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近代出版人的公共交往探论

2022-11-05 20:29陶安涛
出版科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书业书局商务印书馆

杨 军 陶安涛

(陕西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西安,710119)(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西安,710062)

交往是人类特有的存在方式。人类个体存在于社会,其在生产、生活中必然要与一定社会其他的个体及群(团)体等发生相应的社会联系,进行某种形式的公共交往活动。我国近代的出版人以书刊的编辑出版为一生的主要职业甚至唯一职业,这一职业不仅是他们谋生的手段,更是他们职业志向与社会价值实现的途径。在近代社会政治变革及现代化、市场化等背景下,出版人在公共空间—介于国家与家庭或家族之间的社会场域—参与的公共事务与行动的交往活动也发生了从传统性趋向现代性的变革。

当前已有研究者对近代上海书刊编辑的收支和人际交往、出版人的职业生活与人际网络、1920—1937年中共出版人在上海的交游、著名出版家张元济的公共交往、张元济与王云五的交往以及出版人与其他知识分子群体的交往等问题进行探究。这些成果或将出版人的交往分作群体内部交往和与外部群体之间的交往进行论述,或对著名的出版家的人际交往予以分析。与既有论著视角不同,本文试图探讨在传统性与现代性交织作用的近代社会转型时期,出版人在三种主要活动空间的公共交往的内涵及其所隐含的传统的关系性交往与现代社会性交往活动的消长变化,出版人公共交往与其群体的职业形成、发展的关系等问题,以期对处于社会变革中的近代出版人有更为深入的认识。

1 近代出版人的公共交往网络

人类的交往都是在一定的空间中进行的。从公共空间的视角来认识近代出版人的公共交往,主要可以分为三类:一是围绕以书局、报馆为实体空间的公共交往,二是以出版人社团—书业同业组织为纽带的公共交往,三是以出版专业期刊为媒介形成的“想象的共同体”的间接的公共交往。

自鸦片战争到新中国成立之前,上海先后出现过约600家出版机构,其中一大半是在“五四”以后出现的。毫无疑问,上海是我国近代出版业重镇,其中的福州路及周边书局、报馆云集,最多时达三百多家。有实力的书局、报馆,如商务、中华及申报等均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大楼;其他中小规模的书局、报馆多为租赁的办公场所,多家书局、报馆聚集一幢大楼是常态。这种书、刊、报出版机构的空间集聚,招致许多印刷机构来福州路与书局比邻而居,办公地点的相近为出版人的交往提供了便利。如,1934年北新书局把门市部、批发部、编辑部合并到新租赁的福州路,而福州路就成为包括门市、批发、函售和编辑在内的办公场所。供职于福州路报馆、书局的出版人是上海现代出版业的主力军,而这片街区也成为他们进行公共交往的主要空间之一。老出版人、作家施蛰存回忆,“现代书局在上海文化街福州路上,新旧文人出没于此。各书局编辑部即在店楼上,或附近,常有本地或外地同人光临。茶酒联欢,亦不可缺少。因此又多一交际任务。”再者,早期报刊、图书编排的内容较少,因此编辑、主笔常常不需要整日伏案工作,也使比邻而居的文人们能一身多任就职于福州路周边多家文化生产机构,结交的文人圈子不断扩大,社会联系更加广泛,他们的编辑、创作能力也得以最大限度地发挥。与上海相类,当时北京、武汉等城市散布的书局、报馆等出版机构为出版人职业知识、技能的传承,职业惯习、职业道德的熏陶和培养提供了固定场所。

同业组织是我国近代在同一行业生产或经营的工商界人士,按照一定的组织规程而结成的经济组织。上海的书业同业组织包括上海书业公所、上海书业商会、上海商民协会书业分会、上海新书业公会、上海书业同业公会等。以会馆、公所为代表的行会以及后来在此基础上改造而成或新组建的同业公会,是近代工商业同业组织的两种制度形式。传统的行会是一种具有强制性且兼具宗教性、慈善性的乡缘或业缘组织。随着近代资本主义的迅速发展,行会失去了生存的土壤,加之外来移民的涌入、资本的不断输入和市场的膨胀,都使得行会据以立足的乡缘情谊、行业垄断的基点难以为继,这也促使原有的行会适应变化了的情势做出种种调整。公所是指按行业重新组织的商人及手工业者组织,突出了行业性,是某地某行业的全行业组织。如,1905年成立的由旧式书业同行组成的上海书业公所就在《上海书业公所初次订立章程》中彻底抛弃乡(地)缘而强调业缘,其中所体现的公共交往关系也会随之做出改变。据统计,1911年5月之前,上海加入书业公所的书局、印刷所就有110多家。书业公所在完善内部治理,如保护图书版权、协调同业关系、调节劳资纠纷等的同时,开展了促进书业健康发展乃至谋求政治参与的诸多外部联络活动,如向政府申请免征书籍税、反对增加邮资、争取出版自由、协助制定书业相关政策以及协调有关书业的外部纠纷等。出版人积极参与书业同业组织的活动,不仅丰富、拓展了他们公共交往的内涵和范围,更是他们在进入城市这一新环境中重构群体关系、寻求身份归属的一种重要方式。在以出版人为基本成员的书业同业组织中,其公共交往逐渐体现出自主的职业认同意识,并将群体的声音通过报刊、书籍传播至社会,给民众以广泛影响。出版人以书业同业组织为纽带的公共交往显示出对传统的亲缘、地缘性关系的突破,向着开放的业缘性关系拓展。

伴随着现代出版业的发展,一些专门探讨出版、读书的期刊于20世纪初相继创办。据统计,近代出版类期刊有86种,出版地涉及全国16个地区。创刊最早的是商务印书馆于1910年创办的《图书汇报》,其次是商务印务馆的《出版界》和中华书局的《图书月刊》。这些出版类期刊大多以国内出版业现状、国外出版讯息、出版(版权)知识等的介绍为主要内容,如“国家前途与出版事业”(《出版界》)、“民众读物与民众教育”(《出版周刊》)、“论出版自由”(《出版通讯》)、“出版界与国民教育”(《新亚》)等,以及美国、日本、苏联等国家的出版动态,如“最近美国出版界”(《出版界》)、“日本出版法”(《图书月报》)、“苏联之出版事业”(《读书与出版》)等。在行业交流、知识传播的同时,出版专业期刊为出版人、读者构建起一个无形的“想象的共同体”。在这个由大众传媒为中介的间接的交往空间里,出版人针对当前国内外的出版现状及未来发展发表看法,表达愿望,继而凝聚共识,如就有关出版价值观念、出版自由观念、出版本体观念、出版职业观念等论题展开讨论,为现代出版观念的初步形成提供了交流平台。而出版人在专业期刊中公共交往话语空间的形成,缘于出版人在城市空间中日益扩大的公共交往及其延伸。

2 出版人亲缘、地缘交往的式微与学缘、业缘交往的崇尚

在近代出版企业生产方式机械化、管理现代化、营销市场化和出版人生活方式城市化诸因素的推动下,出版人的公共交往活动的社会化水平和需求也在不断提升,其所具有的交往方式、对象、空间、观念等均处于变化中。其中,交往方式是指人的现实社会交往活动的一种基本形式或模式。在社会学中,一般按照交往方式的不同而将交往活动大致分为亲缘交往、地缘交往、学缘交往、业缘交往等。亲缘交往是指带有血缘成分的交流与往来。地缘交往是以地理位置为联系纽带,正在或曾在一定的地理范围内共同生活、活动的人们而形成的交往关系。学缘交往是以共同学习的同学、师生、校友等为基础而自然形成的人际关系。业缘交往是基于社会广泛而细致的分工形成的社会人际关系。我国长期封闭、稳定的农耕文化传统使地缘与血缘连结成一体,从而衍生出一个以家庭(血缘、亲缘)为中心并扩及邻里乡亲的共同交往的“差序格局”。

亲缘交往、地缘交往是传统社会最基本的交往方式,而且成为民众一种潜在的心理意识,渗透于近代以来出版人的公共交往活动中。如所周知,商务印书馆的诸位创业者之间都有血缘和姻亲关系,地缘关系的特色也很明显。据统计,在商务印书馆的全体职工中,江苏人占46.03%,浙江人占45.39%。具体到某些部门地缘特色更为突出,如编译所理化部的“绍兴帮”与国文部的“常州帮”并称于当时。此外,据学者研究,陈独秀最初创办《新青年》时,最初两卷的撰稿人基本上是陈独秀的皖籍同乡和“战友同志”,或是兼具二者;从《新青年》第二卷开始,作者群中的外省籍人士在增加,而皖籍作者仅有5人。可以看出,“传统的地缘因素在最初汇聚杂志作者的过程中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但是,传统社会亲缘、地缘的同质性人际关系也在近代社会逐渐失去现实基础,使得过去依靠熟人关系的处事原则几乎陷入困境,这突出地表现在书局、报馆等出版机构的人事关系中。张元济与商务印书馆最初的创办者高凤池之间,就曾为了处理馆内复杂的裙带关系产生矛盾而辞经理职。资深出版人张静庐曾经创办有光华书局、现代书局、上海联合书店、上海杂志公司等出版机构。1931年,他再次接手现代书局,按照一般现代企业的发展要求进行改革,其中“用人标准,论才具而不讲‘面子’,渐渐地使同事的对所管的职务负起责任来,对于所做的事情发生兴趣了(在五十五位同事中,只有一个是我的外甥可以说是私人)”。

随着近代社会关系发生变化,出版人社会关系的维系方式从借助传统的亲缘、地缘关系渐渐转向倚重现代教育背景、职业圈层等学缘、业缘关系。学缘、业缘关系成为近代社会继亲缘、地缘关系外联系个人与社会的重要纽带,这在出版机构中也很常见。以留学生为例,据统计,从1903年到1930年,商务印书馆编译所一共进了留学生75人,占比25%。学缘关系使出版人具有近乎趋同的知识结构和价值观念,有利于出版机构内部人际关系的维系和组织管理。学缘从广义上理解,除了师承、校友等正式的学术关系外,还包括“相对地较非正式的,如个人为着共同目标,或因志同道合组织、汇合而成的关系”。比较具有代表性的例证,是出版人与文学研究会的关系。文学研究会标榜以“为人生”的文学主张,围绕《小说月刊》聚集起一批知识分子频繁交往,建构了一个出版文化生产、传播的平台,在近代社会文化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此外,志同道合的学缘关系在《新潮》杂志中得以鲜明体现。《新潮》杂志是继《新青年》之后最具影响力的启蒙刊物。傅斯年在《新潮》创办8个月之际时说:“我们同人结合之先,多没有什么交情……我们当时集合同志的时候,只凭知识上的一致;虽是我们极好的朋友,在觉悟上有不同时,我们并不为感情而请他。一旦结合之后,大家相敬相谅,团结的很牢,做起事来很有勇气……所以我敢大胆着说,新潮社是最纯洁的结合。因为感情基于知识,同道由于觉悟,既不以私交为第一层,更没有相共同的个身利害关系。”傅斯年在此特别强调《新潮》的编辑出版人的“结合”超越“私交”(亲缘、地缘关系)的“觉悟”,而“只凭知识上的一致”,即对新文化的共同追求,从中也体现出一些出版机构在人员任用上出现了新趋向—从亲缘、地缘的感情认同到学缘、业缘的思想认同的观念的转变。

近代社会出版人中亲缘、地缘关系在公共交往中的桥接作用趋于淡化,而学缘、业缘关系渐受重视,源于在社会分工基础上形成的现代社会是差异很大的“陌生人交往的公共空间”,而个体对空间关系的感知更为敏锐。即是说,作为进入城市的出版人的身份等级和自我认同不是主要依赖于历史传承和时间性关系,而是视其归属于怎样的空间位置和人际关系。在陌生的都市空间里,“人们的交往已经丧失了传统社会的地缘与血缘纽带,而按照一种新的规则进行。这种新规则,不再是寻找共同的历史根源感,而是取决于多元复杂的公共空间”,这些空间主要指的是书店、出版社、社团、同人刊物等。出版人正是通过这些公共空间实现公共交往,积累社会资本,实现身份认同。于是,同事、同行、同学“这些既与现代生活相关联,又与传统社会人际交往具有某种切合性的人际关系开始受到人们的重视,填补了传统人际交往中被认同的关系缺失后的空白”。也就是说,近代出版人交往方式呈现出从以传统关系性交往—亲缘交往、地缘交往为主,转向亲缘交往、地缘交往逐渐淡化,而适应社会变革、出版业现代企业机制初兴的出版人的现代社会性交往方式—学缘交往、业缘交往等渐趋盛行的发展走向。

3 公共交往积累社会资本:奠定出版人职业生存、发展的基础

近代是我国出版职业化的形成期。出版人的职业的形成、发展都离不开公共交往。公共交往是出版人基本的行为方式,也是实现其专业发展的必经途径之一。

“社会资本”的概念最初由法国学者皮埃尔·布尔迪厄提出,指的是“某个个人或是群体,凭借拥有一个比较稳定、又在一定程度上制度化的相互交往、彼此熟识的关系网,从而积累起来的资源的总和”。也就是说,“当一种资源因其具有很高的价值而成为争夺对象,并发挥‘社会权力关系’的功能时,布尔迪厄就把这种资源阐释为资本”。在布尔迪厄看来,社会个体通过拥有的社会网络关系而获得相关资源,并可以借此给他们带来预期的收益。于是,社会交往在不同社会关系网络中被赋予再生产的意义、价值和功能。

近代社会出版人的公共交往活动,既是一个维持他们自身与其他社会成员之间社会关系网络的手段和方式,也是一个具有长期性、互惠性的社会资本持续生产的过程。于是,出版人通过公共交往积累社会资本,以此作为立足于出版业的一项基本技能。张元济为在竞争激烈的出版业中谋求商务印书馆的生存、发展,借助同乡情谊,与当时的社会名流、政府官员等均保持着密切关系。沈尹默在回忆蔡元培时说:“蔡先生的书生气很重,一生受人包围,民元教育部时代受商务印书馆张元济(菊生)等人包围(这是因为商务印书馆出版教科书,得教育部批准,规定各学校通用,就此大发财)。”据《张元济年谱长编》所附“人名索引”,与张元济交往的相关人物多达700多人,“交往的界别,则包括出版、教育、工商、实业、政治等”。商务印书馆流传后世的经典《四部丛刊》也是仰赖于张元济在藏书家乃至文化界的社会资本而玉成此事。除商务以外的其他书局,也无一不利用其积累的社会资本开拓出版业务,如世界书局曾请离任北大校长胡仁源为所编写教科书的审订人,并获得当时教育界知名人士如马邻翼、黎锦熙等人的帮助,以便送审时能取得些许关照。而且,出版人这种以公共交往关系网络为基础的社会资本再生产过程,通常又与他们的亲(血)缘、地缘、业缘关系等要素密切相关,或者说,亲缘、地缘、业缘关系本身就是社会资本。这是因为,在现代城市社会网络中,“传统的血缘、地缘自然关系虽然不起主导功能,但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依然发挥着其潜在的影响,宗亲关系、同乡关系,深刻地镶嵌在现代都市的人际交往中,与现代的文凭身份等级、意识形态认同和都市地域文化交织成一个巨大复杂、相互缠绕的交往关系网络”。加之逐渐受到崇尚的学缘、业缘关系,如此,出版人正是在庞大而复杂的社会网络中借助亲缘、地缘、学缘和业缘等关系与社会各界进行广泛的公共交往,凭借在此过程中积累的社会资本寻找优质的作品、优秀的作者及优良的选题等出版资源,并将其转化为市场竞争优势,以此获得维系出版人职业生存、成长的基础,在出版市场的博弈中立足、发展。

4 公共交往构建出版公共空间:助力出版人群体职业理念形成

书局、报馆等职业机构稳定的公共交往实体空间的存在,提供了出版人之间业务切磋、情感联络的固定场所和机会,使得出版人借助地缘、学缘和业缘等进行经常性的交往成为可能;出版人在这一特定的公共空间群起群聚,凝聚具有相同或者相近的职业理念及价值观念,从而建构起一个包括有较为一致价值观认同、身份认同以及明晰的社会边界等特征的出版同人群体交往空间。美国社会学家刘易斯·科塞认为:“知识分子的职业在社会中成为可能并得到承认,有两个必要条件。首先,知识分子需要听众,需要有一批人听他们宣讲自己的思想,并对他们表示认可……第二,知识分子需要经常与自己的同行接触,因为只有通过这种交流,他们才能建立起有关方法和优劣的共同标准,以及指导他们行为的共同规范。”“共同标准”“共同规范”即是其职业理念和价值观念的具体体现。而相关研究表明,一定社会力量的存在(如成员之间频繁交往和接触、正式的职业组织等)会加速职业共同体的形成过程。因此,身处书局、报馆等出版机构的出版人的公共交往是出版职业共同体形成的必要因素和过程。相较于实时、时空统一的在场性交往,出版人借助出版专业期刊媒介突破面对面直接交往的时空限制,以时空分离的间接交往方式实现行业及其他相关信息交换、思想交流,扩大了出版物信息传播和接收(受)的范围。出版人在通过出版专业期刊建构的想象空间中的公共交往、沟通是其在现实空间的交往活动的延伸,从而在群体成员之间建立平等、互信、合作和协调的关系,和谐共处,增强群体凝聚力,形成推动现代出版专业生产及社会新知识出版传播的集体性力量。此一过程也是出版人职业理念形成发展的过程。

与此同时,出版人在实体和想象空间的公共交往,通过社会活动、学术争鸣等形式探讨有关出版实践、行业发展存在的社会现实问题,形成有批判性、建设性意见或建议的出版公共舆论空间。尤其是,在近代社会民族危机、救国图强的背景下,出版人为国家命运、出版业发展频频互动,积极参与讨论与国家、民族事务相关的出版公共问题,使印刷出版媒介导引下的舆论空间逐渐形成专制统治的异己力量,成为反抗封建政府而发表政见、宣传鼓动的有力工具。在此过程中,出版人将其职业理念、价值观念及社会作用散播于大众,赢得社会的广泛认可和自我认同。因此,集中反映民众的共同愿望和利益诉求、引导民众关注出版公共事务的出版人公共空间的建构,不仅为他们打破传统的亲缘、地缘关系性交往的固化圈层提供了拓展的基础,也有利于群体意识形态、职业理念的孕育和发展。

5 公共交往形塑身份认同:固化出版人与其他职业之间的分殊

社会学中所说的社会身份是指“由社会关系确定的人们所处的社会位置”,它“是一切生存于社会中的个人的社会存在形式。这种形式,是由个人所处社会关系的性质及其与他人发生联系的具体情况决定的”。因此,社会交往中的身份认同是社会成员对其自身社会归属的定位,因而从根本上讲,“是主体在特定社会文化关系中的一种关系定位和自我确认,一种有关自我主体性的建构与追问”。即是说,主体的社会身份认同离不开其于所处社会与他人的交往活动,身份认同的过程是个体与其他社会成员的交往、互动的结果。社会交往的身份认同之所以重要,是因为身份认同是“交往主体确立合法身份的一种合理秩序”。同样,近代出版人职业形成过程中建构的身份认同,是其对自我和他我在社会角色上的认知和定位,也是在与他人社会交往活动中逐步形成、确立和调整的。近代出版人由“不为世所重,高才之辈,莫肯俯就”的境地,到其视出版为安身立命之所、实现人生价值的职业,出版人借助出版实践活动对自身的职业理念、价值观念等进行了一系列建构,实现了由传统士大夫到新型知识分子的蜕变,以期获得公共交往所需要的身份认同。陆费逵的名言可视为出版人对自身身份的宣言:“我们希望国家社会进步,不能不希望教育进步;希望教育进步,不能不希望书业进步。我书业虽然是较小的行业,但是与国家社会的关系,却比任何行业大些。”将书业与国家、教育联系起来,在确认出版业(书业)在社会“比任何行业大些”的地位的同时,出版事业将出版人联结为一个新的社会群体,他们的社会身份也就在出版为社会、教育、文化等助力的功能为社会大众所承认而得以确立。

出版专业期刊生产和再生产出有关出版的知识和公共舆论,影响着出版人的公共交往及交往空间的拓展,使得更多分散在全国各地虽未能实现面对面的直接交往,却通过专业期刊来凝聚几近趋同的意识形态、价值取向和职业理念的出版人,集结成为一个统一时空下的同人“想象的共同体”。在这一共同体中,出版人运用他们所拥有的专业知识和技能以及社会资本完成日常工作和建构生活图景,“感受到作为群体成员带给他的价值和情感意义”,从而强化了他们对于自身群体的身份认同感,也固化了与社会其他职业之间的分殊。

6 结 语

在近代中国传统向现代转型的大背景下,出版人的公共交往的发展变迁也并非是一简单的线性运动过程,而是具有复杂性和渐变性。出版人借助实体空间和由期刊媒介构成的想象空间展开的公共交往,形成一个现代出版文化生成、传播的交往空间和关系网络。这一空间、网络是整个社会文化系统的有机组成部分并与其互动、交流,极大地形成并拓展了出版活动、出版物和出版人的社会影响力。伴随近代社会转型所体现的社会关系由传统向现代的变革,促使出版人公共交往实践活动也发生了面向现代性的调适—交往方式的开放性、交往对象的多样性、交往空间的延展性以及个体在公共交往中的主动性与能动性的增强,呈现出传统亲缘、地缘的关系性交往的渐趋式微,而现代学缘、业缘的社会性交往日渐崇尚的现象。近代社会公共交往对出版人积累社会资源、建构出版公共空间、形塑身份认同产生了积极的促进作用,也有利于出版人群体的职业形成、发展。

注 释

[1]陈弱水.中国历史上“公”的观念及其现代变形:一个类型的与整体的考察[M]//许纪霖,刘擎.公共性与公民观.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25-26

[2]朱聿婧.上海书刊编辑职业生活研究:以收支和人际交往为中心(1912—1937)[D].武汉:湖北省社会科学院,2019:46-62

[3]金圣灏.1912—1927上海出版人的职业生活与人际网络[D].上海:华东师范大学,2014:45-58

[4]杨卫民.1920—1937中共出版人在上海的日常交游[J].中共山西省直机关党校学报,2017(5):74-79

[5][33]张国功.商务印书馆与近代知识分子的转型:以出版家张元济的公共交往为中心的考察[J].南昌教育学院学报,2017(4):120-124

[6]金炳亮.论商务精神的传承:以张元济与王云五的交往为中心[J].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4):140-148

[7]这类论文、专著主要有:周宁《皖籍知识分子与亚东图书馆》,《出版史料》2008年第4期;范军《郑孝胥·张元济·商务印书馆》,《华中学术》2013年第1辑;杨晓霞《招摇的文化赞助人:对民国上海社交名人邵洵美的另一种解读》,《新闻界》2015年第19期;叶隽《清民之际知识精英的著译事业、教育理想及其东方现代性诉求:以蔡元培的〈中学修身教科书〉及其与张元济等出版人的互动为中心》,《长白学刊》2016年第1期;张国功《商务印书馆与近代知识分子的转型:以出版家张元济的公共交往为中心的考察》,《南昌教育学院学报》2017年第4期;欧阳敏《中国出版家·舒新城》,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等等。

[8]朱联保.近现代上海出版业印象记[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3:2

[9]施蛰存.浮生杂咏[M]//施蛰存.散文丙选.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8:72

[10]杨军,郑雷.近代上海书业同业组织制度变迁析论:基于制度变迁理论的分析[J].出版科学,2019(6):116-119

[11]吴慧.会馆、公所、行会:清代商人组织演变述要[J].中国经济史研究,1993(3):113-132

[12]上海档案馆.上海书业公所初次订立章程[Z].上海书业同业公会档,档案号:S313-1-2

[13]宋原放.中国近代出版大事记[J].出版史料,1990(2):68-76

[14]杨军.近代上海书业同业组织[J].出版史料,2013(2):111-116

[15]吴川灵.中国近代出版类期刊统计与研究:以上海图书馆馆藏文献为例[J].编辑之友,2018(4):103-107

[16]杨军,曹小娟.我国现代出版观念形成的社会因素初探[J].编辑之友,2020(12):31-36

[17]李素霞.交往手段革命与交往方式变迁[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 :48

[18]费孝通.乡土中国[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5:21-28

[19]庄俞.三十五年来之商务印书馆[M]//王云五.商务印书馆与新教育年谱:上.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8:351

[20]陈万雄.五四新文化的源流[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1-12

[21]许纪霖等.近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公共交往(1895—1949)[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94

[22]张静庐.在出版界二十年[M].上海:上海书店,1984:151

[23]周越然.我与商务印书馆[M]//商务印书馆.1897—1992商务印书馆九十五年:我和商务印书馆.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167

[24]李家驹.商务印书馆与近代知识文化的传播[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107

[25]傅斯年.新潮之回顾与前瞻[M]//傅斯年.傅斯年自述.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4:12-13

[26][美]理查德·桑内特著;李继宏译.公共人的衰落[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20

[27]许纪霖.都市空间视野中的知识分子研究[M]//上海师范大学历史系.史学论衡:上海师范大学50周年校庆历史学科论文集.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4:340

[28]周建国.关系强度、关系信任还是关系认同:关于中国人人际交往的一种解释[J].社会科学研究,2010(1):97-102

[29]杨军.试论我国近代出版的职业化[J].出版发行研究,2013(9):102-104

[30][法]皮埃尔·布迪厄, [美]华康德著;李猛,李康译.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导引[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162

[31][美]戴维·斯沃茨著;陶东风译.文化与权力:布尔迪厄的社会学[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49

[32]沈尹默.我和北大[M]//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五四运动回忆录(续).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164

[34]许纪霖.总序[A]//许纪霖等.近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公共交往(1895—1949)[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11

[35][美]刘易斯·科塞著;郭方等译.理念人:一项社会学的考察[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3

[36]Gerstl, J E. Determinants of occupational community in high status occupational[J].,1961,2(1):37-48

[37]袁亚愚.普通社会学教程[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7:157-158

[38]Hall S, du Gay P.[M]. London: Sage Publication Ltd,1996:4

[39]杨竞业.论现代交往的身份认同[J].深圳社会科学,2019(5):63-71,156

[40]梁启超.清仪报一百册祝辞并论报馆之责任及本馆之经历[M]//梁启超.饮冰室合集(1) · 文集之六.北京:中华书局,1989:53

[41]陆费逵.《书业商会二十周年纪念册》序[M]//陆费逵.陆费逵自述.北京:中华书局,2002:53-54

[42]Tajfel H,Turner J C. The Social Identity Theory of Intergroup Behavior[A]// Worchel S,Austin W(eds).[M].Chicago :Nelson Hall,1986:16-17

猜你喜欢
书业书局商务印书馆
书业再次盯上开团
书业如何拥抱新渠道?
2020书业年度评选揭晓
对书业的30个预判
论陕西官书局的创立
商务印书馆120年
科层制与关系网:民国时期世界书局和大东书局的发行管理制度述论
1949年以前商务印书馆股东财产权分析
论晚清官书局文献史料价值及其搜集整理*
商务印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