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民族·现代性:五四思潮影响下的童书出版观

2022-11-05 20:29马瑞洁
出版科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儿童读物周作人童话

马瑞洁

(南开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天津, 300350)

哈贝马斯把现代性视为“一项未完成的设计”,是一个“不能或者不愿再向其他时代样本那里借用其发展准则”的新时代,它“自力更生,自己替自己制定规范”,诸如革命、进步、解放、发展、危机以及时代精神之类的概念,伴随着“现代”一起出现。对于中国而言,现代化转型从19世纪末已经逐渐启动。但直到“五四”之前,“西学”“西政”等主张仍然集中于政治层面;五四之后,“现代与传统”的对话才终于进入思想文化层面,哈贝马斯所言的现代化转型在中国社会由此正式开启。

出版观是出版者对出版活动的本质、规律、现象的理性认知和总体看法。出版观既是社会文化的产物,也是社会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童书出版观的基础是特定时代成人对儿童的想象和定义。波兹曼甚至认为,童年不是被发现的,而是被发明的。儿童读物乃至儿童,都是印刷时代之后才出现的概念。成年人通过阅读,将儿童区隔在成人世界之外—儿童是没有阅读能力的人,不得分享成人的秘密,儿童必须通过学习才能走向成年。

波兹曼启发我们意识到,成年人对儿童的认识和界定是一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儿童是我们发送给一个我们所看不见的时代的活生生的信息”,从这个意义上讲,成年人对儿童阅读的理解和设计,也是成年人对自我的理解,对社会未来的设计。童书出版观不仅包含了出版产业叙事,更包含了时代思想叙事,本文的阐述重在后者。有别于既往民国儿童读物编辑出版史以知名读物、知名编辑、知名出版社为对象的个案研究,本文将童书出版置于大时代背景之下,在现代化转型的矛盾与共生中,尝试从社会文化的角度阐释出版观背后的思想根源。

1 儿童本位出版观的形成:启蒙时代的人文精神

“五四运动的最大的成功,第一要算‘个人’的发现”。人的发现在哲学层面是高扬理性之光,主张一切以人为中心,一切为了人的利益;在实践层面则特别强调妇女的发现和儿童的发现。“在任何社会中,妇女解放的程度是衡量普遍解放的天然尺度”,尤其在当时的中国,随着辛亥革命的胜利,“君为臣纲”已从名义上解体,但“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犹存。妇女和儿童的发现,不仅是对所有社会个体自由意志的尊重,更是对夫权、父权封建礼教的直接否定。所以,五四新文化运动很快就提出了“易卜生主义”,开展了妇女解放、婚姻自由的探讨,随后又掀起了“儿童本位主义”的儿童学研究热。

事实上,无论东方还是西方,人们长久以来一直认为儿童天性妨害学习,所谓教育就是对儿童的控制和征服,旨在让儿童“变好”。直到17—18世纪,才有哲学家指出儿童的可贵。比如卢梭就坚持儿童自身的重要性,他不把儿童看作成人的预备,反而认为儿童是最接近自然状态的人,拥有值得赞美的天性。又经过几代思想家、教育家的不断努力,以“儿童本位”为核心的现代儿童学才终于正式形成。

最早将儿童学引入中国的是周作人。他在日本留学期间通过阅读高岛平三郎的《歌咏儿童的文学》《儿童研究》,塞来的《儿童时期之研究》等著作,接触到了西方儿童学,意识到“儿童在生理上虽然和大人有点不同,但他仍是完全的个人,有他自己内外两面的生活”。周作人回国后,仍然持续关注此类研究。1914年,周作人作为绍兴县教育会会长,为绍兴县小学校成绩展览会撰写了意见书,他提出:“今对于征集成绩品之希望,在于保存本真,以儿童为本位。”这是迄今能见到的中国最早的“儿童本位”说。

其实周作人在正式提出“以儿童为本位”的观点之前,已经在《绍兴县教育会月刊》上发表了《童话略论》《儿歌之研究》《儿童问题之初解》等系列文章,主张顺应自然,尊重儿童独立个性,但这些文章当时并没有获得思想界、教育界、出版界的关注。直到1919年前后,儿童本位的观点才终因契合五四思想启蒙运动积极倡导的“人的发现”,从而作为一种时代意识成为知识界的共识。

1919年5月,美国教育家杜威来华讲学,在其“教育哲学”的系列演讲中,杜威强调“教育本于儿童的生长”,“应该一方与儿童的本能和经验,一方与社会的需要,互相联络”。他批评不顾儿童本能,“只要成人认为一种好的知识经验,便练成一块,硬把他装入儿童心里面去”的做法,是“把学科看作教育的中心”的错误做法。杜威的演讲在中国获得了轰动效应,《杜威五大讲演》在他离开中国之前已出了十版,儿童本位论也因此在中国得到了较为广泛而迅速的传播。随后鲁迅发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周作人发表《儿童的文学》、郭沫若发表《儿童文学之管见》等,皆反复阐扬儿童本位的思想。如鲁迅写道:

“往昔的欧人对于孩子的误解,是以为成人的预备;中国人的误解,是以为缩小的成人。直到近来,经过许多学者的研究,才知道孩子的世界,与成人截然不同,倘不先行理解,一味蛮做,便大碍于孩子的发达。所以一切设施,都应该以孩子为本位!”

然而,教育改革涉及国家、社会多个层面,难以立即推行;于是儿童本位的教育思想,便首先在儿童出版观上得到了落实。《新青年》《小说月报》《妇女杂志》等在当时颇有影响力的期刊陆续刊登安徒生、格林兄弟、王尔德等人的童话作品,鲁迅翻译的《爱罗先珂童话集》、赵元任翻译的《阿丽思漫游奇境记》也都是当时颇受欢迎的译作。可以说,这些作品都是“儿童本位”思想主导下的产物。如果不承认儿童的独立价值,就不会为儿童创作、翻译、出版儿童文学作品,尤其是这些不求道德教化,凸显“游戏精神”的作品。

儿童本位出版观还在大众传媒中催生了民国最有代表性的儿童期刊《儿童世界》和《小朋友》。郑振铎撰写的《儿童世界宣言》指出:“麦克林东以为教儿童文学及其他学问都要:(一)使他适宜于儿童的地方及本能的兴趣与爱好。(二)养成并且指导这种兴趣及爱好。(三)唤起儿童新的与已失的兴趣与爱好。我们编辑这个杂志,也要极力抱着这三个宗旨不失”。《小朋友》则对小读者们宣称“我就是你们的小朋友”,《小朋友》在编辑的过程中,“时时体贴小友们的心志,注意小友们的兴趣,谋划小友们的便益”。

随着儿童本位基本原则的确立,儿童读物的许多相关编创准则也达成了共识。比如拉开文学改良大幕的“文白之争”,在儿童读物领域少见波澜。这当然有1920年政府力量参与推动“国语运动”的因素,但也与白话故事比三字经、千字文更易引发儿童兴趣、更符合“儿童本位”的出版认知关系莫大。类似的情况还包括儿童读物应尽可能使用常用字、如有生字宜在短时间内反复出现、行文宜活泼、多使用插图和鲜明色彩等。这些都是五四之前很少被出版者关注过的出版规律,是现代性建构中儿童本位童书出版观的产物。

但需要注意的是,五四所倡导的“个人主义”,隐含着对“大我”的追求。例如陈独秀一方面强调 “除去个人,便没有社会”,一方面又说“个人是生灭无常的,社会是真实存在的”;胡适则声明“社会的不朽论”乃是他的宗教信仰。个人主义与群体意识的混杂并立,意味着当救亡主题压倒启蒙主题时,“小我”随时可能让位于“大我”。与之相应的,儿童本位虽是这一时期儿童出版观的基色,却也常常在各种需求、各种情境下,遭遇挑战,被悄然改动甚或搁置。

2 与民族主义的融合:难以割舍的传统与现实

基于五四运动是一场爱国学生运动的狭义定义,人们往往想当然地认为五四新文化运动也同样充满着爱国主义情绪。但事实并非如此简单。新文化运动最重要的刊物《新青年》上发表过不少贬斥国家主义的文章。如陈独秀说“国家也不过是一种骗人的偶像”;胡适说:“万国之上,犹有人类在”等。

五四知识分子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国家观,和一战之后的世界乱局有莫大干系。当时的人们反思一战,认为人类的自相残杀和社会分裂在很大程度上是由狭隘的爱国主义引起的。这类批判虽然是针对参战列强的,但其影响却难免涉及自身。所以罗家伦、傅斯年等新文化运动的干将,都明确反对以爱国主义为五四精神,甚至还有青年学生特意将“爱国会”改为“救国会”的事情发生。

与反国家主义相应,许多五四知识分子对个人主义、世界主义推崇备至。如前所述,儿童本位正是个人主义的延伸,周作人所言“人的文学”“儿童的文学”,无一不立足于超越国家民族的人类本身;儿童本位思想在中国社会的普及,也是伴随着大量西方儿童文学被译介至中国而发生的。二分对立的“东”“西”文明,在当时的社会意识中暗示了西方文明标志着不断进步的假定。于是,外国童话也被视为先进文化受到了普遍欢迎。知名译者、知名报刊、知名出版社纷纷参与到这场跨文化传播中来,安徒生、格林兄弟、王尔德等人以及他们的童话作品由此在中国广为人知。

如赵元任译《阿丽思漫游奇境记》()于1922年由商务印书馆刊行,一问世即大获成功,短时间内多次再版。后来不仅又有何君莲、徐应昶等译本出现,还有中国作家如沈从文、陈伯吹等人以阿丽丝为主人公创作同人童话。陈伯吹回忆说自己当年“完全给这书的艺术感染力感染了,也在这篇童话作品的本身得到了启发。至此,像一台蒸汽机的引擎,推动了我那创作的冲动与欲望,满想通过笔尖勾画出一个天真烂漫、聪明活泼、却又勇敢机智的孩子的形象……”著名编辑出版家赵家璧称这本书是促使自己对文学产生兴趣的第一本书。

赵译《阿丽思漫游奇境记》这样优秀的童话翻译,不仅逐步确立了使用“儿童的语言”翻译“儿童的文学”的编译规范;更重要的是,让国人看到了国外经典童话“有意味的‘没有意思’”。这种“没有意思”(英文作nonsense),应和了儿童本位主义对儿童读物的要求,是对中国长久以来注重道德教化、推崇“少年老成”教育传统的颠覆和挑战。这对于正处“草创之际,有青黄不接的现象”的民国儿童读物出版界意义重大,“一方藉饷儿童之读物,一方藉资编者之借镜”,有力地推动了童书编创的观念革新。

可以说,从儿童观到儿童教育观、童书出版观,民国儿童学正是在世界主义的框架下开展起来的。但是,五四毕竟是一个民族危机深重的年代,为古老中国寻找出路和答案的历史使命,使得五四所倡导的“个人主义”始终与群体意识混杂并立,对西方现代文明的赞美,则混杂了对民族现实的担忧和焦虑。

于是,随着时间的发展,外国童话在中国翻译的增多,文学批评界开始出现了不同的声音。早期的批评还只是针对译者,认为有些译者不尊重原著,甚至根本是“本身抱定老本领、旧思想,丝毫不肯通融,所以把外国异教的著作,都变做班马文章,孔孟道德”;后来的批评更多地指向了外国童话原作本身。

有批评者认为外国童话也有不少糟粕,外国仙女与中国神仙都是养成迷信心理的,没有本质差异。“因为自己没有好的,于是又翻译或改编了许多如戈林童话,安徒生童话等;不过多半还是把中国神仙,换上了外国王子,仙女罢了。”至于外国童话中常见的王子、公主、国王、王后之类,更被批评者视为“封建意识色彩极其浓重的东西”,“这什么国王和贵族,中国人脑子里已经留有很深的印象:乡村的儿童,得了他们家长述说国王的权力和朝贵的威风。他们已经有了崇拜和羡慕的心思,若再给他们一些这样的材料,对于他们的思想上是不大相宜的”。

在现代性叙事中,极少有批评者主张孩子重读儒家经典、蒙学读本,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强调传统与中国的区别。指出中国故事未必老旧,对于中国儿童来说,中国故事不仅更容易理解,而且还能帮助中国孩子认识周围的现实社会。那些不合中国国情的伯爵、骑士、基督教、圣诞节,乃至家庭布置、日用器具、风俗习惯,对于中国儿童都非常隔膜,既不能给他们带来阅读的快乐,也不能增加其实际经验。外国童话在这些教育家和研究者眼中,渐渐由楷模转向了隔膜,成为“终日把天真烂漫的儿童放在美丽乌托邦的幻境,尽量地使他们与现实世界隔离”的麻醉剂。

虽然文化界、教育界对国外童话的泛滥迭有抱怨,但普通民众似乎并未把童书阅读和民族情感联系到一起。在当时,有钱给孩子买书的大多是城市中产,这些人对西方摩登世界的追慕尤甚,于是市场对外国童话的热情始终有增无减。在这种情况下,出版社只要得了一本外国故事书,就忙着翻译出版,“只以世界名著的这个头衔来号召”;译者和编者在同人关系、师友关系的基础上结成了相对密切的文化圈,各种儿童杂志不仅大量翻译、改编国外童话,就连杂志中的装饰画、图画故事、封面画也往往翻印自外国报刊,是以西洋儿童及他们的生活场景频繁出场,建构出虚拟的西方儿童世界。甚至还出现了这样的现象—明明是中国人写的童书,却故意起外国人名字,遣词造句搞出似通非通的欧化表达,“几乎叫看书的人以为它们也是翻译的了”。

不过,有关外国童话的论争,到了1930年代就渐渐消失了。这并不是因为关于儿童阅读的诸种观念达成了一致,而是事变日亟,国势日蹙,促使有关儿童读物的讨论和实践终于彻底转向家国情怀。与儿童本位主义出版观相联系的世界主义和个人主义早已偃旗息鼓。承认儿童不是父母的附属物、不是家庭的,并不妨碍将儿童视为国家的—作为“小国民”“童子军”和“国家的新生命”,儿童背负着的不仅是个人的未来,更是国族的期待。于是,立竿见影的“救国教育”替代“虚无缥缈”的文学启蒙;反映现实的科技、时事乃至军事内容,替代了充满幻想的西方童话,也就成了题中应有之义。

3 压倒一切的“科学”:似是而非的现代性追求

海德格尔在1938年的著名报告中,将“科学”“机械技术”“艺术进入美学领域”“人类活动被当作文化来理解”以及“弃神”列为现代社会最值得注意的五个基本现象。其中,科学不仅位列榜首,而且又与其他几个要素有着或直接或间接的关系—科学是人类理性的产物,弘扬科学精神就是对人类理性的推崇,没有科学就没有技术工业,不强调人类理性的力量就无以与宗教世界抗衡,科学向艺术和人类生活蔓延则促成了艺术审美化和社会科学的诞生。

科学,无疑是现代性最重要的内容。五四对“科学”的强调可谓无以复加。相当一部分五四学人“要求或企图把西方的近代科学作为一种基本精神、基本态度、基本方法,来改造中国人,来注入到中国民族的文化心理中”。虽然也有一些学人谨慎地认为科学可能无法解决所有问题,但1920年代的“科玄论战”中,科学派很快就获得了压倒性胜利,张君劢一方甚至被公然嘲笑为“玄学鬼”。可见现代化转型时期的中国,对科学的普遍尊崇已经成了一种“科学主义”。“科学”压倒一切、不容置疑,这样的思想投射在童书出版中,就是声浪颇大的“禁绝神话物语”论。

神话是民间文学的一种,多是远古时期流传下来的神鬼传说;物语是民国时期对童话中常常出现的“动物说话”情景的概括。以今人眼光来看,神话和物语是一种充满幻想的文学体裁或者表达方法,很适合出现在儿童读物中。但在当时很多人并不这么认为,问题恰恰就出在“幻想”二字上。反对者的声音,一言以蔽之:“违反科学”。如中央大学教授、初等教育专家尚仲衣就曾在民众学术讲座广播演讲中,提出了儿童读物选择的若干标准,第一条就是不该违反自然现象:

“何谓违反自然现象?世上本无神仙,如读物中含有神仙,即是违背自然的实际现象;鸟兽本不能作人言,如读物中使鸟兽作人言,即是越乎自然。”

另一位著名学者罗廷光则写道:“我们始终不相信:所谓儿童文学,仅不过是如近日教科书中所有的些‘猪叫’‘口技’,‘狐狸怕狗’,‘鹿吓老虎’……一类的东西;我们更不相信:只有荒诞不经的神像故事,才能适合儿童口味,才能引起儿童兴趣。”湖南省主席何键干脆“迭咨教部”要求改良课本,痛陈“近日课本,每每狗说、猪说、鸭子说以及猫小姐、狗大哥、牛公公之词,充溢行间。禽兽能作人言、尊称加诸类,鄙俚怪诞,莫可言状”。

支持者的声音,皆以“儿童本位”为起点。但细究起来却存在相当差异。他们中有一部分人,从人性的哲学层面以及人格自然发展的角度理解儿童文学,认为儿童读物中包含神话物语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比如周作人就秉持文化人类学和进化论的观点,认为“儿童的精神生活本与原人相似”,所以儿童文学当然“多与原人的文学相同,而且有许多还是原始社会的遗物,常含有野蛮或荒唐的思想”。他以婴孩吃奶打比方:当孩子只能吃奶的时候当然要给他奶吃;当孩子长出牙齿能吃饭了,就要给他饭吃。他说:

“儿童没有一个不是拜物教的,他相信草木能思想,猫狗能说话,正是当然的事;我们要纠正他,说草木是植物猫狗是动物,不会思想或说话,这事不但没有什么益处,反是有害的,因为这样使他们的生活受了伤了……

“儿童相信猫狗能说话的时候,我们便同他们讲猫狗说话的故事,不但要使得他们喜悦,也因为知道这过程是跳不过的……”

值得注意的是,“进化论”是中国现代化进程中最具代表性的科学理论,周作人的反驳也是以“科学”为武器的。同样持这种观点的还有胡适、郑振铎、赵景琛等人。郑振铎在主持《儿童世界》时,杂志刊载了不少神话传说,面对质疑和反对,郑振铎自信满满地回应说,这是根据“儿童的心理与初民相类”的原理,“我们用这种材料,一点也不疑虑”。

但更多支持神话物语的学者和编辑们,并非“一点也不疑虑”。面对科学主义的高压,他们试图对这类材料予以一定的限定,从而换得儿童阅读神话物语的合法性。例如陈鹤琴、吴研因等“支持派”专家从数量上强调当下儿童读物中神话物语所占比例并不高,儿童还会同时接触其他种类的文字,“互相调剂,就不怕有什么流弊”;商务印书馆编辑严既澄则从程度上强调那些写得“很清淡很平易近人”的神仙,“只足以刺激儿童的想象力,唤起他们的兴味,绝不唤起他们的信仰心”。

世界书局系列童书的主编魏冰心努力论证童话中的空想和科学进步之间的联系。她以美国为例,说美国读物中也有大量神话素材,“可是他们的科学智识,驾乎我们之上”,由此证明“阅读神话并不妨碍研究科学”。甚至还以潜艇、飞机的发明为例论证“童话上的这种空想,从科学上来看,非常紧要”。

《小朋友》主编王人路将神话故事和神仙故事相区别,认为神话故事主要是民间传说,以神怪为主;而神仙故事则重在趣味,且不会让孩子信以为真。他提议“对于神话的材料,最好是少用,至少也要经过很严格的选择”;“不怕虚无缥缈的想象;但是一面须要引起儿童们的怀疑”。这种说法显然是将神话故事与神仙故事引入了五四时期“新文化”与“旧传统”的逻辑之中。新儿童文学倡导者试图将“神仙故事”与乡村老妪哄孩子的神怪故事切割,从而确保部分神话物语的“新文化”地位,在今天看来其概念并不严谨,但在当时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此外,还有一批中立派试图依据科学论证来行动。他们用实验法和统计法来“科学求证”此类读物是否真的会更吸引儿童的阅读兴趣,以及能否提升儿童的阅读水平—但这些实验最终的结果并未达到统计学上的显著差异。神话和物语作为儿童读物对儿童究竟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始终是想象多于实证,所以双方各执一端,一直难有定论。

童书出版领域内的这场“科玄之争”,究其本质是儿童本位和科学主义之间的冲突—从儿童阅读兴趣而言,神话和物语是符合儿童阅读兴趣的;但从内容的客观性而言,它似乎违反了科学原则。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矛盾,是因为五四知识分子对理性对科学偶像式的狂热崇拜,在不知不觉中将德先生、赛先生当成了德菩萨、赛菩萨,直至形成了泛科学主义。科学的本质是怀疑精神,不容怀疑的科学主义已经陷入了现代性的悖论。似是而非的现代性追求,动摇了部分童书出版者和研究者对儿童本位的坚守,险些否定了由来已久的儿童文学体裁—神话与物语。

4 结 论

站在现代化进程的高度来看,民国童书出版观的形成是中国社会文化转型的一部分。文化转型是文化危机的结果,也可以说文化转型和文化危机根本就是同一过程。处在危机中的中国,要在西方外来文化的冲击下,完成文化的外在批判性重建,这样的过程势必充满了矛盾和曲折。“当我们谈论我们希望孩子成为什么的时候,我们其实是在说我们自己是什么”。当我们呼唤独立人格、自主精神的时候,孩子被视为未来的“新人”,此时我们强调尊重孩子的天性自然,强调儿童本位出版观;当我们寻求现代民族国家强盛所要求的新国民时,孩子又被视为未来的“新民”,此时我们用民族主义、科学标准衡量文学创作,以实利性评价读物价值。于是,“儿童本位”虽在五四前后已经成为童书出版观的基色,但又必然与难以割舍的民族主义、压倒一切的科学主义发生冲突,这亦是一种现代性建构中的历史必然。

注 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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