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会与创新:“梦碎”主题悲剧在中国戏剧舞台的发展

2022-11-08 07:28
学术交流 2022年6期
关键词:推销员悲剧戏剧

齐 欣

(天津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 天津 300387)

20世纪末叶的二十年是新中国话剧艺术转型发展的关键时期,戏剧工作者们一方面植根于民族文化和艺术传统历久弥新的沃土之中,另一方面秉持开放的戏剧观念不断汲取现代西方剧坛的有益营养,在取长补短、不断兼容修正的过程中寻求民族话剧的突破和创新。无数话剧艺术工作者奋楫笃行,使当代话剧不仅走出了新时期之初束缚自身发展的现实主义危机,与世界各民族文化艺术接轨,同时还将中国传统哲学思想、美学元素融入作品之中,探索出一条风格独具的艺术创作发展道路。在此过程中,中美戏剧间的对话与互鉴,尤其是改革开放之初黄佐临、曹禺、英若诚等戏剧家与美国悲剧大师阿瑟·米勒(Arthur Miller)的交流合作是两国文化艺术史上的佳话。改革开放后,米勒夫妇多次来华,其代表作《萨勒姆的女巫》《推销员之死》《全是我的儿子》《驶下摩根山》等也先后走入国内读者和广大观众的视野,使大家对欧美严肃戏剧的发展趋势获得了感性认识。米氏以现代社会悲剧创作见长,始终用批判的眼光来审视社会和人生,作品内涵深刻,表现手法融现实主义与现代派艺术为一炉,为当代中国写实型话剧作品的创新探索提供了很好的借鉴。尤其值得一提的是1983年由米勒本人与国内戏剧艺术家们合作推出的中国版《推销员之死》()。这部最能体现米氏戏剧思想与舞台风格的社会悲剧,一上演便引起轰动,对国内剧坛的理论与实践产生了一系列影响,其中最突出、最直观的影响是丰富了新时期以来中国戏剧作品的主题。

一、《推销员之死》与“梦碎”主题悲剧

阿瑟·米勒的现代社会悲剧立足现实,题材广泛,其中与“美国梦”关系紧密的“梦碎”主题是他一系列剧本中常表现的内容之一。“美国梦”(American Dream)是美国历史发展的产物,意指通过努力奋斗而获得美好生活的理想。自1776年北美原13个英属殖民地独立以来,其内涵从“西部淘金梦”到“个人成功梦”不断变化,世世代代的北美移民都对“美国梦”深信不疑,人们相信只要经过不懈努力和奋斗就能取得成功。但随着20世纪两次世界大战的先后爆发和经济大萧条对整个资本主义世界的侵袭,一般美国人的生活方式乃至思想信念都发生了很大变化,“美国梦”在种种残酷的社会现实面前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甚至面临彻底幻灭的危机。从个体层面上讲,为了拥有更多的财富,人们常常被物质主义绑架,从追逐“梦”到禁锢其中无法自拔再到彻底沦为“梦”的奴隶,最终导致人、人性和整个社会异化。

作为有强烈社会责任感的严肃作家,米勒敏锐地洞察到这种标榜机会平等的成功梦实际上很难实现,对大多数人来说只是掩耳盗铃的幻象,它用泡沫般瑰丽的面纱将美国这个典型资本主义国家中各种丑恶的社会现实和不同阶层之间深刻的矛盾掩盖起来,对财富的过度追求必然导致个体道德的沦丧和整个社会的崩塌。基于此,他毕生致力于通过剧本创作来揭露“美国梦”的虚幻,《推销员之死》即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经典作品。

这部剧作通过讲述推销员威利·洛曼(Willy Loman)死前24小时所发生的事情,向观众展示了他一生的境遇和悲剧结局。60多岁的威利一生奔波、四处兜售货物,年轻时他热情、勤奋、自信,满怀成功的梦想,对两个儿子也充满期待,但到年老力衰、不再受客户欢迎时,只能经常向邻居查利借钱度日。现实与理想的巨大落差使他常常自言自语,陷入与现实交错的梦幻和回忆中。他既懊悔年轻时没有像哥哥那样去阿拉斯加闯荡,发财致富,又对两个儿子感到失望。威利的长子比夫年幼时目睹了父亲的婚外情,从此自暴自弃,长大后游手好闲、一事无成;次子哈皮爱慕虚荣,是个喜欢追逐姑娘的花花公子。威利因年老体弱业绩下降而被老板解雇后,自己的“美国梦”瞬间变成泡影。最终,他深夜驾车外出自杀,希望以这样的方式证明自己曾经拥有的存在价值,也希望自己用生命换来的人寿保险金可以帮助儿子获得出人头地的机会,但可悲的是他到最后都没有意识到给家庭带来毁灭性灾难的正是自己毕生追逐的成功梦。

在整个20世纪,推销员是美国最常见的职业之一,该职业代表了具有广泛性的普通劳动者。透过剧中推销员威利,观众仿佛看到了现实生活中自己的影子,也正因如此,舞台上主人公的经历、困惑和命运起伏始终牵动着成千上万普通劳动者的心,让大家因其遭遇而动容。米勒的这部作品通过典型的“梦碎”悲剧有力地批判美国社会的不公,突显出其本人清醒的社会意识。《推销员之死》最早于1949年在纽约首演,创下连演742场的纪录,获奖无数,被誉为“美国梦不再”的代表作。剧本被翻译成多国文字在全球范围内上演,好评如潮。

国内剧坛始终关注世界艺术前沿的发展动态,早在20世纪40年代,米勒凭借《鸿运高照的人》《都是我的儿子》《推销员之死》等佳作斩获多项文学艺术大奖并且奠定了他在美国戏剧界的地位之时,很多学者便已对他有所关注。到了60年代,更有前沿学者将他的创作情况系统地推介给国内读者。新时期伊始,米勒的历史剧《萨勒姆的女巫》经由上海人民艺术剧院的演绎首登本土舞台,反响强烈。此后不久,著名剧作家曹禺和表演艺术家、翻译家英若诚等赴美,多次与米勒商讨邀请其来华与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合作搬演《推销员之死》的相关事宜。考虑到这部戏当时已有的中文译本更适合案头研读,剧中主人公威利·洛曼的扮演者英若诚亲自操刀,重新为其翻译了演出本。由于首演面对的主要是北京观众,此版中译本在语言上充分考虑到大家的接受心理和文化习惯,采用了更加口语化、动作化、“京味儿”浓郁的舞台语言,读起来更加朗朗上口,听起来清楚明晰,拉近了剧场中这个发生在美国普通家庭中的故事与中国北京地区受众之间的距离,易于使人们产生情感上的共鸣。

1983年3月,米勒携妻子(著名摄影家英格·莫拉斯)如约飞抵北京,开始《推销员之死》一剧的导演和排练工作。米勒将先前在欧洲和美洲各国演出的经验和当时国外剧坛最新的舞台设计、排演方法和艺术手法一并带来,打破了当时斯坦尼体系在国内导演、表演等方面一家独尊的格局。与此同时,为了弥合中美两国在社会体制、语言文化、风俗习惯上的巨大差异,他要求演员们破除舞台幻觉,从自己的生活体验和情感积淀出发理解人物、塑造形象,对剧本进行本土化演绎。同年5月,《推销员之死》在首都剧场上演,其深刻的主题、开放性的结构和多重时空叙事的手法给观众带来了心灵和审美的双重震撼,一经推出即引起轰动,连演80余场,出现了场场爆满的盛况,成为现象级的文化事件。评论界普遍认为《推销员之死》首演时中方演员阵容之大,观众反响之热烈,研究者评价之高,都超过了后来陆续在国内上演的尤金·奥尼尔和田纳西·威廉斯等其他美国戏剧大家的作品。多年以来,这部佳作在中国舞台上常演常新,时至今日,已经成为北京人艺的经典保留剧目,依然为广大观众津津乐道。

从文化交流的角度讲,《推销员之死》在北京人艺舞台的成功搬演,是中、美两国艺术家通力合作的结晶,米勒作为新时期第一位来华执导话剧的美国专家,不仅成功地将作品“推销”到国内,也为推进中、美两国文化事业的交流互鉴作出了贡献。从世界文学和艺术的影响、接受角度来考察,《推销员之死》这部经典佳作在北京人艺舞台的成功搬演为身处变革之中的中国剧坛吹来了一股清新之风,为艺术家的创作提供了新的参考,也从客观上推动了其他西方现代剧作和剧论的引进进程。戏剧家曹禺有感于这部戏对舞台上的小人物推销员威利·洛曼梦想破碎过程的完美展现及蕴含在“梦碎”主题中对社会深层问题的直面与自省,给予了高度评价。曹禺认为《推销员之死》“是一块光芒四射的宝石”,与古希腊悲剧一样能够让观众体会到真正的“悲痛”、受到“震动”,并指出它一定会在国内剧坛引起巨大反响。

很快,上述论断在现实中得到了验证。国内剧坛纷纷汲取其中适合自己的部分,在 “拿来”的基础上与我国的历史、文化相结合,从主题内容、人物塑造、艺术手法等各方面开展了有益探索和实践,尝试创作具有自身民族特点的作品。该剧对当代中国话剧的影响深远,其中,最显著的变化表现在戏剧作品的主题方面:《推销员之死》在描绘“梦碎”(即梦想破灭)这一主题方面提供了良好的范例和启示,剧作家们深入挖掘相关主题与我国历史人文的契合点,尝试创作具有自身民族特点的新剧本。20世纪80年代以来,受该剧的直接影响,中国舞台上出现了大量反映普通人“梦碎”主题的悲剧,恰如学者吴文泉所说,“《推销员之死》一剧自被搬上中国舞台后,一直受到关注,受其影响,中国(戏剧舞台上)涌动着‘梦想’悲剧潮……(描绘)逆境中普通人梦想破灭的悲剧越来越多了”。

二、《狗儿爷涅槃》:“梦碎”主题悲剧的典范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受《推销员之死》一剧的直接或间接影响,舞台上相继出现大量反映各行各业普通人“梦碎”主题的悲剧。其中,锦云(即刘锦云)创作的《狗儿爷涅槃》是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

1986年,《狗儿爷涅槃》登载于《剧本》月刊,同年10月由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首演。剧作描写了一个背负中国封建经济及传统文化沉重包袱的普通农民的命运悲剧。剧中的主人公狗儿爷是个世世代代都做着“土地梦”的平凡庄稼汉。他的父亲为了争田地跟人打赌,虽然靠着“活吃了一条小狗儿”赢得了两亩地,却也因此而丧命。狗儿爷拥有和父辈相同的人生目标,即拥有土地,成为地主,但又与父辈有着完全不同的际遇,他的一生几乎经历了我们国家由旧的封建农业社会到新的社会主义社会交替的重大变革的全过程。这份“相同”与“不同”造就了狗儿爷跌宕起伏的人生,也构成整部剧独特的戏剧张力。战争期间,狗儿爷在全村人都离乡避难之际,冒着生命危险留在家中收获地主田里成熟的芝麻,发了小财;土改分田之后,他翻了身、买了地,当了一阵子“地主”;在接踵而至的“归大堆堆儿”运动(即合作化运动)中田产和牲口又都被充公,突如其来的一系列变故让狗儿爷急火攻心,变得疯疯癫癫;疯癫之后的狗儿爷依然只惦记着土地,独自去风水坡开荒种地,却又被“割尾巴”;多年之后,年迈的狗儿爷拿回了原属于自己的土地,却又迎来了农村经济改革的大潮,儿子弃农从商,坚持要拆掉他心心念念的地主门楼,在自家地里建厂;最后,人生梦想破碎的狗儿爷亲手烧掉了象征着封建农民“土地梦”的地主门楼,重上风水坡。《狗儿爷涅槃》这部作品以清醒的现代意识来透视历史,透过具体的人和事来反映历史的本质,成功地刻画出典型的中国农民形象,将普通农民对于土地的热忱和渴望,获得土地却心愿落空这一梦想破灭的悲剧进行了艺术化呈现。

在谈及该剧的创作经历时,时任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编剧的锦云曾坦言,“剧本和演出给我以强烈的印象,那感觉像是打开久闭的窗子一样,让我呼吸到新鲜空气,给我以借鉴”,“对中国观众、包括我自己来说,那个戏的内容和形式都是新颖的,但能产生共鸣。戏是美国的,也是世界的。在这之后不久,我在创作话剧《狗儿爷涅槃》的时候,很受这个戏的影响”。锦云所说的“影响”是多方面的,此处主要考察米勒作品在主题方面对该剧的影响。

在反映“梦碎”这一主题方面,《狗儿爷涅槃》对《推销员之死》的借鉴十分明显。将两剧比较,不难发现二者均以普通人的生存状况为线索,展现主人公发财致富梦想破灭的悲剧命运,在反映梦想破灭方面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推销员之死》通过威利·洛曼暮年梦碎的悲剧道出美国梦的虚伪,《狗儿爷涅槃》通过狗儿爷追梦未果的残酷现实揭示旧的农民意识需通过“涅槃新生”来适应新的时代要求的真谛。

具体而言,两部戏都通过主人公“梦碎”的悲剧对其各自所处的社会文化及其各自所秉持的价值观念进行反思。米勒和锦云这两位剧作家虽然来自不同国度,深受不同文化及历史背景的影响,但他们的艺术创作却存在着一定的共性:剧作家在刻画人物时,不仅对主人公自身的遭遇表示深切的关注、寄寓深切的同情,同时又结合社会现状对其悲剧命运进行了深刻反思,注意挖掘主人公作为普通人的内涵及本质,通过人物对其所代表的整个民族的性格、心理、命运等进行理性审视及思考,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概观两剧,主人公虽然生活在不同国家,经历着不一样的世事变迁,却有着相似的梦想和相似的追求,中、美两位主人公不懈追求梦想,最终结局却是梦想的破灭;略有不同的是,一个是由破灭带来灾难,一个则是因破灭而迎来涅槃。

值得称道的是,锦云在创作《狗儿爷涅槃》时,并不是单纯地借鉴、吸收以米勒戏剧为代表的外国戏剧成果,简单地按照《推销员之死》既定的成功模式仿写一个“梦碎”故事,而是扎根于祖国大地的肥沃土壤,能动地开展新的探索。

在创作中,锦云深深地植根于生活的沃土,着眼于现实人生,从自身的真实体验出发,描写自己最为熟悉的农村生活和农民的命运与追求,对中国几千年来传统的农业文化进行反思。剧本里的狗儿爷身处封建农业社会和新的时代剧烈变革之中,是“最后一代(封建)农民”的代表,他身上具有中国农民的传统特性:淳朴、善良敦厚、吃苦耐劳,但同时也存在自私、顽固守旧、目光短浅等缺点。作为地地道道的庄稼汉,狗儿爷视土地如生命,做梦都想成为地主,但随着时事变迁,他一次又一次失去了到手的土地,梦想反复破灭,直到为土地而狂,放火烧掉了心心念念的地主门楼、黯然退出历史舞台。这一系列描写,一方面将以狗儿爷那一代中国农民的“梦”淋漓尽致地展现在观众面前,让观众为他的“梦碎”而伤感;另一方面又清晰地勾勒出时代的变迁,使“梦碎”变成历史的必然。因此可以说,狗儿爷既是中国时代变迁这一特定环境中的“这一个”,又是几千年来中国传统农民的缩影:作为千千万万普通农民的一员,狗儿爷善良、执着、乐观、勤劳,是令人尊敬的,但与此同时,作为“土地的奴隶”,狗儿爷自私、狭隘、保守,又是令人备感无奈的。作家锦云通过对狗儿爷遭遇及其悲剧命运的述写,道出了历史的必然趋势,在现代社会的发展进程中,传统的农耕生产方式必然被工业化所取代,这一转变不会因人的主观意志而转移。正因如此,狗儿爷的痛苦、疯狂才会在更广泛的基础上引起人们情感上的共鸣,这个人物形象也才承载了更加深刻的思想及历史容量,个人追求与历史发展车轮之间充满了无限的张力。从整体上来说,作品所具有的强烈的现实意义和文化反意思意义使其兼具历史的厚重感和鲜明的时代感,因此取得了巨大成功。

《狗儿爷涅槃》一剧自1986年首演以来,各界反响强烈,被誉为“当代剧坛最成熟的剧作之一”“历来把农民刻画得最为成功的作品”“当代中国话剧的重要收获”等,文艺界专门为该剧召开了系列专题学术研讨会,曹禺、于是之、田本相、过士行等均对该剧给予了极高的评价。演出方面也创下不俗业绩:该剧在北京人艺的观众问卷调查中获得颇高的满意度,成为北京人艺20世纪80年代探索剧目中的“看家戏”,曾参加1987年“第一届中国艺术节”演出,并与《茶馆》《雷雨》《推销员之死》一同列为1992年7月在北京举行的“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演剧学派国际学术研讨会”观摩剧目。香港话剧团于1991年夏在港排演了该剧(以粤语演出),深受好评。该剧目前已有英语、德语等多种译本问世,在世界各地有为数众多的读者群,狗儿爷形象通过各种语言展现在不同的读者面前。

三、中国剧作家对于“梦碎”主题的理解和发展

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以来,可供话剧创作表演借鉴的世界戏剧理论、流派更加丰富,本土话剧创作在探索中前行,剧本和演出面貌在美学层面呈现出更加多样化的趋势。剧本题材内容方面,受《推销员之死》一剧直接或间接的启发和影响,剧作家们对身处逆境的普通人以及他们的追求和梦想给予了更多的关注,不仅将“梦碎”主题与本土故事有机结合起来创作出大批兼具思想性与艺术性的现实题材新剧,还创造性地将同类主题运用到新编历史剧的创作当中,致力于打破空间和时间的桎梏,从人和人性角度出发进一步挖掘历史剧的现实意义。

现实题材作品方面,除上文提到的《狗儿爷涅槃》外,还有大量同类主题的优秀作品脱颖而出。何冀平在80年代末创作的《天下第一楼》,继承并发扬了老舍等戏剧前辈开创的史诗化风格,以散点透视的方法将旧中国老北京的社会生活和众生百态浓缩在一栋危楼之中。作品描绘了福聚德烤鸭店大掌柜卢孟实为实现事业成功的梦想而拼搏奋斗的历程。精明强干的卢孟实胸怀做名掌柜、盖大饭庄的志向,虽然身逢乱世,依然凭借勤奋和才智将“天下第一楼”的生意管理得井井有条,但正当新楼落成、他踌躇满志准备大展身手之时,却被目光短浅的少东家辞退,在现实的重重打击下,卢孟实被迫放弃事业、黯然离场。剧中的主人公“自以为是事业的主人,其实‘梦里不知身是客’”,始终无法摆脱旧中国乱世的悲凉与荒诞。李龙云创作的《荒原与人》(1987)用散文化手法描绘了一群来到落马湖荒原开始新生活的普通男女,他们胸怀对爱情和尊严的渴望,追寻着希望不停奋斗。但正如作者所言,人与自然和社会环境息息相关,“(如果)对自己所处的环境缺少清醒的认识……(那么)追求注定要破灭”。来到荒原上的人们也是如此,他们“为自己的理想而奔突、忙碌”,却因为对环境和命运缺乏清晰的认知,注定无法找到心灵的“归宿”,越是倔强地坚持,结局就越充满悲剧感。在这片广漠的荒原之上,“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好愿景被现实击碎,个体作为“人”的尊严也遭到践踏。

以上述两剧为代表,此间现实题材原创新剧虽内容结构、表现形式、艺术风格迥异,但总体上都着眼于本民族的生活体验,聚焦于普通人对“梦碎”主题加以发展。例如,李容改编的剧本《天堂——打左灯向右拐》(2004)展现了普通人对艺术梦、财富梦的追求以及梦想最终破灭的悲剧。随着时代的发展,从80年代初《推销员之死》进入国内视野以来,以上述诸多作品为例,我们可以从中看到当代本土原创剧本及其演绎的发展脉络。总体来说,剧本主人公的追求(或曰“梦”)从最早的“美国梦”这个舶来概念已经发展转变为人类共同追求的“价值”“尊严”与“爱情”,戏剧结构方面由单一向多层次表达不断拓展。时至今天,时间与空间等传统戏剧元素常常被虚化为后景,舞台焦点转向了“人”,对人生境遇和人性的剖析转而作为前景加以突出。这种转变使得舞台上的故事更能够贴近现代人的生活经验,超越时间和空间的限制,随着其深度和广度的不断拓展,具有更为普遍性的意义。

同一时期,历史题材作品数量众多,质量上乘,迎来了国内新编历史剧的高潮。与传统历史剧不同,20世纪80年代以来涌现的历史剧被称为“新编”,顾名思义,意指历史剧在思想内容和主题方面超越了传统戏曲高台教化的工具属性,将时代精神寓于剧作,以古喻今,从而赋予史剧新的精神内涵。

中国戏曲艺术源远流长,千百年来传统剧目虽然情节多样、形态各异,但由于受到儒家思想及传统伦理道德的影响,在思想内容方面基本上都是劝善惩恶,在主题上基本都以表现“忠、孝、节、义”为主,旨在教育大众、培养民众的伦理道德观。清代的焦循在《花部农谭》中对此进行了总结,认为“花部原本于元剧,其事多忠孝节义,足以动人”。进入现代阶段以后,随着国内外形势的风云变幻,戏剧的精神内涵也发生了变化,戏剧总体上用民主主义和爱国主义思想取代了旧戏的主题,在20世纪40年代国内关于历史剧问题的探讨中,戏剧家们就历史剧古为今用、借古喻今、服务并指导现实等创作目的达成了共识。进入新时期以来,走出十年浩劫的人们开始了对现实的深刻反思,同时随着社会变革的推进与人民生活的发展,戏剧观念走向多元,而戏剧艺术的功能也更加多样,在对待历史剧问题上,戏剧家们开始用清醒的现代意识来观照历史,使剧作内在的思想内容方面与对当代人们的生存状况和精神世界有机地联系在一起,在以古鉴今的同时对人性、社会以及悲剧产生的根本原因进行深刻的反思。戏剧家们放弃了以往常见的宏大叙事,参考《推销员之死》中的威利·洛曼,将描写的对象集中在社会底层的普通人身上,注重从多个侧面和不同角度对人物性格进行刻画,将角色的内在思想情感及精神状况展现在舞台之上,塑造出一个个感人至深、真实丰满的人物形象。诸多史剧作者将“梦碎”主题加以发展,从此时此景出发去透视历史事件,致力于将剧作内在的思想内容与当代人的“内”“外”两个世界(即精神与物质世界)进行有机联系,在以古鉴今的同时对悲剧产生的根本原因进行深刻反思。

1986年,中央实验话剧院改编版的《和氏璧》将现代意识与历史故事进一步融合,探索全新的戏剧语汇。主创团队有意将故事的历史背景和人物身份做了抽象化处理,淡化了舞台布置和服装配饰等外部特征,使作品超越了剧本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卞和献玉,历经磨难不悔初衷,但最终在王宫凿石得玉之后,人们一拥而上、争相观赏稀世珍宝,卞和跪倒在地,他的身影湮没在杂乱的人群之中。主人公虽然完成了献玉,但美玉却在众人凝视的目光中被物化和庸俗化,作品将卞和的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巨大鸿沟呈现在舞台之上,赋予这个古老故事全新的思索空间,体现了艺术家对历史事件的当代阐发。翟剑萍、茅茸、刘庆元集体创作的《布衣孔子》(1989)标新立异,跨越时空,用现代人的叙述开篇,随后围绕孔子的列国之游展开,将主人公以仁德救世的理想与他跋涉数十国却不为所用的现实进行对比。郭启宏创作的《李白》(1991)写“诗仙”李白,但并未将主人公最为世人瞩目的文学成就作为表现的对象,转而聚焦于知天命之年的李白,描绘了他为肃清安史之乱实现复国兴邦的抱负误入永王幕府,锒铛入狱、流放夜郎,最终难酬壮志、抱憾而终等一个个失意片段,将诗人在人生道路上进退两难的抉择置于身逢乱世、抱负无处施展的残酷现实之中。姚远创作的《商鞅》(1996)取材于战国时期的历史,通过描述商鞅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和终遭追杀而死的悲怆结局,对封建社会集权的政治体制进行反思。此外,话剧《秦王李世民》(颜海平)、京剧《曹操与杨修》(陈亚先)、川剧《巴山秀才》(魏明伦、南国)、莆仙戏《秋风辞》(周长赋)、昆曲《南唐遗事》(郭启宏)等也都让历史人物走下神坛,通过他们的经历表达作者对历史、现实的深刻思考,正如编剧颜海平所说:“从历史本身的发展中探讨规律,从历史人物的剖析中求得真理,以使今人有所感悟,有所思索。”

如上所述,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以来,取材于历史题材的优秀新编剧目在主题内容和形式方面的革新成就卓著。主题内容方面,它们努力突破当代与历史语境之间的壁垒,贯通古今、联结内外,在以古鉴今的同时对人性、社会以及悲剧产生的根本原因进行深刻反思。人物塑造方面,突破了传统作品中“忠”与“奸”二元对立的简单划分,将描写的对象集中在一个个有血有肉的真实的“人”身上,把历史人物还原为普通人,近距离刻画他们的悲欢情愁,始终从“人”的立场出发,通过舞台角色理想幻灭的际遇,冷静地审视人生与社会。艺术手法方面,本土戏剧家们在坚守理性的现实主义传统的同时,大胆借鉴与吸收世界戏剧的先进成果,从结构、技巧、手段等各方面开展了一系列的实验与革新。

结语

从文化艺术角度来考察,中美两国之间真正平等的文化双向交流互动始于改革开放后新的历史时期。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戏剧在与大洋彼岸美利坚民族艺术的对话过程中取长补短,持续开展探索实验,以崭新的风姿屹立在世界戏剧艺术之林。融会与创新也即成为当代话剧转型发展的关键词。国内剧坛对阿瑟·米勒戏剧的接受是中外戏剧交流史上一个典型案例,剧作家们和舞台艺术家们透过《推销员之死》《萨勒姆的女巫》《全是我的儿子》等系列作品对现代西方悲剧的理论与实践有了更为准确的把握,并将其与国内戏剧艺术发展的状况相结合,在吸收、借鉴基础上结合中国本土戏剧观念和艺术经验不断开展实验与创新,为观众呈现了一幕幕富有时代特色、“符合中国国情”的佳作。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话剧舞台上“涌动(着的)‘梦想’悲剧潮”不仅反映出戏剧艺术家们开放的观念、吸收西方经典成功经验的积极态度、求新求变推动原创的一系列努力,也让我们看到世界戏剧的养分与本民族精神和艺术传统相结合所收获的累累硕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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