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彩霞:《山海名邦
——近代海上山东社会文化变迁》

2022-11-06 05:18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2019年180页
海交史研究 2022年1期
关键词:山东青岛海洋

(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2019年,180页)

杨品优

过去学界对海洋社会经济史或海洋区域史研究大多偏重于东南沿海,而华北地区的海洋发展史未得到充分展开。山东作为海洋大省,在21世纪初,作者追问的是:在两千多年的时间里,其在传统的海洋社会经济扮演着怎样的角色?近代以来通商口岸开埠,新式教育和现代管理体制的实施,是如何影响了近代山东社会文化变迁,从而推动山东的早期现代化进程?厦门大学台湾研究院张彩霞研究员《山海名邦——近代海上山东社会文化变迁》(下称《山海名邦》)一书,广泛利用了地方志、实录、部分档案和中国海关贸易报告、清册,如烟台、胶州海关的年度贸易报告、十年贸易报告,以及20世纪初的文人游记和山东省、市、县文史资料,加上作者在山东沿海田野调查收集到的口述资料,对此做了有益的探索。

本书共分六章,第一章绪论,第六章为结语。第一章回顾了中外学界关于中国“现代化”的理论,作者赞成柯文、滨下武志关于中国研究的视角与方法,并受杨国桢教授中国海洋社会经济史思路的启发,认为应该寻找中国自身的海洋传统。作者赞同布罗代尔的地中海研究,进而认为世界历史上的“现代”,就是海洋时代,现代化的过程即是海洋社会经济不断向深度和广度发展的历史过程。作者还回顾了关于山东早期现代化、山东区域社会经济史的研究成果。

本书第二章分析山东沿海地区的区位特征和海洋传统,作为第三章“港口城市的兴起与开埠”的背景与基础。该章简要介绍了山东半岛的地理位置、经济条件、历代王朝时期的海外贸易经济政策。作者认为山东半岛的农业条件并不优越,海上贸易对本地社会经济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半岛陆路交通多不甚方便,如登州府、日照县,但这些地区却有着发展海洋经济天然的优势。自旧石器时代开始,山东半岛就有较强的海洋经济传统。秦汉至隋唐时期,山东近海贸易得到发展。唐代登州、莱州的港口成为半岛与辽东、朝鲜半岛的贸易中转站,“登州海行入高丽渤海道”为唐代重要的北方航线,登州、莱州为日本、新罗商人的登陆海口。宋代置密州板桥市舶司,高密成为东南亚与北方贸易的主要中转口岸。元代海运,开胶莱运河海运漕粮。元代开辟、修整大运河,使得鲁西运河一带经济得到发展。明代山东西部内陆地区的农业得到良好发展,大运河的畅通,运河漕运,使得大运河沿线地区的农业商品化程度较高。明代海禁、海防政策,限制了半岛的海上贸易活动,使得其半岛沿海地区的经济不如西部地区。明代沿海卫所抽调了大量军户;清初为阻隔海上的明郑势力,实行迁海,这些都影响到了半岛社会经济的发展。

作者认为,明清之际虽有国家层面的海禁、海防政策,沿海以海为生的渔民、灶户、海商、海盗等等,并未被这些政策完全压制,而是以各种形式参与到海洋活动中。伴随着海运漕粮,山东环渤海的近海贸易得到发展,漕粮海运使山东沿海成为南北商人、货物的汇聚之所,也与江南、闽粤保持着贸易往来。这个时期的海上私人贸易,甚至得到了仕宦的支持,半岛与朝鲜、日本的远海贸易也并未中断。康熙二十二年开海禁,海洋经济活动重新活跃起来。

第三章、第四章为本书论述的重点,第三章“港口城市的兴起与开埠”,主要介绍康熙二十二年开海禁后至清末和20世纪初,山东从海运到开埠的历史过程,表明山东蕴含着走向海洋时代的内在动力。

清代,由于东北的开发,人口的增长,山东半岛由粮食输出地,变为粮食需从辽东等地输入。漕粮海运,促进了私人海上贸易的发展。从康熙后期至道光年间,由于海禁的解除,中国海上私人贸易得到发展,山东地区商人的贸易范围扩大了,除环渤海湾地区的传统海商外,东南沿海的江浙闽粤海商在山东的贸易更活跃了。山东本地海商的贸易范围从清初的环渤海湾各口岸,扩大至京津和东南沿海地区。闽粤海商带来苏州、南京的棉花、茶、丝等,装回豆类、海产品。书中例举了宋至清山东沿海的37个天后宫,沿海天后宫数量的增加,说明了山东沿海商业贸易的日趋繁盛。清中期后,山东沿海商品经济的发展,以及王朝海运漕粮带动了一些港口贸易,使得沿海地区的一批海口逐渐繁荣,一些沿海小渔村、小镇,如莱州府即墨县金家口、胶州、登州府莱阳、黄县等逐渐发展成新兴港口城市,道光末年烟台已成为一个港口城镇。

由于山东沿海优越的地理位置,加上这些已有的海外贸易的先声,列强早已觊觎山东半岛的通商条件。鸦片战争后,列强不满于五口通商,第二次鸦片战争后1858年,把登州(后为烟台)辟为通商口岸,1897年德国借口传教士被杀,强行租借胶州湾的青岛,1898年英国租借威海。这些重要口岸的开埠,使山东沿海地区进入早期现代化阶段。清末新政后,1904年胶济铁路通车,山东内地与海外市场联系起来,出于地区开发和发展地方经济的考虑,山东地方官员先后自开济南、潍县、周村、龙口为商埠。烟台、青岛的开埠及上述港口城市的自开商埠,使得山东半岛进入新的海洋时代。

第四章“经济重心的转移”是顺着第三章“港口城市的兴起与开埠”的影响来写的。这章分析山东沿海地区对外开放后,建立了与海外市场的直接联系,扩大了与国内各通商口岸之间的贸易往来。第一节从贸易、运输两方面介绍近海与海外市场的变化。1861年烟台开埠后,与国内外市场建立起了广泛联系,表现在贸易规模的增大、货物种类的增多,地方性、超省际贸易活动频繁。1898年青岛开埠后,实行自由港制,1905年改为自由地区制,山东沿海社会经济迎来新的发展契机,青岛融入国际海运贸易网络中。受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影响,青岛贸易额下降,1917年开始慢慢恢复,1922年中国接收青岛后,贸易额剧增,从1922年的97 590 928关两到1931年的218 275 187关两。第二节以烟台和青岛为中心分析了山东半岛出口商品结构的变化,将1864年至1931年的60多年的港口贸易分为四个时期,对比烟台、青岛这两个港口贸易的地域转换与消长。19世纪60年代,烟台开埠后,曾作为山东的唯一通商口岸,但缺乏优良的海港、深入内地的铁路。19世纪末20世纪初青岛、大连兴起及胶济铁路建成后,烟台的贸易被它们分走。大致在1907年后,土货渐渐由青岛出口。青岛的开埠,大大推动了近代山东沿海社会经济的发展。

第三节介绍了帆船、轮船在中国沿海航运业的消长。随着通商口岸的增多,列强取得的优惠条件也增多,外国轮船货运量增加。至19世纪60年代,总体而言,中国旧式帆船业开始衰落,尤其是江南的沙船业。但山东沿海帆船业却借着运价、税率、港口装卸日较长等因素继续存续下来,适应了从帆船到轮船航运结构的转变。第四节分析了胶济铁路、津浦铁路的建成通车,使得原由烟台出口的货物改至青岛,导致“青岛日盛,烟台日衰”。胶济铁路的建成,带动了铁路沿线商业城镇的发展,拓展了山东沿海口岸的城市腹地,使山东内地甚至整个华北地区加入到以海洋为纽带的国内国际经济体系中。第五节分析沿海地区近代工业的发展。山东沿海地区的工业萌芽于德国租借地青岛,德国租借青岛的16年中,共设立15处工厂。1914年日本占领青岛,德建工厂遭到打击。日据青岛时期,各种制造业得到了发展。1922年国民政府收回青岛后,青岛等地民族工业如雨后春笋般发展起来。作者认为山东沿海地区近代工业的发展特点,先从开埠城市兴起,再沿开埠城市周边辐射,进而延伸到内陆地区。

第五章“社会文化的变迁”,逻辑上也由第三、四章延伸而来,主要讨论山东口岸城市的新式教育、现代管理体制及西方的商品、文化、价值观等对本地人民的影响,从而分析山东沿海地区的早期现代化。本章分人口流动与职业构成、社会生活方式的演变、新式教育与西学的传播、公共事业的发展和“民教冲突与教案问题”五个部分论述。1860年代后,农民纷纷涌入开埠城市,寻找工作机会。马关条约规定外国人可在中国设厂后,工厂需要更多的劳力。在烟台、青岛的外籍人员也增加了,在青岛投资的日本人占多数。来自于江浙、江西、安徽、广东等地的商人云集青岛。作者分地方精英、商人群体、平民大众三个阶层分析沿海社会生活方式的演变。精英办教育,开讲演会,为农民引进新技术,带动地方的发展。口岸开放后,商人及经商的观念得到重视,士人从商现象增多。外国商品的倾销、外国人的消费行为都改变了平民大众的生活,同时抬高了物价;传统手工纺织业衰弱的同时兴起了草帽辫、花边等外向型手工业。传教士创办了大量的新式学校、职业学校,作者用近8页的表格介绍了新式教育的情况。城市公共事业的发展也体现出其近代性,作者以青岛为例,介绍了城市建设和管理,以及在德国殖民时期青岛的交通、水电、邮电和卫生、金融等公共事业。该章最后分析山东半岛的民教冲突和教案问题。传教士在山东的活动,与山东的政治、社会、文化等发生了冲突。作者认为不同阶层的人入教原因不同,早期入教者大多是因家庭贫困。作者颇深刻地指出,很多民教冲突并不是单纯的信仰差异,不少是原本家族之间的利益冲突引起的,如世仇引起的械斗等,宗教偏见加剧了冲突,基督教、天主教等不同派别对中国文化的不同认识从而对教民的导向也不同。地方官限制教徒的做法,最后导致了义和团运动。

第六章结语部分,作者简要总括全文,简述山东沿海从内陆走向海洋、从传统走向现代的历程。作者认为,山东沿海地区走向海洋时代,与大运河的兴衰、漕粮海运、19世纪以来条约下的开埠通商、胶济铁路的修建等关联在一起。伴随着这个过程,山东沿海地区民众的生计模式、生活方式、知识结构、宗教信仰等都开始了现代化。海外的文化、制度与山东既有的文化传统发生了冲突,反洋教运动即是一例。经过长期调适后,冲突逐渐消解,本土文化传统融入到现代化的进程之中。

整体而言,在本书的写作中,作者问题意识明确,很好地把握了海上山东区域史发展的阶段性特点,关注到海上山东长时段地走向海洋时代的阶段性及社会、经济的转型过程。如第二章作者注意到元、明时代,大运河的开通及运河漕运使得山东西部内陆地区的农业得到良好发展,明代海禁、海防政策,使得其半岛沿海地区的经济不如西部地区。又如本书的重点第四章,作者叙述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青岛开埠、胶济铁路建成后,沿海贸易取代烟台的过程与表现。青岛开埠对山东沿海社会经济的区域性带动,使得“青岛日盛,烟台日衰”,青岛开埠使得整个山东与整个华北的市场与海外贸易格局都随之改变。作者也注意到鸦片战争以来,中国旧式帆船业至19世纪60年代总体上已经衰落,特别是江南的沙船业已逐渐退出与近代轮船的竞争,但山东沿海帆船业却借着运价、港口装卸时间较长等因素继续存续下来,适应了从帆船到轮船航运结构的转变。在第五章“社会文化的变迁”,作者提到外国商品的倾销改变了山东平民大众的生活,传统手工纺织业衰弱了,同时兴起了草帽辫、花边等外向型手工业,尤其是草帽辫的出口。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这些都是作者敏锐的眼光,给读者带来海上山东动态社会、经济变迁的阅读体验。

作者直言其研究取向得益于杨国桢教授倡导的中国海洋社会经济史研究。她进而认为,世界历史上的“现代”,就是海洋时代,现代化的过程即是海洋社会经济不断向深度和广度发展的过程。她受布罗代尔地中海研究的启发,把“现代”定义为走向海洋的时代,其博士论文的主标题即“走向海洋时代”。

“现代化”是一个内涵和外延都十分丰富的词汇,“现代化”“现代性”由英文“modern”“modernity”翻译而来,“现代化”这样的词汇本身有很强的弹性与张力。何为现代化?一般我们认为“现代化”是资本主义化(指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工业化、城市化、西化等等往往也是我们认识“现代化”的维度。1980年出版的罗兹曼主编的最系统研究中国现代化的著作《中国的现代化》认为,走向现代化“指的是从一个以农业为基础的人均收入很低的社会,走向着重利用科学和技术的都市化和工业化的这样一种巨大转变”。罗兹曼等人主张现代化是都市、工业形态的社会,与农业、农村社会对比,强调科技革命对社会生活带来的改变。现代社会思想家安东尼·吉登斯认为:“现代性指社会生活或组织模式,大约17世纪出现在欧洲,并且在后来的岁月里,程度不同地在世界范围内产生着影响”。吉登斯的“现代性”即我们所说的“现代化”,他认为现代化是17世纪源于欧洲、波及世界的一种社会生活、组织模式,这个对“现代化”的定义简洁且有一定的方向感。当然,“现代化”“现代性”也还可以有其它认识维度,比如当下正热的“全球化”。本书作者认为一个国家或地区进入海洋时代即已进入现代,海洋社会经济发展的深度和广度,体现其现代性的强与弱,其原博士论文主标题“走向海洋时代”说明了“海洋性”与“现代性”的关联度。当然,这或许是笔者的臆测。作者赋予“现代化”以与海洋有关的社会经济发展的意涵,这一点为我们定义与认识“现代化”方面,拓宽了我们的视野与认识维度。

通读全书,略显不足的是文献材料的使用方面。

前文已述,本书用了地方志、实录、档案、海关贸易报告、文人游记、文史资料和口述等资料。本书要讨论海上山东现代化的历史,山东半岛走向世界的历史,相对来说,海外资料、外国人的资料略少了些,尤其是西文的第一手资料用得少了些。如本书第五章第五节写民教冲突、教案问题,引用了[德]余凯思(klaus muehlhahn)、[德]薛田资、[德]李希霍芬、[美]杨懋春等人的资料,有的是游记,有的是关于传教士的介绍性文字,有的是研究内容,很多引自1987年出版的《德国侵占胶州湾史料选编(1897—1898)》,它们当为中文的。关于传教士的资料,不少引自1985年出版的顾长声《从马礼逊到司徒雷登——来华新教传教士评传》和1995年出版的陶飞亚、刘天路《基督教与近代山东社会》等书,这些资料也是中文的。这些翻译过来的,其史料价值也不容置疑,当不会影响我们历史事实的建构。关于义和团,作者也提到了周锡瑞的研究,也是已译成中文的。实际上,目前还有大量的西文一手资料没有翻译过来,如义和团运动时期的很多传教士、外国海军士兵和外国使节留下了大量的回忆录,尤其是关于北京被围的记载。本书中,作者用了关于芝罘、汕头等几处的西文文献。杨国桢教授在这套书的总序中指出,外国文献档案利用的局限影响到某些课题的开展,这或许是目前海洋史的普遍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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