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庆伟 贾峰
徐孚远(1599—1665),字闇公,出身云间望族,为明内阁首辅徐阶八世曾孙辈传人。徐孚远一生创作了大量诗文,但多散佚不存。他曾与友人言:“何必多作,我辈诗要须令一二首传耳。”民国时,姚光根据徐孚远后人所藏徐孚远诗,整理成《钓璜堂存稿》,收诗2 775首,诗歌数量居明郑文人前列。徐孚远善交游,早年与陈子龙、夏允彝、杜麟徵、周立勋、彭宾等倡为“几社”,时称 “几社六子”,亦称“云间六子”;在金、厦期间,又重倡“海外几社”,与张煌言、卢若腾、沈佺期、陈士京、曹从龙等并称“海外几社六子”;又与叶后诏、纪许国、林霍、黄骧陛、郑郊、郑郟等号为“方外七友”。潘承玉先生认为,徐孚远在金厦诗群中居于无可置疑的核心地位。
徐孚远于顺治八年(1651)来到厦门,康熙二年(1663)十月清军攻陷金、厦二岛后离开,除中间于顺治十五年(1658)短暂离开外,在金厦地区前后生活十余年。在此期间,徐孚远有没有东渡台湾,一些史籍如孙静庵《明遗民录》、张其淦《明代千遗民诗咏初编》、阙名朝鲜人《皇明遗民传》、翁洲老民《海东逸史》等,都没有明确交代,导致后人对此争论不已。本文拟以《钓璜堂存稿》所收徐孚远诗歌为主,对徐孚远东渡台湾问题进行再考证,并提出一家之言。
南明时期,社会形势复杂,文人颠沛流离,通讯落后,相互之间的联系依靠信件或朋友间口口相传,即使是关系密切的朋友,分别之后,也很难再相聚。比如,徐孚远好友钱澄之,曾与他同在太湖吴易军中抗清,后又和他同行赴福州隆武帝行在。但二人自隆武二年(1646)分别后,未再见面。所以钱澄之听闻徐孚远去世,在为他写的《祭文》中说徐孚远“返自海外,没于岭表”。经郭秋显先生考证,明郑时期“海外”一词,概指浙东舟山群岛与闽海金门、厦门、台湾等地而言。据郭先生的考证,无法由钱澄之《祭文》判断徐孚远是否东渡台湾。此外,战乱时期,印刷条件落后,明郑文人作品保存困难。连横曾怀疑,“吾闻延平郡王入台之后,颇事吟咏。中遭兵燹,稿失不传。”近年郑经《东壁楼集》的发现证实了他的判断。作为明郑政权核心的郑经,作品尚不能完整保存,其他明郑文人作品保存也很困难。所以,徐孚远虽然在文学上取得了巨大成就,但因身处乱世漂泊流离,加上其作品保存困难流传不广,导致后世史家无法确认他是否曾东渡台湾。实际上,徐孚远在金厦地区生活期间,确曾东渡台湾。主要证据有三:
一是徐孚远所作有关台湾诗歌可证。徐孚远渡台前后,作了不少关于台湾的诗歌。这些诗歌大致可分为三类:第一类诗歌表明诗人欲东行。徐孚远曾多次在诗中表达欲东渡台湾之意,如《将适荒外,念故人存殁,怆然赋之》云:“扁舟苍茫随所放,波涛风力不相让。历载朔南今朔东,存心耿耿自有向”;《怀章东生》云:“拟挂征帆到海东”;《东行阻风》云:“拟将衰鬓寄东濛,频月东风不得东”;此外还有《将耕东海,学子唐缉师辞往海山兼就婚,歌以送之》《将耕东方,感念维斗、卧子,怆然有作》《浮海已久更拟居》等诗歌,都表明诗人欲东渡台湾。
第二类诗歌表明诗人已身在台湾。徐孚远《怀常雪嵩》诗云:“海外之海迁人希,家人散尽独居夷。”如果说“海外”一词,泛指浙东舟山群岛与闽海金门、厦门、台湾等地,那么结合徐孚远生平履历,“海外之海”则确指台湾;“迁人希”“独居夷”说明徐孚远人在台湾。《陪饮酒赋》诗云:“问余东向亦何为,屡与王侯泛酒卮。夙昔襟期空自许,于今形迹有谁知”,说自己身在东方,行迹无人知,进一步证实诗人在台湾。此外,徐孚远又在《遣兴》组诗中多次谈到身在东方,如其一云:“东去日冥冥,云山天际青。”其四云:“东方犹树垒,整肃待飞龙。”其五云:“四海萧条甚,天行今向东。”徐孚远长期生活的金、厦二岛,在我国东南沿海,台湾岛处于金、厦二岛的东边,诗中“东去”“东方”“向东”等词语,说明诗人已来到位于东方的台湾。
第三类诗歌表达诗人来到台湾后,对此地的印象。明郑东渡以前,台湾地区长期与外界不通消息,对传统文化的保存相对完整。徐孚远《在东赠友》其一云:“绝域同谁老,今来遇所知。天未亡文献,人犹识羽仪。”由诗中的“在东”“绝域”“未亡文献”“人识羽仪”等文字可推知,此诗作于与大陆联系密切、继承了优秀汉文化的地区。纵观徐孚远的一生经历,除短暂取道安南外,未曾离开大陆,但他却有可能随郑氏东渡台湾,结合诗名《在东赠友》,可推断此诗作于台湾无疑。
此外,徐孚远诗中对于台湾岛的描述,与同时期东渡台湾的沈光文、王忠孝等人的描述是一致的。徐孚远《东宁咏》诗云:“士民衣服真如古,荒屿星河又一天”;《桃花》诗云:“千载避秦真此地”。沈光文说自己“徒寄处于荒野穷乡之中,混迹于雕题黑齿之社。”王忠孝东渡台湾后,在《东宁风土沃美急需开济诗勖同人》云:“耕耘师后稷,玄诵尊姬公。”沈、王二人对台湾的描述,与徐孚远的描述相似,可旁证徐孚远东渡台湾。
二是徐孚远同时期人及后人记述可证。徐孚远同乡兼几社友人王沄,在《海东先生传》说:“或云先生在海外,著书甚富,未传于世,官阶亦未详。或云先生在海外,居宾师之位,教授诸生。异域子弟多从之,学问有来仕者。”王沄从他人口中得知,徐孚远东渡台湾。清乾隆年间人全祖望在《徐都御史传》云:“明年,延平入白下,不克,寻入台湾。延平寻卒,公无复望。饰巾待尽,未几卒于台湾。”作者认为徐孚远随延平王东渡台湾似可信,但说他卒于台湾却又不准确。比全祖望稍晚,同为乾隆年间人的黄定文也认为徐孚远东渡台湾,他在《书鲒埼亭集徐闇公传后》中说:“成功初在南京国学,尝欲学诗于闇公。以是尤敬礼如是者几及十年。其后入台湾。壬寅成功卒。鲁王亦以是冬殁。闇公屏居山谷,与其后妻戴氏伐薪煨芋,仅而得存。”
三是后世台湾人对徐孚远的纪念可证。后世台湾人对徐孚远对台湾文教事业所做的贡献很认可。清道光四年(1824),鹿港同知邓传安率士绅兴建开文书院,为效法明末寓台大儒沈光文(字开文)因勉治学的精神,故名。开文书院奉祀朱熹,配祀明末清初寓贤沈光文、徐孚远、卢若腾、王忠孝、沈佺期、辜朝荐、郭贞一、蓝鼎元等有功于台湾文教之士。邓传安在《新建鹿港文开书院记》中说: “其先太仆而依郑氏,后太仆而东渡,亦设教于台者,华亭徐都御史孚远。成功尝从徐公受学,渡台后优礼过于太仆。公自叹司马长卿入夜郎之教盛览,想当日海外从游,今祀太仆,未可不祀徐都御史矣! ”文中说徐孚远东渡台湾,对台湾文教事业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清同治十三年(1874)冬十月,清统治者从台湾绅民之请,奏建专祠,春秋俎豆,以明季诸臣配,徐孚远位列其中。
关于徐孚远东渡台湾的时间,学界主要有二种观点:一是在顺治十八年(1661)二月到康熙元年(1662)十月之间;二是在康熙元年(1662)十月郑经嗣位后。参考徐孚远诗歌以及史籍记载,观点一具有不合理之处,观点二大致不差,但在细节上,仍有待进一步完善。
一些史家认为徐孚远随郑成功东征台湾,抑或在此后不久东渡台湾。如姜皋《明封光禄大夫柱国少师都御史徐孚远神道碑》云:“辛丑(1661)来居台湾。”连横《台湾通史》云:“克台之岁,从入东都,礼之尤厚。”廖一瑾《台湾史诗》载:“同延平入台,延平亡,台军渐削,乃复入中土,卒于粤,完发以终。”施懿琳等《台湾古典文学大事年表·明清篇》载:“随郑成功入台,但未久留,即返回厦门。”这些关于徐孚远在郑成功东征台湾时渡台的猜测,既没有考虑徐孚远对东征台湾的态度,也没有考虑东征时的恶劣环境。
首先,徐孚远对东征台湾持不同意见,没有随军东征。顺治十八年(1661)郑成功东征台湾,与之关系密切的王忠孝、徐孚远、张煌言等都提出过质疑。张煌言《上延平郡王书》云:“自古未闻以辎重眷属置之外夷,而后经营中原者……倘寻徐福之行踪,思卢敖之故迹,纵偷安一时,必贻讥千古。”王忠孝《与张玄著书》云:“顷者,虏又虐徙海滨,所在骚然。乘此时一呼而集,事半功倍。而僻据海东,不图根本,真不知其解也。”徐孚远《东夷》诗云:“东夷仍小丑,南仲已专征。部落哀刘石,崩奔怯楚荆。况闻蒙面众,皆有反戈情。一举清江汉,何难靖九京。”诗中借用周宣王麾下大将南仲退猃狁,和晋八王之乱后晋将刘琨留守晋阳抗击匈奴的故事,把郑成功东征台湾比喻为“南仲征猃狁”,而没有像刘越石、刘琨那样坚守中原、抗击异族,没有和清军中的心向汉者——“蒙面众”里应外合,一举“清江汉”“靖九京”。诗人认为,在民族大义面前,郑成功舍本逐末,远渡大海去征东夷这个“小丑”,而不思北伐收复失地,属于本末倒置,对东征台湾的不满溢于言表。另据《台湾外纪》记载,永历十五年(1661),郑成功于二月初一日祭江兴师,徐孚远与王忠孝、卢若腾、沈佺期、郭贞一等文人出现在饯行队伍里,并未随之东征。
其次,东征期间,台风隔断了两岸交通。顺治十八年(1661)二月郑成功率军东征,四月末登城围困热兰遮城堡,十二月荷兰人献城投降,期间两岸交通断绝,郑军严重缺粮。据《先王实录》记载:“七月,户官运粮船不至,官兵乏粮,每乡斗价至四五钱不等。”“八月,户官粮船犹不至,官兵至食木子充饥,日忧脱巾之变。藩心含之,大书于座前云:户失先定罪。遣杨府尹同户都事杨英往鹿耳门守候粮船,并官私船有米来者,尽行买来给兵”。关于运粮船为何久不至,徐孚远友人卢若腾《石尤风》诗云:“石尤风,吹捲海云如转蓬。联艘载米一万石,巨浪打头不得东。东征将士几欲死,西望粮船来不驶。”郑成功东征期间,运粮船遭遇台风,不得东行。每年春三月到秋十月,是闽南地区汛期,台风频发,船只无法航行。徐孚远多次在诗中表示,台风阻隔了两岸交通。如《东行阻风》云:“拟将衰鬓寄东濛,频月东风不得东”;《将适荒外,念故人存殁,怆然赋之》云:“扁舟苍茫随所放,波涛风力不相让”;《待飓》云:“时近上元作飓惯,谁云此语非汗漫”;《仲秋下旬守风至秋尽,不得行》云:“在昔曾闻长老言,九月休向江间走。自从击汰拟东行,捩柂发舟复何有。”顺治十八年(1661)十二月之前,郑军运粮船不得东行,徐孚远亦无法东渡台湾。
第三,郑经东渡前,两岸交通被人为隔绝。康熙元年(1662)正月郑成功收复台湾之后,驻守金厦的郑泰等人因不愿奉郑成功的命令携家东渡,人为隔绝了两岸通讯。阮旻锡《海上见闻录》记载:“壬寅(1662)正月,赐姓严谕搬眷。郑泰、洪旭、黄廷等皆不欲行,于是不发一船至台湾。而差船来吊监纪洪初辟等十人,分管番社;皆留住不往,岛上信息隔绝。”是年四月,郑成功得悉郑经私通四弟乳母生子,命人治其罪,郑经等据守厦门,不与台湾通消息。五月郑成功逝世,台湾岛郑袭密谋即位,不与厦门通消息。七月,郑经欲东渡,又逢福建总督李率泰等到厦门和谈,直到十月初才率舟师东去。康熙元年(1662)正月到十月之间,两岸交通被人为隔绝,徐孚远无法东渡台湾。
最后,不能以《东宁咏》倒推徐孚远入台时间。徐孚远《东宁咏》云“自从漂泊臻兹岛,历数飞蓬十八年”,台湾学者黄典权、盛成、龚显宗据此倒推徐孚远于1661年入台,蔡靖文倒推徐孚远在1663年入台,均不准确。顾名思义,诗名《东宁咏》,必是在台湾改名东宁之后而作。历史上,顺治十八年(1661)五月,郑成功改赤嵌为承天府;十二月,改台湾为东都。康熙元年(1662)二月,永历帝被吴三桂追至缅甸弑杀后,东都一说已名不符实。十月郑经东渡嗣位后,在永历帝遇害消息已确认的情况下,仍奉南明正朔。直到康熙三年(1664)二月,郑经自铜山退守台湾,八月才改东都为东宁。“甲辰年(1664),郑经改东都为东宁,一作东宁府,或简称东宁。”顾诚《南明史》、连横《台湾通史》对此都有记载。所以《东宁咏》一诗,必作于康熙三年(1664)八月东都改名东宁之后。而这一年二月郑经东渡时,徐孚远并未跟随。也即是说,徐孚远作《东宁咏》时,已不在台湾。由此可知,并不能以《东宁咏》倒推徐孚远入台时间。
司文鹏、左敏行认为徐孚远在郑经嗣位后入台;吴锋刚认为徐孚远在永历十七年(1663)入台,并卒于台湾。这几位的观点具有一定合理性,但还没有提出相对完整的证据链,兹作以下补充。
1.徐孚远东渡是为了解救曹从龙。徐孚远作为明遗民,与郑氏关系密切,是郑成功的座上宾。他既然没有随郑成功东渡台湾,也没有理由在郑成功之后东渡台湾。若去台湾,则要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从《钓璜堂存稿》所收诸诗来看,徐孚远东渡台湾最大的可能是为了解救好友曹从龙。
曹从龙,字云霖,松江华亭人,著有《从龙诗集》,今佚。据张煌言《曹云林中丞<从龙诗集>序》介绍,曹从龙在顺治三年(1646)自云间来到舟山,投奔黄斌卿,受重用,参与军事。后黄斌卿被张名振等联合其部将所杀,曹从龙离开舟山,短暂被清军俘虏,侥幸逃脱。后至厦门,入郑成功军,任监军。顺治十八年(1661),随郑成功东征台湾。康熙元年(1662)郑成功去世后,曹从龙在台湾密谋拥立郑成功弟郑袭,消息传至厦门,郑经渡海嗣位,曹从龙被杀。
徐孚远是曹从龙同乡。他在顺治四年(1646)来到舟山之前,就与曹从龙相识。此前,二人曾同游青浦。徐孚远《同曹云霖渡青浦游步》云:“晴明思游历,结友有所适。”黄斌卿死后,曹从龙离开舟山。徐孚远听闻他被清军俘虏,作《怀曹云霖》二首,其一云:“传君留滞阖闾城,几度春风好听莺。昌国平来新气势,黄侯没后旧交情。倦游乍息江乡梦,蹇足犹期天上行。闻道中原龙欲起,迢迢旌旆正相迎。”徐孚远对曹从龙的遭遇表示同情,并勉励他眼前的困境只是暂时的,蛟龙终有再起之日。曹从龙在金厦地区加入郑成功军后,徐孚远曾约曹从龙游,久候不至,作《迟曹云霖不至》云:“春期行已过,郁郁似三秋。”曹从龙随军北征,徐孚远作《送曹云霖返北》感叹说“相见各惊颜色古,未叙行藏且道苦”;又作《怀曹云霖北行》云“我家有季弟,闻在石头城”。曹从龙行军期间,也不忘与徐孚远书信往来,徐孚远收信作《得云霖十一月扎》,鼓励他说“叹我真龙鹤,如君乃飞鸟。必能蹑履行,形影从兹渺。”
郑成功在台湾去世后,曹从龙参与郑氏政权之争,在台支持郑袭即位。消息传至厦门,郑经打算率军东渡台湾嗣位。徐孚远对曹从龙的处境感到担忧,作《云霖履危预为感赋》云:“好女何当求入宫?相憐去住两途穷。朝持手版趋油暮,夕拥寒衾听朔风。已叹屈平恩渐薄,更堪宰嚭僭能工。危机自古皆如此,挥扇江干一梦中。”先用女子入宫的凄苦劝诫曹从龙不要轻易参与郑氏王权之争,又用屈原和宰嚭的故事,劝诫他远离庙堂。《再愁云霖》诗云:“刘君方拟布诚心,衔命如君朝所钦。岂意高罗张四野,难容好鸟讬芳林。荆榛牵路青云杳,兰蕙当门愁雾深。遥想孤踪临危地,没令沧海失知音。”“孤踪临绝地”“沧海失知音”一句,徐孚远似乎已预料到曹从龙的未来。为了解救曹从龙,徐孚远选择随郑经船队东渡台湾。但是徐孚远东渡之后,曹从龙依然被郑经所杀。事后徐孚远作《曹云霖在东被难,挽之》云:“惆怅行吟到夕曛,救君无力更嗟君。早年未恳趋荀令,晚岁方思比叔文。江夏昌刑缘寡识,山阳怀旧惜离群。丰筵数过真何事,不若田间曳布裙。”诗中既有对自己解救曹从龙不力的自责,又有一丝对曹从龙不合群的埋怨。
2.徐孚远于康熙元年(1662)十月随郑经东渡。徐孚远东渡台湾途中所作《随舟》诗云:“结束随征棹,华夷聊此分。丹心空避地,白首叹无君。感激千层浪,苍茫一片云。旅人何所事,倚枕简遗文。”诗中“白首叹无君”一句,指的是康熙元年(1662)四月,永历帝被吴三桂弑杀。另据徐孚远《别朴孟珍》诗“世已无王谁做主,身居绝地更何攀”一句,“无王”二字,指的是康熙元年(1662)十一月鲁王监国在金门去世,明王朝延祚已断;“身居绝地”说明这个时候徐孚远人已在台湾。二首诗结合,可知徐孚远在康熙元年(1662)四月到十一月之间东渡台湾。结合徐孚远东渡台湾的目的是为了解救曹从龙,可推知他必是在郑经之前或者随郑经东渡台湾。前文已经指出,郑经东渡台湾之前,两岸交通被人为隔绝,由此可推知,徐孚远必是在康熙元年(1662)十月随郑经东渡台湾。
3.徐孚远于康熙二年(1663)正月随郑经返厦。徐孚远所作五言古诗《揭万年令嗣,到海收家集,集成,寄石青所藏之诗。记其事并赠》,由诗名可知,徐孚远到台湾后,接到万年县令庄之列的邀请,返厦整理个人的文集。庄之列邀请徐孚远整理文集,徐孚远受邀后,随郑经返厦的主要原因有四:
其一,徐孚远文坛声誉远播台湾。徐孚远的文学成就以及文坛声誉由来已久。“少时,(徐孚远)与周立勋、陈子龙二先生皆治毛氏诗,以诗文名,时人号为两脚书橱”。崇祯二年(1629),徐孚远与夏允彝、陈子龙、杜麟徵、周立勋、彭宾等倡为“几社”,时称 “几社六子”,亦称“云间六子”。杜登春《社事始末》云:“几者,绝学有再兴之几,而得知几其神之义也。”徐孚远作为“几社”首倡者,连续主持选刻出版了《几社会义》一至五集,还与陈子龙撰呈《史记测议》130卷,又与陈子龙、宋存楠辑成《皇明经世文编》504卷。在金、厦期间,徐孚远又重倡“海外几社”,与叶后诏等好友唱和,号为“方外七友”。张煌言对徐孚远的文学成就推崇备至,他在《曹云霖诗集序》言自己不敢评价曹从龙诗,却相信徐孚远能给出中肯的评价,“若夫太白之诗而仙,少陵之诗而圣,以及沈、宋沉郁,王、孟悲凉,拟之云霖,或同或异,则予同年徐闇公必有定论矣。”
徐孚远与郑氏集团关系密切。崇祯末,郑成功在南京求学期间,亦曾求教于徐孚远。顺治八年(1651),徐孚远奉鲁王监国来到金厦地区,被郑成功奉为座上宾,“军国大事,时咨问焉”。全祖望《续甬上耆旧诗》在谈到郑成功与文人的关系时曾说:“其最致敬者前尚书卢公若腾、侍郎王公忠孝、都御史章公朝荐、沈公佺期、郭公贞一、徐公孚远与公(指陈士京);次之则仪部纪公许国,不以礼不敢见也。”徐孚远在文坛享有盛誉,又是郑氏的座上宾。随着郑成功东征台湾,徐孚远的文学成就和文坛声誉,也必然随之传播到台湾。庄之列作为郑氏文官的一员,有动机也有机会认识徐孚远。
关于庄之列其人,史籍记载不多,只知道他是随郑成功东征的文官之一,徐孚远东渡台湾时任万年县令。据连横《台湾通史》记载,顺治十八年(1661)郑成功收复台湾,“设府一、县二。以杨朝栋为承天府尹,祝敬为天兴知县,庄之列为万年知县。”“已而杨朝栋、祝敬有罪,杀之,以郑省英为府尹,黄安守安平。”康熙二年(1663)郑经嗣位后,“以统领颜望忠守安平,勇卫黄安镇承天”。康熙三年(1664)八月,郑经改东都为东宁,天兴、万年升为二州。自顺治十八年(1661)到康熙三年(1664)这三年间,庄之列一直担任万年县令。庄之列一直是郑氏集团的文官,徐孚远又是郑成功的座上宾。庄之列东渡前,和徐孚远应当是相识的,但有没有深交不得而知。曹从龙作为郑成功的监军,庄之列是文官,二人应该也是相熟的。徐孚远东渡台湾解救曹从龙,需要结交台湾本土官员居中联络,庄之列就是最好人选之一。因为他身居高位,不仅熟悉郑氏内部的政权结构,对于曹从龙的情况也有了解。徐孚远和庄之列在台湾,必有一段接触,可惜受限于文献资料不全,无法详细考证二人在台湾期间的交往情况。徐孚远《在东赠友》(二首)其一云:“绝域同谁老,今来遇所知。天未亡文献,人犹识羽仪。笑谈清赏共,杯斝旅途宜。故交零落尽,徵往双泪垂。”诗中并没有明确赠的是哪位友人,但从“所知”“故交”等词,可推知徐孚远赠的是来到台湾的故人,结合徐孚远此次东渡的目的,庄之列可能就是其赠送的友人之一。
其二,徐孚远在台湾生活不如意。移居台湾,日常生活都需要自己动手。如,修建住所,《移居即事》其一云:“虽无终岁计,葺宇在其初。”“支床移破几,补壁简遗书。”其二云:“蒙密蛛丝迹,阴沉屋漏痕,邻鸡登几贯,穴鼠窃脂喧。”拿茶几当床,用纸糊墙壁,房屋中蜘蛛结网、鼠上墙,环境至为简陋。还要解决衣食住行。《愁病》诗云:“憔悴乘槎客,心悬节使稀。衰年惟恃粥,疏迹鲜披衣。梦里山河在,镜中须鬓非。支愿时欲卧,白日静书帷。”诗人年迈多病,食饭惟粥,生活凄苦。《有感》其二云:“奔走今头白,艰难愧此身。”《遣兴》其二云:“溪鱼烹作饭,野竹削为椽。”在台湾的凄苦生活,与徐孚远在金、厦期间常与友人唱和,形成鲜明对比。
其三,徐孚远在台已有整理文集的计划。徐孚远东渡台湾解救曹从龙的目的没有达成,欲在台湾修书存典。《愁病》云:“支愿时欲卧,白日静书帷。”《遣兴》其一云:“减食扶衰老,修书存典型。他年如访旧,荒外有娉婷。”表达欲在台湾整理典籍、流传后世之意;其二又说:“荒经虽可著,知得几人传。”又对整理典籍之后的流传表示担忧。但有了庄之列的邀请,徐孚远编纂家集后的流传问题就没有了后顾之忧。
其四,庄之列之邀是文人荣誉。整理个人文集流传后世,名垂青史,是所有文人的追求。庄之列邀请徐孚远收集整理文集,是对徐孚远的至高礼遇。徐孚远在《揭万年令嗣,到海收家集,集成,寄石青所藏之诗。记其事并赠》中表示:“嵇生广陵弹,绝技有所缺;而况如椽篇,凛凛皆大义。中郎幸有子,家书收取勤;补缉覆酱余,玑珠珍一字。相传田横岛,颇与秦人类。康成久寄孥,君亲等为视。庶无尘坱侵,铁函石作匮。守之付灵威,山色转青翠。神魂或往还,总入三山记。”诗人以嵇康《广陵散》散佚自比收家集,认为他整理的家集,就相当于古代的“康成寄孥”“铁函”“石匮”。台湾地处荒外,与大陆隔绝,与秦时田横岛相类,把诗文集藏在岛上,就相当于把宝藏藏入深山,终有重见天日之时。由此诗可以看出,徐孚远把到海收家集当成人生头等大事来抓。
综上,徐孚远东渡台湾解救曹从龙的愿望没有达成,后在多种因素综合下,接到庄之列的邀请后,随郑经船队返厦。据《东南纪事》记载,“康熙二年(1663)癸卯正月,锦自台湾还思明。”郑经回思明后,距离三月份闽南地区汛期来临还有两个月时间,徐孚远在没有郑经资助的情况下,很难组织力量自台湾返厦。最大的可能,是跟随郑经一起返思明。因此,徐孚远在康熙元年(1662)年十月东渡台湾后,随即又在康熙二年(1663)正月匆匆随郑经大部队返回厦门,在台三个月左右。
据《台湾外纪》记载,康熙二年(1663)十月清军攻破金、厦二岛,郑经退守铜山;至康熙三年(1664)二月,援剿右镇林顺原、南澳护卫左镇杜辉接连投诚清军,此时郑军人心惶惶,《台湾外纪》用了一句“日报诸将叛去”,可见形势之危急。于是,郑经决定采纳洪旭的建议,“速过台湾”。请宗室及乡绅商议:“如欲相从过台湾者,速当收拾,拨船护送;若不愿相从者,听之。时有宁靖王、泸溪王、鲁王世子、巴东王诸宗室等,同乡绅王忠孝、辜朝荐、沈佺期、郭贞一、卢若腾、李茂春悉扁舟从行。惟徐孚远驾船归华亭。”徐孚远回华亭,意在送家眷返乡后,再随诸遗老东渡台湾,却不料行程受阻,止步于饶平,在潮郡宋尚木的庇护下,完发以终。林霍在《庚午冬书稿》中回忆说:“先师当癸卯岛破,漂泊铜山。将南帆,临别执敝郡沈佺期公手曰:‘吾居岛十有四载,只为一片干净土耳。今遇倾覆,不得已南奔。得送儿子登岸守先人宗祧,即返而,与卢牧舟、王愧两诸公共颠沛流离大海中,虽百死吾无恨也。’”徐孚远曾在诗中记载晚年在粤生活,如《誓言寄宋子尚木》诗云:“比来槎上久垂纶,身世茫茫二十春”;《荆山夜雨》云:“淙淙夜雨入溪流,一夜溪声到枕头。梦里不知身在粤,竹桥烟月满昇州。”另据《海东逸史·列传五》卷8载:“厦门破,(徐孚远)为北帅吴六奇所藏,完发以死。”今台湾出版的《台南市志》卷7《人物志》载:“(永历)十七年(清康熙二年,1663)两岛破,自思明至铜山,寻入潮之饶平山,十九年殁。”
连横说:“台湾当郑氏之时,草昧初启,万众方来。而我延平以故国沦亡之痛,一成一旅,志切中兴。我先民之奔走疏附者,兢兢业业,共挥天戈,以挽虞渊之落日。我先民故不忍以文鸣,且无暇以文鸣也。”明郑文人的到来,促进了大陆先进的汉族传统文化在台湾地区的传播,改变了台湾“不以文鸣”的面貌。相较于大陆,台湾属于文化洼地。而越是文化发展滞后的地区,对于文化的渴求和文人的尊重,就越强烈。比如,文学家苏轼一生颠沛流离多个地区,在岭南地区时间并不长,而后世岭南人对他的尊重超过其他地区。徐孚远作为较早东渡台湾的明遗民之一,在台湾虽仅三月左右,但他以传道受业解惑的心态,在台湾传播中国古典文化,渡台前后创作了不少优秀的诗歌,对台湾古典文学的发展具有筚路蓝缕之功。
一是文学作品丰富台湾文学史的内涵。专业的文人从事文学创作活动,是台湾古典文学发展的标志。徐孚远等东渡文人的到来,打破了台湾本土古典文学没有传承的窘境,为台湾带来了职业从事文学创作的文人,把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各种文学形势传播到台湾。徐孚远入台前后所创作的有关台湾的文学作品,除《全台诗》收录的24首诗歌外,还有《短歌》《南望》《随舟》《在东赠友》二首、《移居即事》二首、《有感》三首、《遣兴》八首等,总量超过40首,可谓高产。而此时郑经尚未携王忠孝、卢若腾、郭贞一、沈佺期、李茂春等汉族士绅渡台,作为“海外几社六子”之一的曹从龙又因参与郑氏内讧,被郑经收杀;徐孚远是沈光文渡台之后,又一位在台湾从事古典文学创作与传播的汉族士绅,对台湾古典文学的开拓之功不容忽视。
二是开台湾文人编纂文集的先河。由五言古诗《揭万年令嗣,到海收家集,集成,寄石青所藏之诗。记其事并赠》可知,徐孚远的文集已经编成,并寄了一份给纪石青。此前,沈光文虽较早来到台湾,但并没有编纂个人诗文集。主要原因,一是与大陆音讯隔绝,早期诗文无法收集;二是生活困窘,没有编纂所需资金,礼遇他的郑成功在短时间内去世,继任者郑经又与之不善。沈光文的生活真正有所改变,是在入清后,与首任诸罗县令季麒光相交莫逆。他的诗集编纂,也应当不早于这个时期。徐孚远所编纂诗集,应该算是台湾古典文学史上较早的个人诗集。
关于《揭万年令嗣,到海收家集,集成,寄石青所藏之诗。记其事并赠》的创作时间。康熙二年(1663)十月,清军攻破金、厦二岛前,徐孚远一直生活在该地区。此后,携家人避居饶平,与纪石青失去了联系。所以《揭万年令嗣,到海收家集,集成,寄石青所藏之诗。记其事并赠》一诗的创作时间,也应该是在康熙二年(1663)正月至十二月之间。诗中“中郎幸有子,家书收取勤;补缉覆酱余,玑珠珍一字”一句,又表明了家集整理成的原因,是其子平日整理之功。徐孚远一生有二子,长子渡辽与其母姚氏在弘光元年(1645)八月在与徐孚远一起投奔吴易军,与清军交战不敌牺牲,年仅十七岁;次子永贞为徐孚远继妻戴氏所生,长期随徐孚远左右,诗中整理家集者,当为永贞。从诗名来看,徐孚远的集子已经编成,且寄给了纪石青。他的集子编成后,有时间也有机会寄郑经麾下船队送至台湾,至于有没有送到庄之列手中,现有证据尚无法判断。现存徐孚远文集有《钓璜堂存稿》20卷,诗集最后所附《徐闍公先生遗文》1卷共8种为金山姚氏1926年怀旧楼刻本。另有《交行摘稿》1卷,是徐孚远赴永历帝行在,取道安南期间所作,是书见于吴省兰《艺海珠尘》庚集一百六十六种三百十二卷,清乾隆刻本,国家图书馆藏。《钓璜堂存稿》金山姚氏1926年怀旧楼刻本附于诗稿之后。两个文集均在大陆地区保存至今,台湾地区并无底本。
三是将文人结社之风气带到台湾。谢国桢先生说: “明亡虽由于党争,可是吾国民族不挠的精神却表现于结社。”徐孚远早期组织“几社”,明亡后,续倡“海外几社”,并把它带到台湾。郭秋显先生认为,“海外几社”发轫于舟山,成立于厦门,唱扬于金、厦,延续于台湾。徐孚远续倡“海外几社”,在台湾播下了文人结社的一颗种子。全祖望《徐都御史传》云:“闽中自无余开国以来,台湾不入版图。及郑氏启疆,老成耆德之士,皆以避地往归之,而公以江左社盟祭酒,为之领袖,台人争从之游。公自叹曰:司马相如入夜郎教盛览,此平世之事也;而吾以亡国之大夫当之,伤何如矣!至今台人语及公,辄加额曰:伟人也!”另外,根据《钓璜堂存稿》《仲冬二十五日余诞日,以前朱君、以后王君、朴君,皆以诞日举觞,歌以记之》诗云:“耆英作社大荒东,次第衔杯兴未穷。莫怪此来频上寿,蓬莱原在碧流中。”“耆英做社大荒东”说明徐孚远已经在台湾组织了诗社,这个诗社较后来沈光文组织的东吟社早二十多年。徐孚远虽然在短时间内离开台湾,但文人结社的思想却在此落地生根。徐孚远离开台湾后,沈光文在入清后成立了东吟社。此后,文人结社在台湾蓬勃发展,栎社、南社、瀛社、旗津吟社等相继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