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2月,211页)
袁凯琳
川胜平太(かわかつ へいた)一直以来强调海洋史观,文明史、海洋史及海洋亚洲是本书的关键词,相较于长期以陆地为主体的叙述,贯穿此书的海洋史观则将日本与欧洲产生近代新文明归于“作为对来自海洋亚洲冲击的一种反应”。与通常认为近代社会是从农业社会转向工业社会的线性过程,或古罗马帝国及中华汉、明、清帝国等以政治为中心的帝国架构所不同,川胜平太认为应运用沃勒斯坦近代世界体系等理论,以经济为中心进行思考。为此,本书以西欧近世作为参照,考察1450—1640年日本近世江户社会建立期,并以此为牵引,对唯物史观、生态史观、海洋史观进行探讨,涉及年鉴学派、京都学派等史学流派。在梳理文明的海洋史观时,川胜平太认为“近代亚洲自海上诞生”。
对比日本与欧洲,川胜平太归纳出共通之处有四:从亚洲文明而言,两者均处于边缘不发达地区,由中心文明输入文化且贸易赤字巨大;两者均在19世纪消除贸易赤字,实现经济自给自足;为了消除贸易赤字,均完成生产革命,即欧洲的工业革命与日本的勤勉革命;从依赖旧有亚洲文明圈物产供给脱离出来,形成“脱亚”文明。相异之处亦有四:欧洲市场广阔,且来自于大洋彼岸,日本的购买力则局限于国内;欧洲采用资本集约方法提高劳动生产力,日本则是谋求资本节约以提高土地生产力;二者都实现了“脱亚”,欧洲的对手是环印度洋的亚洲,日本的对手则是环中国海的亚洲,当欧洲发展霸权主义时,日本尚在中国华夷秩序观的影响下处于德治主义时期;对于天然资源态度不同,欧洲工业革命是快速寻求丰富资源、对自然环境破坏力度过大的浪费型选择,日本勤勉革命则强调资源持续再利用。
川胜平太是当代日本比较经济史学者,早年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政治经济系,于1985年取得英国牛津大学博士学位,曾任早稻田大学教授、国际日本文化研究中心客座教授、丽泽大学比较文明文化研究中心客座教授、静冈文化艺术大学校长、学校法人静冈文化艺术大学理事长。他著作颇丰,包括《日本文明与近代西洋》《富国有德论》《亚洲经济的未来与日本文化》《资本主义始于海洋》等。《文明的海洋史观》一书是日本学术界阐述海洋史观的重要作品,1997年11月,该书日文版由中央公论社发行,获得第八次日本读卖论坛奖。2014年2月,该书经上海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刘军等翻译,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2020年7月,毕业于台湾大学历史学研究所的专职译者郑天恩翻译的版本由台湾八旗文化出版社发行。几个版本的出版时间、时代特征、内容丰富程度、史学专业性各不相同,但对海洋史观的重视却是相同的。
《文明的海洋史观》全书分为四章,分别是“起之章:‘锁国’与近代世界体系”“承之章: 论历史观”“转之章:文明的海洋史观”“结之章:21世纪日本的国土构想”。回顾日本历史与海洋的分与合,共有三个浪潮,第一次浪潮为663年白村江海战中日本败北,接受唐朝律令制度,促使日本完成“倭”到“日本”的转变,形成专心内治的国风文化。第二次浪潮为元军攻打日本并未胜利,丰臣秀吉的海外远征以失败告终,倭寇肆虐的海洋型时代结束,1600年关原之战中海洋型西军输给陆地型东军,近代日本从“倭寇时代”进入“锁国时代”。第三次浪潮为1941—1945年太平洋战争。通览全书,集中探讨日本自近世至近代所承接的海洋史。
川胜平太在第一章中结合经济实体对森嶋通夫的锁国解释进行批判,并从亚洲物产的国际流通这一视角看待锁国,将日本的锁国、开国与近代世界体系结合。以手工业为例,欧洲工业产品如毛织品在亚洲并无市场,因为此时的亚洲各国均能生产更便宜的棉花、麻、丝绸,直至18世纪英国棉织品才真正给亚洲带来危机。就技术与资源而言,日本紧随欧洲,快速生产步枪并成为最大的步枪使用国,在造船方面也积极吸收欧洲技术,且日本拥有森林、铁矿、金、银、铜等资源,并非森嶋通夫所言日本锁国时代在工业资源和技术均为落后。物产流通是经济表现,锁国则是政治考量,该书认为锁国政策是类似于日本曾对中国采取政经分离政策的延续之举。此时东亚各国进入“锁国”状态,希望尽量满足国内自给自足以替代之前依赖进口的物品,实际是在脱离“海洋亚洲”。日本与欧洲在近世成立期间路径相左,前者“向内”,因实现货币材料完全自给而成为东亚的中心;后者“向外”,在欧洲形成近代世界体系与海洋亚洲联结的同时,英国依靠加工贸易成为西欧的中心。
第二章是川胜平太历史观的主要来源。长期以来,日本在“中心—周边”的文明史中处于边缘地位,开国后的日本社会对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达尔文社会进化论、福泽谕吉的文明论相当推崇。战后,马克思唯物史观是从西方舶来理解日本史的基本框架,以京都学派生态史观为代表则是日本固有史观。西田几多郎是京都学派的哲学思想基础,他所提倡的“绝对无”的场与黑格尔绝对精神的时间世界相对;今西锦司的“分棲共存”理论与达尔文生存竞争理论相对。西田几多郎的“场理论”影响着自然科学家今西锦司具体化思考“共存”理论,今西学派的路径为自然学派—农耕文明—畜牧文明。之后,今西锦司进一步影响其学生梅棹忠夫。作为人文学家,梅棹忠夫构思文明模式,通过实地考察提出文明的生态史观,将日本与西欧划分为始于野蛮落后文明但更早实现现代文明的第一地区,中华帝国、印度帝国、俄罗斯帝国、伊斯兰帝国四大集团为第二地区。梅棹忠夫认为“从欧亚大陆东北至西南呈斜向走势的大片干燥地带的生活模式置于文明史中。在毗邻干燥地带的农耕地带,由于经常遭受游牧民的破坏,这些区域重复着专制帝国的建立和毁灭。但是,在远离干燥地带的日本和西方,能够避免游牧民带来的破坏。就像植物群落顺利完成迁移到达鼎盛期一样,社会得以顺利发展,最终产生了近代文明。”受到梅棹忠夫影响的同时,川胜平太吸收布罗代尔“连续性对外贸易带来的产品变化会引起社会变化”的历史观,侧重空间而非时间。虽然马克思唯物史观与生态史,如水与油般看似无关联,但川胜平太从海洋与陆地的视角,将二者归纳为陆地史观,并相对应地主张海洋史观,他对梅棹忠夫的图示批判继承表现在:东边加入鄂霍次克海、东海、南海、太平洋,西边加入东地中海、西地中海、大西洋、北海、波罗的海,南边加入印度洋。
在第三章作者对文明的海洋史观进行了梳理。20世纪90年代,布罗代尔《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与地中海世界》一书在原著出版的46年后由浜名优美译为日文发行,对日本史学界陆地史观向海洋史观转变起到巨大推动作用。大冢文雄是日本战后马克思主义史学带头人,以大冢文雄为代表的陆地史观主要以内陆农村为考察对象进行研究。梅棹忠夫提倡“文明的生态史观”,强调斜贯欧亚大陆的辽阔干燥地带上经“畜牧革命”建立起游牧社会,干燥地带的游牧社会与湿润地带的农业社会是对等力量。川胜平太则强调海洋史观的支柱为海洋与岛屿,关注物产集合与商品交流史。三者的区别在于对社会变迁的动因解释不同,唯物史观认为是生产力,生态史观认为是暴力,海洋史观认为是来自海外的压力。欧洲与日本依托海洋进入世界舞台时,东南亚因其位于东西文明十字路口的优越地理条件,一面接触海洋伊斯兰文化,一面接触海洋中国文化,成为海洋亚洲的中心。
第四章为“结之章”,作者集中表达了对21世纪日本的国土构想——构建漂浮在西太平洋“丰饶半月弧”上的“花园岛”。19世纪以英国为核心的大西洋世界经济中心于20世纪被太平洋两侧的美、日所取代,在“太平洋”时代到来之际,作者认为日本应该兼顾内外,同时完善国内基础设施与面向太平洋的开放政策,超越东西方文明的和谐。
回顾近年日本学界对亚洲超国界经济的研究,滨下武志、川胜平太、黑田明伸、杉原熏、松浦章、中岛乐章、村上卫、羽田正、石川亮太、上田信等学者均致力于此。西岛“东亚世界论”、滨下“朝贡贸易体系论”、深谷“东亚法文明圈”论说,从政治、文化、经济、法律和伦理文化等不同角度,论述了前近代以中国为中心的“东亚”地区内部的密切联系。川胜平太与滨下武志都注意到,由册封和朝贡支撑的华夷秩序与国际法支撑的国家秩序曾长期并行。川胜平太主张应同等看待外向型与内生性道路,即强调欧洲大西洋经济圈与日本锁国体系并存的时代特征,这和滨下武志提倡东亚朝贡贸易体系与西方近代经济体系并存有异曲同工之妙。
就比较文明模式与书写范围而言,川胜平太认为不应将西洋史作为普世模式,而应思考自身所处社会的特殊性。面对日本史学界东洋史、西洋史、日本史的严格划分,力图打破藩篱进行整合。诚然,本书通过跨学科、尽量避免人为对历史的区隔等方式达成了这些目标,确实以日本为主体,同时横跨欧亚海陆、纵跨近世至当下,提纲挈领地打破专题式论述。但也因过分关注史观与宏大叙事,以至于缺乏微观、中观层面的支撑,无法就各类史观的沿革加以梳理,对于史学流派的运用多浮于表面,置史学思想于静止状态而全然不顾其中的批判继承脉络。通览全书,概念运用远多于实证,常觉徒有骨骼而缺乏骨肉,理念新颖的同时流于泛泛而谈。
近世日本是否可以与西欧尤其是英国相提并论有待商榷。围绕此,可以追溯到梅棹忠夫“文明的生态史观”,正如学者杨宁一所言“生态史观冲击了其他地区和国家只有模仿西方才能走上现代化道路的思维,凸显了各国自身文化和现代化的关系”,但精神权威、权力体系、社会状况在完全不同的情况下,“生态史观所说的平行发展只不过是表面的一种相似而已”。当日本向内谋求经济自给自足、英国向外扩展市场时,从经济标准出发,毫无疑问英国长期居于领先地位,而在环保理念上处于下风。但在工业革命的语境中,经济发展是时代诉求之顺叙表现,环保理念则作为倒叙看待,如是套用未免有些“倒放电影”。川胜平太借鉴该比照方式,主要是从结构视角加以补充,而无法支撑日本与英国相提并论的内在合理性。
就本书核心主题而言,试图从海洋入手历史,因而将唯物史观与生态史观归为陆地史观,并认为二者完全无法兼容。然而海洋与陆地是否为完全相斥的维度?比如海洋与陆地联结处尤其是渔民群体及近海渔业承载了二者间诸多互动,如若过分强调海陆差异有矫枉过正的嫌疑。是否应该将每次与海洋相关的浪潮视为海洋史观的例证也应该厘清,毕竟日本所处地理位置是前提,除非完全锁国,否则必定与海洋会有联系。正如书中举出多个海洋上冲突的史实,但相应举出陆地上冲突的史实将更为丰富,怎样把握不同时期的主要矛盾,有必要具体时期具体分析。因此,能否如作者这般通过大而化之日本的举措,便推导出近代亚洲产生于海洋的结论,有必要再审视。否则,同理推导近代亚洲产生于政治、外交、军事,而非海洋这一单一维度也未尝不可。
就书写目标而言,在突显综合视角的区域开放性探讨上,该书出版后的第六年,川胜平太再出作品《亚洲太平洋经济圈史:1500—2000》,针对太平洋经济圈有更为深入的理论思考。日本学者马场公彦的评价非常中肯,即“不把近代亚洲的现实面目简单还原到针对西方冲击而说的冲击—反应模式,而着眼于从前近代过渡到近代的连续性。亚洲各地区、各民族的近代化路程,从内在于亚洲的视角来看,自然被视为多元的,因为不同的地区都有不同的前近代社会结构。”不过,本书多次提及超越东西方文明、超越马克思与达尔文等并无坚实的论证基础,虽然口号式书写可以明确作者希图超越的指向性,但在严谨性上相当匮乏。其中,超越东西方文明可能面对的便是怎样看待日本传统与现代的问题,继而再度回到脱亚—脱欧—脱美的脉络中,仍不见得可以超越。除此之外,且不说海洋史观是否真的对超越马克思与达尔文具有较为普遍的效力,可以确认的是该书对“超越”的方法论涉及甚少,海洋视角带来的冲突和竞争未见得小于马克思、达尔文这两种思考路径。
海洋史研究与全球史结合是如今的主要趋势。川胜平太借鉴熊彼特的经济发展理论,注重“物产复合”现象,例如棉花、茶叶、砂糖、咖啡、稻米、小麦等作物在全球视域下的流动。其中,棉花是他最感兴趣的物产,通过棉花—棉纱—棉布形态变化过程,可以观察人类历史的物种地域分布、市场格局、贸易路线、社会分工。其种植规模、社会功用、生产技术等条件不同,在经济活动中的资本投入、经济价值、相关制度自然相去甚远。棉花作为颇具代表性的物产之一,承载着中西方交流的历史,同时也呈现出西欧和东亚与拥有棉花专利权的印度打交道时的差别。对于物产的态度,川胜平太秉持着让“物”处于说话的主体地位之态度,也即日文中的“物语”(もの がたり)。如今,[美]斯文·贝克特《棉花帝国:一部资本主义全球史》(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9年)、[意]乔吉奥·列略:《棉的全球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日]川北稔:《一粒砂糖里的世界史》(海口:南海出版社,2018年)、[德]海因里希·爱德华·雅各布:《全球上瘾:咖啡如何搅动人类历史》(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9年)、[美]大贯惠美子:《作为自我的稻米:日本人穿越时间的身份认同》(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仲伟民:《茶叶与鸦片:十九世纪经济全球化中的中国》(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等书籍均是依托于物探讨历史时空的视角,多与海洋有密不可分的联系。相较于早期海洋史研究中强调西方的海洋开拓与工业化进程,如今则淡化政治性与军事性,更注重从物产本身的迁徙看待时代特征。这正如学者夏继果所言“如果说区域研究(area studies)所体现的世界观反映了冷战时代的政治、军事和经济关切,那么,针对海洋区域、强调交往进程的新海洋史无疑折射了全球化时代的人类需求。”
文明的海洋史观与生态环境史的联系愈发密切。布罗代尔继承马克·布洛克、吕西安·费弗尔的观点,启发从长时段、隐藏结构入手历史,这一思路对书写山川、河流、森林、草原、沙漠、动植物等非人的事物极具启发性。如今世界范围内对环保理念相当重视,怎样处理人与环境的关系是核心议题。日本学界更注重实证研究而缺少理论系统构建,因而“具有悠久的历史撰述传统,但至今在环境史方面建树不大。”近年来,环境史研究在日本得到更广泛的关注,对其发展进程的评估,学者陈祥指出“日本的环境史学基本上起到了填补社会学、民俗学、历史学、经济学等学科之间空隙的作用。”虽然日本学界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历史与环境”并未受到重视,但“与历史研究中环境缺位不同,日本比较文明论研究对环境异常重视。”显然,并非史学出身的川胜平太对比较文明更为注重。不同海域、不同地带的海洋自然有不同的环境生态,当落实到东亚地区时,必须承认“海洋亚洲环境史并不是一个成熟的研究领域”。对此,学者包茂红认为“从横向扩展来看,海洋环境史主要研究四个方面的问题:一是历史上海洋环境的变迁;二是海洋环境与经济发展的关系史;三是海洋环境与国内和国际政治的关系史;四是历史上海洋环境文化的演变。”川胜平太将日本的海洋史与其经济历程结合,并用“锁国”“开国”等举措展现日本如何因应海洋,期待从内外并举的方式打造日本“花园岛”可以说是针对日本本土状况较为自洽、成熟的理论体系。他认为地球与国境都是有限的,强调对自然应有限开发,生物间的和平共处、共存共荣比达尔文式“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相互竞争更值得提倡。但如何更细致地落实,譬如怎样改善近海、远洋的海洋污染、过度捕捞、物种灭绝、环境恶化等还亟待完善。
综上可知,如今将“海”作为主题的探讨在学界相当普遍。以东亚海洋为例,研究各国与海洋亚洲的关系,从金、银、铜等货币原料、各类物产出发的史学思考不断展现,这些研究成果对于进一步丰富海洋史观具有促进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