”的。除了以上所举笔记外,乾嘉笔记中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有些虽然没有写明“见闻”,但也具有类似特征,总体不出上文讨论范围。
不过也有例外,有些笔记虽自称记录见闻,但却区别于抄撮辑录,多有学术发现。这时,“见闻”指向的是创作性的撰述。这种情况多见于知名学者的笔记。如钱大昕(1728-1804)撰《十驾斋养新录》,称此书成于七十岁之后,“偶有咫闻,随笔记之”。然而,钱氏乃乾嘉大儒,此书也被阮元赞为“精确中正之论”“非贯通原本者不能”,后世对此书的学术价值评价也很高。显然,“咫闻”是谦语。再如焦循(1763-1820)的《易余籥录》,嘉庆二十四年(1819)自序云:“余壬戌自浙归,遂不复出游,专心于《易》。读《易》之暇,淫及他书,始则授徒,近则课孙。偶有所见,书而记之,久久成帙。”此书为焦循研《易》之余的读书笔记。焦为易学大家,此书虽是札记,却与焦氏代表作“《易》学三书”在某种程度上同源,非泛泛记录见闻者可比。从这一点来看,这些“见闻”笔记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记录层面,更接近下一节所论“创作性”的范畴。但由于本节专对“见闻”这一话语进行申论,故列于此并附加说明。
当然,记录事件掌故的“见闻”与“读书见闻”有所不同,前者面对的是古人生活的时空场域,后者面对的则是书籍和研学活动。但是,在“实录”或者“纪实性”的撰述观念上又具有一致性,即指向客观描述与记录。受时代学术思潮沾溉,比起前代笔记,乾嘉笔记中的“见闻”无疑融入了更强烈的考据和议论色彩,这一点在学术性笔记中表现得更为明显。
乾嘉笔记还常常出现“偶有所得”“偶有意会”一类的撰述话语。如果说“见闻所及”更多指向纪实性的“记录”,那么频繁出现的“所得”与“意会”等语则更多指向了能动性的“创作”。与记录见闻的撰述方式不同,“创作”指的是有意识、有深度的撰作,具有个人学说和创见性质,故这类笔记也常常被归入学术笔记的范畴。
比如史珥(1709-1775)在《汇东手谈》自序中说,六十岁后,“旧所涉猎及阅历事,意有偶会,辄仿先严遗笔体,率臆诠叙,以消永日,顾与古人商略多,而称美寡”。据此可知,此书是在平生阅历的基础上,加以思考会通、效仿先贤笔法著成的。“意有偶会”“率臆诠叙”两句中的“意”“会”“臆”“诠叙”“与古人商略”,显示出了个人研学和创作的色彩。还有,顾奎光(1719-1764)的《春秋随笔》曾被《四库提要》叙录,称“不载《经》文,但偶有所得则录之,故名‘随笔’”;又称其所论“皆深中《春秋》家苛刻迂谬之弊,故其所论多能得笔削之旨”,可见“所得”意味着个人学术创见。稍后的孙志祖(1737-1801)的《读书脞录》叙述写作及刊刻缘起,称:“丙申岁,陈情归里。瑟居多暇,始得恣意披览,又虑师旦之善忘,偶有所得,随笔疏记,积久成帙。”“所得”即居家披览书籍的心得体会,非读书见闻的泛泛摘录。类似的还有洪亮吉(1746-1809)的《晓读书斋杂录》,此书初录卷前有作者小序,云:“余自绝域生还,或扃户浃旬,或授徒百里,皆日课读书二卷,非人事牵率,岁腊倥偬未尝辍也。偶有所得,辄笔之于书,非敢云质之同人,聊自记其不废学云。”“偶有所得”指的是每日课读的研学心得。洪亮吉的弟子奕经曾撰序,称此书“精核通博,与顾征君《日知录》、阎征君《潜邱札记》诸书,足以抗行千古。而尤所致意者为训诂、地理,盖先生于二者固为专门绝学也”,也可见出其学术深度与创见意义。
同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如赵绍祖(1752-1833)的《消暑录》自序称夏季天热之时读书消暑,“取说部诗话等数十种,拉杂观之,偶有,辄笔记之”。程岱葊的《野语》“语屑”卷小引:“客窗偶暇,泛览杂书。遇有近时风尚,溯所从来,或食宿相沿,辨其讹误,随手采录,自备遗忘。”林春溥(1775-1862)的《开卷偶得》序:“昔陶居士好读书,不求甚解,开卷,便欣然忘食,故也。人有先得我心者,亦得也。谓之偶者,随其闻见所及,不求备焉。”姚莹(1785-1852)的《寸阴丛录》四卷,书前自序云:“待罪蓬州,地僻事简,公余读书,偶有,辄笔录之。”张定鋆(1788-1875)的《三余杂志》书前有道光二十九年(1849)自序,云:“仆家少藏书,未能载籍极博,性又健忘,苦无记事珠。偶获,辄命管城子志之。岁月既久,丛积遂多,不自珍惜,放失者半。今年春,瑟居无事,略加校雠,为八卷。就中雅俗兼收,古今并录,颜曰《三余杂志》。自维炳烛之明,知一遗二,不免贻笑方家。姑留鸿爪,藉以随时参证云尔。”沈起潜(乾隆中期至1827后)《苋园杂说》书后有道光七年(1827)作者的跋语,叙刊印此书之缘起及本书之梗概。中云身受父母教诲,“居常以此洗心,偶有,退而记之,非臆见也”。在这些自述或他述中,“所得”“有得”“心得”“新义”一类话语反复出现,均指向阅览书籍时的创获,而不只是著录“见闻”。赵绍祖的《消暑录》系阅读说部诗话“所得”;程岱葊的《野语》系“泛览杂书”“遇有近时风尚”后辨订考源的产物;姚莹的《寸阴丛录》是“公余读书”的“偶有所得”;张定鋆的《三余杂志》是阅读藏书所偶获之“新义”;沈起潜的《苋园杂说》也是感于父母教诲的“所得”与“臆见”(谦辞)。特别是林春溥的《开卷偶得》序,还详细再现了“创作”的理路:“人有先得我心者,亦得也。谓之偶者,随其闻见所及,不求备焉。”明确指出偶然间的“心得”是“随其闻见所及”,已超越了浅层次的“闻见”。
当然,这种偶然间的领会、创获,也有高下之分别。陈锡路(乾嘉时人)《黄奶余话》自序:“午余饭罢,往往探取一编……见有情事相等、意语相类及足以适口悦目者,偶一染神,都于其起而笔之。”尽管非抄撮辑录之作,评价却不太高。虽然为此书作序的曾光先宣称,说部之书若“使以己意为结造,而或失之诞、或失之鄙,则其无当于觚墨者,无论至刺。取古人书而衍说之,或不免为抄袭之陋、穿凿之非。若此者,亦无取焉”,又称此书“盖或加以考订,复具有理致,令阅者心开目明”,评价不低。实际情况却如当代学者司马朝军所说:“至于《侯鲭录》《太真外传》《汉成帝内传》皆伪妄之书,而漫加引用,未免不辨真伪矣。”
至此有必要强调的是,所谓“见闻”与“心得”,有时候并没有绝对的分界,甚至是二者兼有、难以切割的。比如彭兆荪(1768-1821)的《潘澜笔记》小引云:“小时读书,偶有闻见,亦复札记,当时自谓创获。三十年来,泛览群籍,多前人所已言,盖著述之难如此。芟薙殆尽,存此区区,尚未审,果为我有否,即有之,亦前人之潘澜戋余耳。不足言,不足言!”其中的“偶有闻见”事迹已包含了“创获”,即心得、意会等“创作性”的内容。因此,我们从这类话语表述中抽绎出来的,更多的是一种创作现象和行为指向,而非无谓的硬性裁分。
“随笔”也是乾嘉笔记序跋常见的用语,与笔记以“随笔”命名不同,作为话语的“随笔”大多是作为状语出现的,指向零散性的、随手的、备忘录式的、不成体系的写作行为;学界对于笔记是否称得上是一种文体、属于何种文体存在很大争议,而“随笔”正是被他们反复用来讨论的话语,有着指向文体的涵义。具体到笔记中,例子很多,兹举例如下。
如陆廷灿(1678-1743)《南村随笔》自序称:“或可助我身仪,或可佐人政事,或有关典故,或偶涉新奇,以及考明物理,辨正异同者,辄,自备遗忘。”史既济(康乾间人)《介轩遗笔》“皆记录,多志其家世本末,及江右近事。间及经史,亦罕所考据发明”。刘士毅(乾隆时人)《读诗日录》序称:“于诸书中渐见先儒旧说,源流可寻,参伍有据,然后荟萃折衷,逐日为课。一知半解,录之。”靳荣藩(1726-1784)《绿溪语》自序云:“每当自公退食,优游多暇,环视邺架,卷轴尘封。取而读之,纪录,以为谈助。”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自序:“偶有咫闻,记之。”周广业(1730-1798)《过夏杂录》自序:“余僻处海隅,老钻故纸,一旦窥天禄之余光,窥石渠之秘籍,虽尝止一脔,逾于鼎食矣。而且瞻仰雍宫,摩挱石鼓,城阙街衢之壮丽,人才物货之美富,举昔人研京练都所不能详甚焉。爰于胝沫余暇,记录。”李调元(1734-1803)《尾蔗丛谈》自序:“山川、风土、人物,采其事之异乎常谈,并近在耳目之前,为古人所未志者,辄记载,以为麈谈之资。”刘寿眉《春泉闻见录》自序:“偶忆生平闻见,录出,藉以消遣……积久成帙。”阮元(1764-1849)《定香亭笔谈》自序称所记为“督学浙江时,近事”。臧庸(1767-1811)的《拜经日记》臧相跋语也说,“累累《日记》一书,为读经之余记录,平生精力所萃”。
以上这些序跋中提及的“随笔”,虽然字面意思不过是随手记录见闻和读书心得,却也蕴含了以条为单位、长短不一、不拘体例、内容驳杂等文体特征。《四库提要》称顾奎光的《春秋随笔》“是编不载《经》文,但偶有所得则录之,故名‘随笔’”,将随笔解释为“偶有所得则录之”,实际上已能想见其作品状态。
“随笔”一语还有其他变体,如“笔记”“笔录”“手录”“识”等,作为动词,表述基本一致。如杭世骏《订讹类编》自序谓罢归后读书,每见古人行事与古书的纰缪处,“辄之,考订校正,久而成帙”。前引赵绍祖的《消暑录》自序也说“取说部诗话等数十种,拉杂观之,偶有所得,辄之”,以及姚莹《寸阴丛录》自序云“公余读书,偶有所得,辄之”,秦承恩《汇东手谈序》谓此书系作者“归田授徒,读书有得,辄之”,张定鋆《辩诬》自序称“校阅简编,遇有刊谬正俗之处,辄之”,等等,皆是如此。
虽然这些话语大都表述简略,但个别还是透露出了体例梗概,将笔记刊刻之前的杂乱、零散形态和编刻过程中的动态处理作了说明,令人想见其创作场景和文体形态。前文已经引述过的序跋,如王端履《重论文斋笔录》序称“偶有闻见,类聚以方,录之于笔,以当知囊。……积久成帙,语焉必详。,”;程岱葊《野语》诸卷小引所云“辄随笔草数则”“辨其讹误,随手采录,自备遗忘。……,分为二卷”;吴骞《桃溪客语》小序所载“积久成帙,以其,一若道听而途说之”,等等,皆有体现。此外,周中孚(1768-1831)《郑堂读书记》卷五十五称汪启淑的《焠掌录》“皆其探索群书随笔札记,凡一百十条,多取而考证之”;王玉树(1764-1837后)《经史杂记》识语称“惟是义鲜发明,”。这些用语,如“驳而不醇,杂而无章”“数则”“琐碎芜杂”“琐事碎语”“丛脞嵬琐”和“语无诠次”等,都指向了笔记的文体样貌,这一样貌可称为“无体之体”。正如前引程岱葊《野语》小引所说,“偶得奇闻逸事,往往笔之于书。岁月既久,裒然成帙。”;以及吴德旋(1767-1840)《初月楼闻见录》自序所言“遇有闻见,辄随手录之。,取足快意而已”。由此可见,乾嘉笔记琐碎丛杂和义例纤弱的文体特征,也是其撰述方式决定的。
面对“随笔”这样的文体样貌,若要刊刻付梓,势必需要经历一番编校工序,于是在一些笔记序跋中还能看到铨次分卷、删削去取等编刻活动。前引沈赤然《寄傲轩读书三笔》的自序说:“已积百余纸,,于《续笔》之后。”孙志祖《读书脞录》自序也说:“因有感于卢抱经学士‘辛苦纂集,烟飞灰尽’之语,乃。”程岱葊《野语》的“语余”卷小引称“琐碎丛杂,更无体例。可问属家弟选泉,,聊资谈助”;以及王培荀《管见举隅》的自序称“本无次序,所积无多,原本久失去,转泛诸生抄录者,”,等等,都有体现。兹再举两例。焦循《易余籥录》自序有云:“今《易》学三书已完,付诸梓,其随笔记录之,亦得二十卷。”沈涛《交翠轩笔记》自序也载:“或与宾从僚佐擘笺分韵……受代以后,。”从这些描述也能看到笔记从撰述到刊刻的载体形态变化。
较为详细的记述,见于前引张定鋆《三余杂志》自序:“岁月既久,丛积遂多,不自珍惜,放失者半。今年春,瑟居无事,略加校雠,为八卷。就中雅俗兼收,古今并录。”“略加校雠”与“雅俗兼收,古今并录”算是较为明确、详细的编次说明了。凌扬藻(1760-1845)《蠡勺编》也经历了这一过程,伍崇曜跋语云:“晚年依类编次,装裱成帙,藏之于家,有目录而无序跋,惟三十五卷引郑荔乡《经稗》言:‘愚之《蠡勺编》,其体例实肇诸此也。’则著述之意可见矣。”明确提到体例仿效《经稗》等“著述之意”。严格来讲,只有体例完备之书方可称为“著述”,这一点在同时期的《四库提要》中被反复强调。可见,《蠡勺编》与一般的笔记散札已有明显不同。
乾嘉时期,笔记(不论是见闻掌故还是学术札记)越来越成为受文人喜好的文体和撰述方式,以“著述之体”来撰述“本无体例”的笔记,成为一种趋势。如梁章钜《枢垣记略》自序云:“梁章钜于嘉庆戊寅选充章京,儤直余闲,翻阅旧档,辄思辑为一书,随笔甄综,日有所积……窃喜稍存梗概,因于簿书之隙,重加勘汇,阅月而成编。为门七,为卷十有六,卷首恭录训谕,次列除授,又次纪恩叙,又次详规制,又次考题名,而以诗文及杂记附末。”其在序跋中有意识地对体例作出说明,体现出对笔记文体的重视,也表明“随笔”所指向的文体蕴含进一步变得科学而丰富了。
在乾嘉笔记常见的“偶有所得,随笔记之”一类话语后面,往往会跟着“积久成篇”一类的话,“偶然”与“积久”,形成一组相对的时间词汇。“偶有意会”“偶有所得”“偶有见闻”等语指向的是笔记的发生机制,而“积久成帙”“积之……裒然成帙”等语则指向了笔记的成书过程。笔者将此类话语举例如下,以便更直观地呈现。需要说明的是,“偶然”与“积久”两类撰述话语通常连贯出现,故不分开罗列。
——史珥《汇东手谈》自序:“旧所涉猎及阅历事,意有会,辄仿先严遗笔体,率臆诠叙,以消永日。”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之“春秋随笔”条:“是编不载《经》文,但所得则录之。”
——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自序:“咫闻,随笔记之。”
——陈锡路《黄奶余话》自序:“见有情事相等、意语相类及足以适口悦目者,染神,都于其起而笔之。”
——吴骞《桃溪客语》作者小序:“予朅来荆南……辍耕多暇,闻见,则笔而识之,。”
——孙志祖《读书脞录》自序:“瑟居多暇,始得恣意披览,又虑师旦之善忘,所得,随笔疏记,。”
——沈赤然《寄傲轩读书三笔》自序:“以书送目,所见,复随意草数条。至于丁卯春杪,已。遂分为六卷,次于《续笔》之后。”
——洪亮吉《晓读书斋杂录》初录自序:“所得,辄笔之于书,非敢云质之同人,聊自记其不废学云。”
——赵绍祖《消暑录》自序:“取说部诗话等数十种,拉杂观之,所得,辄笔记之。”
——刘寿眉《春泉闻见录》自序:“忆生平闻见,随笔录出,藉以消遣。事取真切,言戒妄诞……。”
——慵讷居士《咫闻录》自序:“回想从前耳之所闻、目之所见,成篇,藉以养疴。,。”
——焦循《易余籥录》自序:“读《易》之暇,淫及他书,始则授徒,近则课孙。所见,书而记之,。”
——程岱葊《野语》“语屑”小引:“客窗暇,泛览杂书。……随手采录,自备遗忘。间有管见卮言,亦存一二以为谭天炙毂之资。”“语余”小引:“奇闻逸事,往往笔之于书。,。”
——林春溥《开卷偶得》自序:“谓之者,随其闻见所及,不求备焉。”
——王端履《重论文斋笔录》序:“每读群籍……,录之于笔,以当知囊。虚糜翰墨,习以为常。,语焉必详。”
——沈兆沄《篷窗随录》初编自序:“检篷窗所录,付剞劂。”
——王培荀《管见举隅》自序:“为书院诸生摘书义解说,而笔之于纸。本无次序,所无多,原本久失去,转泛诸生抄录者,删节刻之。”
——姚莹《寸阴丛录》自序:“公余读书,所得,辄笔录之。”
——张定鋆《三余杂志》自序:“获新义,辄命管城子志之。,,不自珍惜,放失者半。”
——沈起潜《苋园杂说》自跋:“有所得,退而记之,非臆见也。”
……
以上所列二十条材料尚属不完全统计,但已经显示出鲜明的“偶然—积久”的话语结构。“偶然”类话语有多种变体,如“偶暇”“偶一”“偶焉”“间有”“偶有”“偶摘”“偶获”等,甚至径以“偶”名书(如林春溥《开卷偶得》);“积久”类话语有“已积”“积久成帙”“久久成帙”“岁月既久,裒然成帙/丛积遂多”等,有些笔记在表述中虽然没有提到“积久”字眼,但实际暗含了积累成书的意思。从形式上看,两种话语反复出现。这表明,笔记作家或者有意识地相互模仿、传承,或者无意识地“习得性”接受,从而形成一种普遍性的表述结构,成为笔记的标志性符号之一。从义涵上看,这种模式化的表述话语,指向了笔记的成书机制,即偶然性、片段式的撰述方式与长时段、累积性的成书过程。
从书籍史的角度看,任何古代作品都是“偶记”“随笔”长期叠加的结果,故而本文所论撰述话语含义甚明,似乎无须进行研究。然而,本文关注的焦点并非话语的含义,而是其形式,即话语重复出现、同构化和程式化的现象。虽然这类话语在乾嘉笔记中表现得很典型,但从笔记创作史来看,应该经历了一个渐变过程。
与清代相比,宋代笔记序跋篇幅较短,有些笔记甚至没有序跋存世;大多偏重思想意义的阐发,而于撰述缘起和成书过程往往一笔带过,很少有程式化的话语。如考证类笔记,沈括《梦溪笔谈》自序云“时纪一事于笔”;王应麟《困学纪闻》自序称“开卷有得,述为纪闻”;历史琐闻类笔记《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甲、乙集序文较长,但对成书过程则寥寥数语带过。有宋一代,在笔记序跋中呈现出“话语雏形”的还属洪迈。洪迈的笔记创作极其宏富,所撰序文较多,其中某些表述已有了本文所论的撰述话语的意味。如《容斋随笔》序曰:“意之所之,随即纪录,因其后先,无复铨次。”《三笔》自序称“随所趣而志之……成累月矣”,《四笔》自序一开始便将这几部笔记成书时间作了对比,称自己越到后来,成书越速。最有代表性的是他的小说故事类笔记《夷坚志》,几乎每一集前必有序。如《夷坚乙志序》云:“每得一说,或千里寄声,于是五年间又得卷帙多寡与前编等。”《夷坚丙志序》称“冗部所储……又已襞积”。越到后来,洪迈编创越快,以致于《夷坚支丁序》《夷坚支戊序》《夷坚支庚序》《夷坚支癸序》均在反复陈述这一点。虽然在洪迈的笔记序文中涉及撰述缘起、体例和成书过程描写者仅占很小一部分,但已经出现了“纪闻”“纪事”“时纪”“每得”“有得”“随笔”“积”等话语要素。与乾嘉笔记中的话语相比,尚属“雏形”,没有稳定的表述结构,且只集中体现在洪迈等少数人的笔记中。
洪迈及其笔记的影响,在元明两朝是持续发生着的,这也意味着笔记话语在潜移默化地“延续”着。元明时期以“夷坚”为名或者直言效仿洪迈者很多,如金元时期《续夷坚志》的作者元好问、《湖海新闻夷坚续志》的作者无名氏等,惜无自序存世。明代效仿洪迈最著者当属祝允明,其笔记《志怪录》《语怪编》明确以洪迈自比。其《志怪录自序》称“苟得其实而记之”,《语怪三编》序称“日溢于耳,不期而积,闲窗试录,倐成十卷”,《语怪四编》题识称“凡闻时,暇书之”,依然延续了与《夷坚志》诸序相似的话语要素,但距离乾嘉笔记那种程式化的话语还有区别。明代笔记数量繁多,水平良莠不齐,但情况大略类此。
清代是古史的总结期,文献型态纷纷走向“凝定”,笔记无论是数量还是单部体量均远超前代。据统计,《全宋笔记》收录477种,辽金元笔记290余种,明代笔记在1000种以上;而清代笔记,据廖可斌估计,仅存世者就有5000余种、10000余卷。这意味着,可供我们考察的样本是前代远远无法比拟的。乾嘉笔记是清代笔记中最引人注意的部分,这不仅因为乾嘉时期是重要的政治史、学术史和思想史分期,乾嘉学派、乾嘉学术等概念术语深入人心,还因为在乾嘉学人那里,笔记这种文体和著述形式得到了空前的重视。在乾嘉时期的学术经典中,笔记占据了相当大的份额,奠定乾嘉学术历史地位的大儒们,也喜好和倾向于采用笔记的形式来著书立说。这都表明,笔记到乾嘉时期展现出了特殊的存在感和典型意义。相应地,也出现了本文所论的定型的、程式化的撰述话语。
正是在这样的前提下,基于前期阅读体验,笔者对乾嘉笔记中的撰述话语展开集中探讨,阐明这些话语呈现了怎样的创作规律,又指向了何种文体特征。未来需要进一步思考的问题是,如何“由表层结构(话语形式)回到深层结构(文本形态和文化环境)”,即笔记撰述话语对理解笔记的文本生成与文体形态有何价值,折射出乾嘉文人怎样的创作情境和生存状态,如何藉此推进古代笔记的辨体研究,等等。
① 这方面的研究成果主要有:谭帆主编.中国古代小说文体文法术语考释[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王庆华.文言小说文类与史部相关叙事文类关系研究——“小说”在“杂史”“传记”“杂家”之间[M].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刘晓军.中国小说文体古今演变研究[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谭帆.中国小说史研究之检讨[M].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以上学者亦有单篇论文,或综论研究方法,或详析个案,大部分已收入上述专著中,故不赘列。此外,刘叶秋、程毅中、李剑国、王齐洲、李桂奎、罗宁等学者还撰有单篇论文、序评,涉及小说、笔记语汇考索;众多以古代小说分体研究为题的硕博论文在进行辨体界定时,也基本都会展开“语汇”考源。近年来,李桂奎主持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古代小说理论术语考释与谱系建构”和谭帆主持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小说评点史及相关文献整理与研究”的成功立项,更显示出这一研究模式越来越受到学界的关注与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