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桥
陶立
谢桥
应老友相邀,恢复堂食后的第一次下馆子约在了凤凰街上的阿成饭店,到饭店不过才中午11 点出头,大厅和包间就都已爆满,穿堂而过,酒菜飘香,人声鼎沸,淤积了三个多月的清冷一扫而空,果然餐馆才是最能慰藉亲情和友情的地方。
阿成饭店在餐馆林立的凤凰街上做苏帮菜已经十七年了,走平价路线,坚持传统做法,饭店在大众点评前三的菜品是酱油虾、响油鳝糊和松鼠桂鱼,都是苏帮菜的代表,可见老苏州们是认可的。饭店老板为我们这次聚会准备了苏州白什盘、干蒸咸蹄髈、糖醋排骨等一众当家菜。席间既有温厚长者,又有久不碰面的旧识,因美食之名,老朋友间的亲切很容易又多了几分,新朋友的相识也更加简单愉悦。心情跟着胃口慢慢舒展开来,温软甜糯的苏帮菜好像透着笃定的舒适安稳,很轻易就能安抚人心。
从外来常住人口占比看,苏州是妥妥的第二大移民城市,新苏州人的涌入带来全国各地的饮食习惯,使得各大菜系在苏城均有一席之地。但本土苏帮菜地位牢固,光凤凰街十全街口就有阿成饭店、老苏州茶酒楼、协和菜馆等老店数家,每逢饭点这些饭店座无虚席。新老苏州人都能从中品出滋味来,就像苏州人对吴文化的骄傲,这份骄傲是得到公认的,既特立独行,又兼容并包,反映在饮食上,就是天南海北聚在苏州的人,大概都不排斥这份香甜软糯的小确幸吧。比如是苏州话,即使听不懂的人也不反感多听几句,孕育了昆曲和评弹的吴音又有谁能拒绝呢?
我家乡宝应地处里下河地区,湖荡鳞次,水产丰盛,尤其盛产莲藕,小时候农村大多不富裕,采藕的季节是一年里为数不多能放开肚皮饱食的机会。新鲜的藕段两头切开,藕孔里塞进糯米,用煤球炉子文火把汤汁煨至粉红色,让藕的清甜和糯米的香甜水乳交融,捞出来沥干切片蘸糖,那种香甜给艰苦的生活添了多少梦幻色彩。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幸福得有点不真实。所以说甜是人们与艰难对抗的武器,给人力气也给人勇气。
苏帮菜也有糖藕的吃法,不过比家乡的糯米藕片多了桂花的香郁,甜味的包裹感也更加强烈,到底是底气足出手阔绰,苏州人用糖明显比淮扬菜任性多了。全国食客们提到苏帮菜第一反应就是甜,我也是在苏州生活很久才明白其中道理。苏帮菜讲究“不时不食”,这句话出自论语,苏州人借来点题苏帮菜的烹制,尤其是选用食材讲究时令的特点。地处太湖之滨的苏州有着取之不竭的丰富食材,这便是不时不食的底气,即使在保鲜储藏和冷链物流已经非常发达的今天,地道的苏帮菜饭馆仍然骄傲地秉持这一传统。一块五花肉对应着春夏秋冬就有樱桃肉、荷叶粉蒸肉、扣肉和酱方的不同做法,苏帮菜的时令食材又以水产和时鲜蔬菜为多,这类食材取其清爽可口,口感层次难免不够丰富,于是要借糖的甜来吊出食材的鲜。这与无锡菜用糖有着本质上的不同,讲究火候的恰到好处和甜味的若有若无,就像《西厢记》里的红娘和《牡丹亭》的春香,不可或缺又无迹可寻。就拿那开春第一口的樱桃肉来说,糖在酱料里的作用是衬托出果香而决不能让食客吃出焦香来,所有的作料是为了营造入口那一刻似是而非的缥缈和丰富。可能是关于春天的记忆,也可能源自儿时厨房的记忆,总之都是藏匿在脑海深处的味道,因为不可捉摸,所以难能可贵。大厨做的,只不过是用那一丝恰到好处的甜带来的愉悦感,牵出食客记忆中原本就有的美好。
苏帮菜用甜来表达对食材的尊重,加上苏州人骨子里固有的工匠精神,把“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演绎到了极致,最能说明问题的就是松鼠桂鱼,这道菜刀工和工序固然讲究,灵魂却是最后淋的卤汁,不同的大师傅可能会选用不同的酱料熬制,但无不小心拿捏甜的分寸。我女儿不爱吃鱼,唯独对松鼠桂鱼来之不拒,大概是甜味带来的幸福感已经让她觉得鱼不再是鱼了。
记忆常常不牢靠,但关于食物味道的记忆好像是刻在骨子里的,总能在某个时刻不请自来。苏帮菜擅用甜来营造幸福感,既是因为有底气,也是因为苏州人懂得奋斗路上需要自我勉励,轻食,少糖,微甜,吃饭如此,生活亦然。
陶立
今年的春天似乎特别久,按照日子的算法,觉得自己应该穿着短袖出门了,然而还是套了件春衫才认为更妥一些。春天很好,特别是将春天安放在苏州这样的地方,好比少年长成了读书郎,显得好上加好。倘若再贪心一点,想要在别的什么地方动动脑筋,恨不得是博得锦上添花四个字,那只能够在本土的人文风情上做文章了。比方添上茶,或者添上顶顶重要的吃字。这样一来,在生活讲究上从不知足的苏州人,也会说一句“够哉,够哉”!
在苏州想吃得顺心如意,是需要自己去觅的。除了有口皆碑的几家老字号,有些高手就喜欢默默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耕耘,仿佛小说里的隐士高人。其实这里有个诀窍,一家餐馆好和不好,只要看看里面有没有能吸引住本地人的家常菜。要把寻常老百姓餐桌上的常客,变成自家的招牌,除了动脑筋,还要有真功夫。
凤凰街上有一家阿成饭店,名字起得通俗易懂。有人说这个可能有写废话的嫌疑,不过愿意把自己名字用来当招牌的饭店,一定是诚心诚意的。前几年我和大伯去阿成饭店吃过几次,应该是在天将热未热的时候。大伯夏天的穿着一贯是宽松的中式服装,那时我还是个评弹演员,我就跟着他吃,吃好了我归我去跑码头演出。后来才晓得,阿成饭店的老板叫沈洁成,投身餐饮行业很久了。也是后来才晓得,原来人生中有些饭真的是吃一顿就少一顿。
沈老板告诉我,大伯在《情调苏州》里专门提到过他家的糖醋排骨,还取了个名字叫“非洲血统的糖醋排骨”。于是我开始纳闷,糖醋排骨和非洲血统能有什么牵连呢?想来想去,要么指的是排骨颜色深吧?直到我亲眼看见书上的那一页,原来沈老板少说了两字,本名叫“脱了非洲血统的糖醋排骨”。再结合阿成饭店的糖醋排骨一看,我恍然大悟,这名字取得真是风趣和恰到好处。
糖醋排骨一般烧法烧出来就是略深的颜色,甚至有些餐馆的糖醋排骨黑中透亮,用苏州话说叫“墨墨黑”。一块排骨,颜色深到这种地步,要说带点非洲血统真是一点都不为过。为什么说阿成饭店的糖醋排骨脱离了非洲血统呢?大伯在原文里解释过了。
“糖醋这两兄弟凑一起总折腾出一副黑乎乎的腔调。阿成的大厨很聪明,在上面撒了层白芝麻。啊哈,就那么些白芝麻,一下子就改变了糖醋排骨的非洲血统,让色彩变得生动起来。”
瞧,花一点白芝麻的心思,糖醋排骨就有了完全不同的面貌和精神。这种既下过功夫,也动过脑筋的做法做派,放在哪里都显得实用且有效,我想是值得我学习的。不得不说,去阿成饭店吃饭,在满足自己口腹之欲的同时还能学习到人生经验,真是太合算不过了。
餐桌上沈老板云淡风轻说了句话,他说他开这个店本来就是面向老百姓的,所以各方面都要考虑到老百姓。这句话出口,我几乎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什么大伯那时会去阿成饭店了。大伯是个文人,而文人除了文这个字,心里其实是偷偷装着个江湖的。这座江湖很大,容得下年过半百陡生的漂泊感,容得下市井从来热闹的杂声,容得下半点不由人的寂寥,也最容得下两个字,义气。讲义气的人,吃讲义气的菜,吃出了各自的天作之合。
从阿成饭店走出来,走久了额头也开始热出了汗。凤凰街上依旧是车水马龙的景况,脱下外套路边坐坐,周围景色没变,建筑没变,阿成饭店没变。相较于以前,不过是我现在不跑码头了,不过是再也没有那个大伯带着我去吃饭而已。好在是在春天,春风就像从前一样懂得照顾人,等稍稍泛起的热意被吹散,好吧,不歇了,让我起身继续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