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廷桢的词学思想及其词学史意义

2022-11-05 14:43袁美丽
中国韵文学刊 2022年3期
关键词:词风词学稼轩

袁美丽

(金陵科技学院 人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38)

邓廷桢是清中后期重要的词人,他的《双砚斋词话》是清代词学的重要文献。由于他和林则徐一起禁烟和抵抗侵略的事迹深入人心,所以,邓廷桢一般以民族英雄的面目出现,其史学名声大于其词学名声,客观上影响了人们对他词学成就的了解。近年来,邓廷桢在词学中的重要性日益显现出来,研究成果络绎不绝。如苏利海认为邓氏词学观以“寄意”为中心,求雅,斥艳,推崇白石、玉田的同时,兼采苏、辛,融合两派,从而锻炼出“返虚入浑”的词学主张。欧明俊从创作和词论两方面对邓廷桢进行了全面评析,认为邓廷桢词学体现出近代词学汇通融合的特色,在近代词学史上有承上启下的作用。杨柏岭认为邓廷桢承变雅之遗,填词重识趣,主寄怀,以东坡词清雅为尚,具有他人无法替代的价值。学位论文也不乏对其词学的专门探讨。这些探讨对邓廷桢词学研究向纵深发展,起了极大的推动作用,在方法上具有启迪之功。但相比之下,从词学渊源的视角来解读邓廷桢独具的词学思想方面,还少有人关注。事实上,处在词学思想的转换之际,邓廷桢词学思想不仅比较丰富,而且受到词坛风气的影响。

一、邓廷桢词学的渊源

邓廷桢(1776—1846)自嘉庆六年(1801)考中进士,由翰林院编修官至陕西榆林知府、湖北按察使、江西布政使、安徽巡抚、两广总督、闽浙总督、陕西巡抚等职。综其宦途,虽屡踬屡起,然“于理政外,不废读书”,如孙兆溎云:“性耽风雅,爱才如命”,“公余之暇,相与分笺擘韵,诗酒流连”,“有顾曲之好,尤善填词”。身后留下的著作除《双砚斋笔记》《双砚斋诗钞》《双砚斋词钞》外,主要有《诗双声叠韵谱》《说文解字双声叠韵谱》等关于音韵学的著作,还有就是《巧搭约选》等关于时文的评点著作。

邓廷桢词话散见于《双砚斋笔记》中,光绪中谭献“为之分别部居”,“以说诗词者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唐圭璋从中辑出论词部分,成《双砚斋词话》十五则。其词论特色,如谭献所评价:“品目古作者诗词,皆有独见洞精之言。”至于邓廷桢论词的渊源,宋翔凤《双砚斋词钞序》云:“惟于音律,殆由夙授,分刌节度,有顾曲风。”那么他的家学渊源,可以追溯到宋代的邓肃。这一点为大家所公认。其《双砚斋词话》中曾说:

先正言公在宋宣和间为太学生,以诗谏花石纲,直声震都下。靖康之变,思陵南渡,公间关诣行在所,拜左正言,屡陈时政。与执政牾,乃罢归。……公为词不涉绮语,……正如蓝水远来,玉山高并,读者可以知公出处之节概矣。

邓肃为北宋名臣,邓廷桢远祖。其屡踬屡起的政治遭际、屡陈时政的“直声”品节、“不涉绮语”的填词主张,都对邓廷桢有了很大的激励作用。他本人亦“心期述祖”,“自通籍至为封疆,频经盘错,进退之际,喜愠不形,言之和平,出以蕴藉,合生平之文笔,罔不归乎正谊”。《双砚斋词话》中批评柳永“《乐章集》中,冶游之作居其半,率皆轻浮猥媟,取誉筝琶,如当时人所讥,有教坊丁大使意”;批评李清照“其《凤皇台上忆吹箫》诸作,繁香侧艳,终以不工豪翰为佳。昔涪翁好作绮语,乃为法秀所诃。此在男子,犹当戒之,况妇人乎”,都贯穿了其先祖“不涉绮语”的批评原则。

作为姚门弟子,邓廷桢的文学思想必然受到姚鼐的影响,但在词学上姚鼐的影响并不显著。姚鼐早年弃词不作,并且把这一层思想贯穿到了教学授徒的过程中。受老师影响,姚门弟子大多舍弃作词。如陈用光早年亦好诗词,听了姚鼐“夫人之材力,有所能,有所不能。才广而好为苟难,君子之所戒也”的告诫,遂不复作词;管同亦“守姚姬传先生不为词之训”。因此在词学思想和创作上,姚鼐对邓廷桢没有多少实质性的影响。

真正对邓廷桢词学思想和批评产生直接影响的是常州词派。常州词派之创,始于张惠言。张惠言在《词选序》中阐明了自己的词学思想,其倡导的“意内言外”“比兴寄托”之说,成为常州词派的理论旗帜,后经周济、宋翔凤、谭献、陈廷焯等几代人的努力,整体上构成了自具面目的词学批评体系。

首先是以意为主,推尊词体。乾嘉之际词坛弊端尽显,俚词、淫词、游词充斥词坛,词风愈趋卑下,其根源在于词的意格问题。张惠言以提高词的意格相号召,力挽颓风。其《词选序》云:“传曰:意内而言外谓之词。其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盖《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则近之矣。”陆继辂曾就心中词学困惑请教于张惠言,张惠言重申了他对词学的看法:“子亦务求其意而已矣。许氏云:意内而言外谓之词。凡文辞皆然,而词尤有然者。”可见张惠言论词,毫不含糊地以意为本,题材和风格都是末。因此“词故无所为苏、辛、秦、柳也。自分苏、辛、秦、柳为界,而词乃衰”。张惠言强调以意为主,“凡文辞皆然”,也就泯除了各种文体之间的差异,为其上溯风骚,强调诗词一体,推尊词体扫除了障碍。而张惠言所谓意,是就思想内容而言,即序言所言之“贤人君子幽约怨诽不能自言之情”,这种情感是和“《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一致的。这里张惠言要求词体承担起风骚讽喻美刺的文学传统,承载起政治教化的社会功能。在其对词作进行解读时,力求透过字面去挖掘词内在的深层旨意,如他论姜夔《暗香》和《疏影》云:“此(《暗香》)为石湖作也,时石湖盖有隐遁之志,故作此二词以沮之”,“此章(《疏影》)更以二帝之愤发之,故有“昭君”之句”。张惠言对这两首词的诠释,有学者已经指出其非,但亦指出“这种社会性、政治性的解读,得到了较为广泛的呼应”。常州词派的词论家无不以此为论词的核心理论,陆继辂“凡论词皆因张氏”,宋翔凤论词时亦着重探求词人的“屈宋之心”。如宋翔凤对姜夔词的解读:

词家之有姜石帚,犹诗家之有杜少陵,继往开来,文中关键。其流落江湖,不忘君国,皆借托比兴,于长短句寄之。如《齐天乐》,伤二帝北狩也。《扬州慢》,惜无意恢复也。《暗香》《疏影》,恨偏安也。盖意愈切,则辞愈微,屈宋之心,谁能见之。乃长短句中,复有白石道人也。

宋翔凤把姜夔与杜甫并举,着眼点正在于白石词中“流落江湖,不忘君国”的“屈宋之心”,与张惠言“以二帝之愤发之”的阐释一脉相承,堪称应用比兴寄托理论的典型。而对《齐天乐》《扬州慢》《暗香》《疏影》四词的解说也与张惠言一样,过分注重“缒幽凿险”,以求取所谓的“义理”。后周济在张惠言“贤人君子幽约怨诽不能自言之情”的基础上,强调“感慨所寄,不过盛衰”,提出了著名的“词史”说,在词的内容上融进了更多的时代精神和政治感慨。在常州词人的共同努力下,词坛“俚词、淫词、叫嚣荡佚之习,一洗空之”,革除弊端,使词体真正与“诗赋之流同类而讽诵之”,达到了其推尊词体的目的。

其次是强调比兴寄托,以求微言大义。常州词派推尊词体的要求,是通过比兴寄托的手法来实现的。张惠言在《词选序》中所说的“《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即指诗歌的比兴寄托的传统,他把传统的儒家诗教作为自己的理论基础,强调词体既要达到讽喻美刺的要求,又要有委婉含蓄的美学特点。由于张惠言的这一提法根植在传统诗教的基础上,易为人所接受,因此比兴寄托成了常州派词论的主要特色,具有了词学理论纲领的意义。陆继辂认为张惠言以比兴“论词俱深入三昧”,宋翔凤不仅对张惠言“于古人之词,必缒幽凿险,求义理之所安”深以为然,“在以‘缒幽凿险’的方法阐发词的‘微言大义’方面较张惠言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以“比兴寄托”论词,不仅体现在理论上,而且贯穿于他的整个词学批评以及他的词创作之中。周济在张惠言比兴问题上,从创作心理的角度提出了“寄托出入”说;在正变问题上,他推出宋四家词的源流发展系统,为词坛指示具体而微的入门途径,从各方面充实并修正了张惠言提供的理论框架,确立了常州词派的发展地位。

张惠言这种以政治为寄托的解词方式虽有牵强附会之嫌,但“他的看法,得到了后来宋翔凤、蒋敦复、邓廷桢、陈廷焯等人的呼应”。常州派词人陆继辂、宋翔凤为著名学者、词人,在邓廷桢安徽幕府多年,“累年政事之暇,辄论此事”,因此在词学上取得一致的看法。所以探讨邓廷桢词学渊源,不能忽视常州词派的影响。

二 邓廷桢词学思想的继承与发展

邓廷桢的词学思想研究者已多有触及,不过多停留于对具体观点的评述,未能从渊源角度注意到邓廷桢词学的基本理念和一些批评主张。受常州词派影响,邓廷桢论词的重点与张惠言一脉相承:重比兴寄托,强调“别有怀抱”之旨。邓廷桢对姜夔情有独钟,在其词学批评中对姜夔的评价,不难看出常州词派的影响:

词家之有白石,犹书家之有逸少,诗家之有浣花。盖缘识趣既高,兴象自别。其时临安半壁,相率恬熙。白石来往江淮,缘情触绪,百端交集,托意哀丝。故舞席歌场,时有击碎唾壶之意。如《扬州慢》……乃为北庭后宫言之,则《卫风·燕燕》之旨也。读者以意逆志,是为得之。

邓廷桢把词家姜夔比之诗家杜甫,与宋翔凤如出一辙,关键也是在词旨上的比兴寄托。和张惠言相比邓廷桢的论述更加落到实处。首先是结合姜夔的生活状态来讨论他的作品,并将作品意旨落实到“北庭后宫”,点明其关注点在后宫流离惨状。其次是把姜夔此类作品的渊源追溯到《卫风·燕燕》,这样的类比,虽较为牵强,但“能与《诗经》的比兴寄托传统结合起来,推尊词体的意图也就更为明显”。在谈论王沂孙咏物词时,则直接表明态度:“别有怀抱,与石帚《扬州慢》《凄凉犯》诸作异曲同工。”南宋词“得湖山之清气,寄沧海之遥心”的特点得到具体的阐释。把《扬州慢》《齐天乐》《暗香》《长亭怨慢》等与《诗三百》的《黍离》《燕燕》相提并论、诗词一体的态度,则与张惠言《词选序》“盖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则近之矣”“与诗赋之流同类而风诵之”的主张有相通之处,明显是“接受常州词派理论”的影响。至于姜夔词作如此解释是否合适,则如夏承焘所言:“谓专为此作,殆不可信……若谓白石感慨,泛指南宋时局,则未尝不可。”此说为解释姜夔词作做了较为中肯的结论。

以比兴寄托论词,不仅贯穿于邓廷桢整个词学批评过程中,而且体现在他的词创作之中。对于其词作,宋翔凤评云:“虽所存无多,而所托甚远。”应为知音之言。如《酷相思·寄怀少穆》一词:

百五佳期过也未?但笳吹、催千骑。看珠澥盈盈分两地,君住也,缘何意? 侬去也,缘何意? 召缓征和医并至,眼下病、肩头事。怕愁重如春担不起,侬去也,心应碎!君住也,心应碎。

此词写于邓廷桢调任闽浙总督之后。邓廷桢与林则徐合作禁烟,初有成效,而“朝旨渐移,故其言凄绝”。作者借传统的相思小调抒写与政治挚友的别离感怀以及对禁烟之役前途的担忧,透露出一种江河日下、时局难挽的英雄悲愤。谭献云:“三事大夫,忧生念乱,敦我之叹,其气已馁。”见解深刻,深得其神。

注重词的社会功能,强调“比兴寄托”,是邓廷桢与张惠言等常州词家的共识。邓廷桢在理论上是张惠言的继承者,但他并不仅以接受和解释张氏的论词主张为满足,张惠言以经学为本位论词,邓廷桢则回归文学本位,从文学角度发展了常州词派的理论。

首先是知人论世。邓廷桢总能紧扣作者的人生经历来把握作者的意图,而不是一般化、教条化的谈论寄托。结合词人身世和词作背景,探讨其寄托之所在,从而避免了张惠言穿凿附会,以经解词带来的弊端。对于白石词,其立论依据在于白石坎坷的人生经历和人格气节。同样在评史达祖的《双双燕》时,也是结合其“为中书省堂吏,事侂胄久。嘉泰间,侂胄亟持恢复之议,邦卿习闻其说”的经历,认为此词“大抵写怨铜驼,寄怀毳幕,非止流连光景,浪作艳歌也”。在具体的词学批评中,他亦持“词品”等于人品的观念。苏轼《卜算子》词,历来聚讼纷纭,莫衷一是。基于对苏轼人品的肯定,“夫东坡何如人,而作墙东宋玉哉”,邓廷桢极力否认此词“为惠州温都监女作,又或谓为黄州王氏女作”的说法。同时他又认为此词格调明净澄澈,绝无脂粉之气,从而否定了造言者所谓艳词的看法,以维护苏轼的形象,并以“龙骥不羁”喻东坡才气、“松桧特立”喻其节操,足见东坡在其心中的经典性。再如评“直声震都下”的邓肃词,亦是如此,注重内在的人格积蓄,发之于词就显露出忠正刚雅的气节情操。

其次是从词本身的艺术特性出发来总结词的创作和批评,探讨文学作品的艺术价值所在。由于词学素养很高,邓廷桢清醒地认识到词体应具有的审美趣味,因此他重视词的艺术技巧的揭示,即对词进行纯艺术的分析,使词的研究从经学复归到文学的本位上来。因此,其论词便结合章句、结构、音律、用笔、修辞等特点进行“文本解读”。如他讨论姜夔咏物词之妙:

姜石帚之“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一状梅之少,一状梅之多,皆神情超越,不可思议,写生独步也。

咏物词难写,一是易滞于色相,有形无神,二是容易“横亘血脉”,意脉不连,所以一般人很难措手。姜夔咏梅词遗貌取神,神情超越,咏物而不拘泥于物,通篇并不直接写梅,而是通过暗示、烘托的手法,将人和梅挽和起来,达到“神情超越”“一气卷舒,生香不断”的艺术效果。这对于“尤善填词”邓廷桢来说,必然有所会心,大加赞赏。邓廷桢在词话中多次论及咏物词,如说王沂孙“工于体物,而不滞色相。……通体一气卷舒,生香不断”,说张炎《解连环·咏孤雁》“类皆遣声赴节,好句如仙”。王沂孙、张炎的咏物词之所以取得如此之高的成绩,邓廷桢认为是受姜夔的“鄱阳家法”的影响,“遗貌取神,遂相伯仲”。有感于评梅花诗者以庾信、苏轼、林逋等人的“枝高出手寒”“竹外一枝斜更好”“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为“千古绝调”,邓廷桢亦举姜夔的梅花词以对。

邓廷桢不止一次地提到姜夔,对他的艺术手法予以大力表彰。在这一点上,显示了邓廷桢独具的艺术眼光。再如称赞姜夔词作的语言、结构之工:

至其运笔之曲,如“阅人多矣。争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琢句之工,如“天涯情味,仗酒袚清愁,花销英气”,“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则如堂下斫轮,鼻端施垩。

品评当代词人亦以白石家法为标准,其《月波楼琴言题词》云:

伏读大制,乐府清丽,虚脱中时有事外远致,自是美成嫡派。健举处乃直造白石矣。《水龙吟》之“揾铜仙泪”,“铜仙”二字相连。《台城路》之“隔红尘正远,断肠人易老”,末二字并用去上,皆恪守家法,不肯偭错,尤征斫轮老手,倾倒无量。

为江宁秦耀曾《铜鼓斋词》写序:

张玉田谓王中仙有白石意趣,当时已称绝响,何况近代?

浙西词派以姜夔为“圭臬”,是浙派的家数所在,“运笔之曲”“琢句之工”“新声自度,筝柱旋移”是对其词艺充分的肯定。邓廷桢在嘉道之际重提姜夔词艺,并不是老调重弹,是对常州词派只注重词义阐释的一种反拨,是对浙派词学传统的重新确认。即使是在道光十八年(1838)常州词派全盛之时,仍以白石为标准,对陈其锟《月波楼琴言》“恪守家法”、秦耀曾《铜鼓斋词》有“白石意趣”大加赞扬。词是音乐文学,对词的评判自然要以音乐为准,邓廷桢论词亦注重声律。他认为词调有“断不可填者”,如太白《忆秦娥》为“千古绝调”;白石《湘月》一调为“《念奴娇》之鬲指声”,“若不会鬲指之理”,不必“贸然为之”;“若夫新声自度,筝柱旋移,则如郢中之歌,引商刻羽,杂以流徵矣。以此辉映湖山,指挥坛坫,百家腾跃,尽入环中。评者称其有缝云剪月之奇,戛玉敲金之妙,非过情也”;赞赏张炎《长亭怨慢》《解连环》等词“遣声赴节,好句如仙”,都说明他对词艺的精通和重视。邓廷桢治学尤精于音韵之学,著有《说文解字双声叠韵谱》《诗双声叠韵谱》等音韵学著作,所以在评论姜夔及陈其锟等人词作时,对白石家法中的用笔、字句、音律等问题能一语中的。

再次,“词中少陵”的论断,体现了融合浙常的努力。词学史的发展证明,如何认识姜夔成为后世批评家绕不开的话题,也是划分其词学派别的标志。而对于白石,“词中少陵”称号当有不同的内涵。浙西词派以姜夔、张炎为宗,以南宋词为高,看重的是姜、张清空骚雅的词风。张惠言打破以风格强分家数的观念,论词以意为主,尚雅正,所以他将苏、辛与姜、张一起列入正声。周济则明确提出推尊北宋,纠弹姜、张的主张。他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中认为首先姜、张词“如明七子诗,看是高格响调,不耐人寻思”,即在内容方面没有真情实感;其次是姜、张“只在字句上著功夫,不肯换意”,即过于讲求文字音律,因此得出“姜、张在南宋,亦非巨擘”的结论。基于上述对姜夔词作内容与艺术的肯定,邓廷桢则反其道而行之,提出了“词中少陵”判断。这是在揭示姜夔词作具有比兴寄托的情思内涵基础上,又从艺术角度分析其音律形式、风神韵味得出的结论,明显具有折中浙、常的特点,较之浙派与常派单纯着眼于某一个方面,无疑要全面深刻得多。

白石与少陵,本非一类人。白石逃避现实,寄情山水,向往隐逸生活,他的不少词都展现了他飘忽来去的隐逸形象,与每饭不忘君的杜甫确实没有可比之处。邓廷桢等人以白石比少陵,虽不无勉强,然其志可嘉,在尊重常州词派词论的基础上,试图加进更多关注现实的积极担当。宋翔凤不止一次将姜夔与杜甫相提并论,除了上文所提到的“词家之有姜石帚,犹诗家之有杜少陵”,他在其《论词绝句》中亦云:“垂虹亭畔老词人,缝月裁云意总真”,“诗从杜曲波逾阔,词到鄱阳音太希”。虽然他对于姜夔“缝月裁云”的艺术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但他立论的着眼点,乃在于姜夔“意”。张宏生认为:“正可以看成常州词派的一种策略,即对于浙西词派所树立的典型予以另外的解释。”可见张惠言、宋翔凤等人阐释的重点不在于浙西词家所关注的具体写作手法,而在于对内涵的挖掘上,而且是有意为之的。在强调白石词“托意哀丝”这点上,邓廷桢与常州词人没有异议,然邓廷桢认为姜夔之所以能与杜甫对举,还与其语言、结构、风格及咏物等方面的艺术之妙有关。

邓廷桢对姜夔的阐释,体现了吸收融合诸家之长的特点。他既把“寄托”观念植入对姜夔之词的阐释中,又接受浙西词家对白石词史地位的判断,对姜夔词的艺术进行全面的肯定。唯有如此,姜夔才能与其“继往开来”的地位相称。这是嘉道之际词风融合时期的独特现象,表现了邓廷桢宏通的学术视野,以及独立于浙、常之外的词史价值。

最后,“觇世变”之作,揭开了晚清民族词史的序幕。清朝自嘉、道以来,内忧外患接踵而至。以魏源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奋起直呼,要求文学成为救时济世、御侮自卫的工具,极大地推动了近代经世致用的思潮,此后文学活动和文学观念无不以经世为基点。对于现实内容的关注与重视亦本是常州词派兴起的动机,其代表人物张惠言力主词当抒写“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此后的周济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亦提出“诗有史,词亦有史”的主张,然该派在创作方面以回归传统为依托,强调以比兴寄托的手法间接去表达对社会现实的感受,并没有从内容题材方面提出革新词体的主张。史或事在他们作品中被淡化,成为抒情的背景。宋翔凤一生经历鸦片战争、太平天国战乱,他对时事人心有着深切的体验。但长期沉沦下僚,其词作多限制在抒发个人遭际、身世之感这样一个狭窄的范围内。因此在常州派词人的作品中,很少有时代风云变幻的影子。倒是不傍浙、常两家门户、注意广取博采各家之长的邓廷桢,在其词的创作中却能突破宗派藩篱,将反映鸦片战争风云的重大事件直接表现和反映到词作中,那种忧时伤世的焦虑方得以全面展现。

邓氏坐镇两广,处在鸦片战争的最前沿,目睹鸦片流毒,义愤填膺。他与林则徐等人以国家安危为己任,始终坚持以强硬手段禁烟,表现出了胸怀天下的气度和胸襟。他们以词为史,以鸦片战争为背景,创作出一批高质量的可以“觇世变”的词作,从不同角度记录了鸦片战争进程以及世人心态的变化,抒发了作为方面大臣的忧患意识,“揭开了晚清民族词史的序幕”。如描写当时清军的海防前线形势的《月华清》,对禁烟前途表示担忧的《酷相思》,遭贬后情绪低沉失落的《金缕曲》(偕少穆同游绥园),充分展现了禁烟抗英斗争的艰难历史。更有直接纪鸦片之祸的《高阳台》,词云:

鸦渡冥冥,花飞片片,春城何处轻烟?膏腻铜盘,枉猜绣榻闲眠。九微夜爇星星火,误瑶窗、多少华年。更那堪、一道银潢,长贷天钱。 星槎恰到牵牛渚,叹十三楼上,冥色凄然。望断红墙,青鸾消息谁边?珊瑚网结千丝密,乍收来、万斛珠圆。指沧波、细雨归帆,明月归舷。

陈作霖在此词中注云:“前解似指鸦片烟,后解似言封舱缴土之事。”直指此词的纪实性质。史事已经变成了叙述的重心,其来龙去脉、前因后果交代得清清楚楚。词上片直言鸦片烟之危害:摧残吸食者、耗财无限,表露了邓廷桢忧国忧民的悲凉情怀。下片记录了林 、邓二人收缴鸦片的史实,洋溢着词人对禁烟初有成效的喜悦之情。全词语言简洁凝练,直接表达出了作为一方大臣所特有的 “忠诚悱恻”,洵有不可替代的词史价值。作为邓廷桢的亲密战友,林则徐和作《高阳台》(和嶰筠前辈韵)则表达了同样的情怀。作为封疆大吏,邓氏所怀者大,所寄者深,因此打破了常州词派用比兴寄托之法作词的主张,敢于“拈大题目,出大意义”,用词去展现禁烟抗英斗争的艰难历史。既有忧生念乱的情思,又有力不从心的悲哀,其深沉的忧患意识,显得真切而动人心魄,因而被近代词论家谭献称为“三事大夫,忧生念乱,竟似新亭之泪,可以觇世变也”。其后,周闲的《范湖草堂词》写了在浙东前线的斗争经历,张景祁、谢章铤等写了涉及中法战争、台湾问题及痛斥沿海外夷骚扰的词作,蒋春霖的《水云楼词》反映了太平天国战乱,可以说邓、林唱和词所开创的直接反映鸦片战争风云的光辉篇章,揭开了近代词史的序幕。

四 邓廷桢词学思想的超越

自明末卓人月编选《古今词统》以来,词统观念逐渐为各词学流派所采纳。他们在阐述自己词学观点的同时,都以词学经典为中心,构建自己的词学传统。浙派如此,常州词派亦如此。浙派虽以标榜姜夔的清空骚雅登坛树帜,然其后学既不能“如白石之涩”,又不能为“玉田之润”,以至于以模仿为能事;常州词派以宋四家词为学词统系,但也造成了词风的隐晦僻涩,此时的词坛缺少一种清刚峭拔的词风。邓廷桢对苏、姜的词风的推崇,正好适应了这一时代的要求。邓廷桢通过对苏、辛词风的独家解读,指出苏、姜之间的渊源关系,揭示了词史发展的规律,亦为当时词坛的发展指出了“向上一路”。

首先,邓廷桢对苏、辛词风的解读,彰显推崇苏、辛清雅词风,矫正词坛弊端之意。嘉道诗坛,自翁方纲提倡苏诗以来,诗学领域内掀起了推崇苏轼的高潮。然在词学领域内,对苏轼推崇备至的,除了邓廷桢以外,屈指可数。检点《双砚斋词话》,十五则词话中涉及东坡的则占了七则。除此之外,每年十二月十九日东坡生日,邓廷桢常集宾客、同僚作寿苏会,作诗词以纪念,还通过追和东坡、化用东坡典故等多种方式,表达自己对苏轼的尊重。

自苏、辛词风形成以来,言词者咸以豪放目之,仿佛除此以外,二人并无其他风调。虽然张炎在《词源》曾言东坡词如《水龙吟》等“皆清丽舒徐,高出人表……更是精妙,周、秦诸人所不能到”,然应者寥寥。特别是明代张纟延“词体大略有二:一体婉约,一体豪放。婉约者欲其辞情蕴藉,豪放者欲其气象恢弘。盖亦存乎其人,如秦少游之作,多是婉约;苏子瞻之作,多是豪放”的论断,更是影响深远。如果说辛弃疾词风,当时就有范开《稼轩词序》“其间固有清而丽、婉而妩媚”的评价,那么苏轼词风的多样性就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世人言及苏轼,恒以豪放目之,固犹未足以概其全也。

嘉道之际,浙派词旨枯寂之弊尽显,张惠言以风骚比兴相号召,推尊词体,推崇温庭筠“深美闳约”的词风。虽然张氏把苏、辛置于第二层次的作家之列,亦未尝不取其豪放之意,在他的影响下,苏、辛之词在常州词人心中的地位开始上升,并且注意到了苏、辛词风的多样性。如董士锡在《餐花吟馆词钞序》中云:“盖尝论之,秦之长,清以和,周之长,清以折,而同趋于丽;苏辛之长,清以雄;姜张之长,清以逸。”董士锡以清、雄、丽、逸来概括两宋词风,将六家词作为词学圭臬,显然受张惠言的影响,而他以清、雄、疏、纵来概括苏、辛词风,则更加符合苏、辛词风实际。在这场风会转移中,宋翔凤虽然在词话中提及苏轼,但对于苏、辛词风未置一词,这可能和他受汪全德“平其气以和其疾”词学思想的影响,抒情言性力求愈淡愈妙有关。邓廷桢对苏、辛词风的认识则更加清晰:

东坡以龙骥不羁之才,树松桧特立之操,故其词清刚隽上,囊括群英。院吏所云:“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琶铁板,高唱‘大江东去’”,语虽近谑,实为知音。然如《卜算子》云:“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定。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则明漪绝底,芗泽不闻,宜涪翁称之为不食人间烟火……《洞仙歌》之“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澹、玉绳低转”,皆能簸之揉之,高华沉痛,遂为石帚导师。譬之慧能肇启南宗,实传黄梅衣钵矣。

邓廷桢认为东坡词有三种风格,其以“不羁之才”“特立之操”写词,故其词风格以“清刚隽上”为主导,亦因其人格高洁,所以其词“芗泽不闻”,如《卜算子》《洞仙歌》等传统风格的婉约词也写得“明漪绝底”“高华沉痛”。邓廷桢这种认识首先是符合东坡词风的实际情况的。东坡词横放杰出为人所公认,而其他两种风格南宋张炎也早已指出,即以一向被称为豪放词的《念奴娇》而言,其既有“大江东去”的豪迈,“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的深沉感慨,又有“小乔初嫁了”的清丽绰约。即使在同一首词中,清丽、深婉、雄豪、旷达相互交织,刚柔相济,难以截然分开。其次,邓廷桢的论述为全面认识东坡词作风格,避免后世将豪放词引入粗豪叫嚣的歧途,保持词体情韵兼胜的特点,扫除人们认知上的障碍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撑。

而对于辛弃疾,邓廷桢亦作如是观:

世称词之豪迈者,动曰苏、辛。不知稼轩词,自有两派,当分别观之。如《金缕曲》之“听我三章约”“甚矣吾衰矣”二首,及《沁园春》《水调歌头》诸作,诚不免一意迅驰,专用骄兵。若《祝英台近》……皆独茧初抽,柔毛欲腐,平欺秦、柳,下轹张、王。宗之者固仅袭皮毛,诋之者亦未分肌理也。

苏轼天才横溢,抱负非凡,自抒所怀,新天下耳目;稼轩英雄失志,抑郁悲愤,发而为词,激昂措宕,不可一世。自北宋至南宋以迄晚清,代有嗣音。然一些所谓的“宗之者”既无稼轩之心胸,又无稼轩之学问才气,而以稼轩自居者,以为声粗气壮、语言低俗就是稼轩词风,因而招致词坛批评。清初周在浚就曾云:“予谓:有稼轩之心胸,始可为稼轩之词。今粗浅之辈,一切乡语猥谈,信笔涂沫,自负吾稼轩也,岂不令人齿冷!”嘉庆年间,金应珪在《词选后序》中再次发声:“近世为词,厥有三蔽……猛起奋末,分言析字,诙嘲则俳优之末流,叫啸则市侩之盛气,此犹巴人振喉以和阳春,黾蜮怒嗌以调疏越,是谓鄙词。”显然,这些“宗之者”是一些“粗浅之辈”,层次不高,以勇武粗豪为特征,然由于风靡时间过久,影响亦坏,仿佛“粗豪”就是稼轩词风的特征,因而稼轩词亦遭到一些词家的责难。如嘉道年间郭麟云:“辛、刘则粗豪太甚矣。”和词坛的此种批评不同,清初先著等人认为:“稼轩词于宋人中自辟门户,要不可少。有绝佳者,不得以粗豪二字蔽之。”认识就非常清醒,评价相对客观公允。对于稼轩词,邓廷桢亦认为辛词风格多样,事实俱在,无论“宗之者”还是“诋之者”都没有抓住辛词的核心。邓廷桢的论述针对现实问题而发,有很强的针对性,不仅“通过列举稼轩众多柔靡之作为排斥苏、辛者提供一个有力的反证”,而且指出了他们的粗疏片面,以后人的趣味来衡量前人,因末流的泛滥而抹杀创始者的价值。这里,邓廷桢引用翁方纲的“肌理”一词,细腻形象地指出他们没有真正了解稼轩词“内部构成和外部效果”。邓廷桢直接评注辛弃疾的诗篇虽然数量有限,在今天看来却具体而微,富于典型性,不仅为稼轩词澄清了偏见,而且比笼统来讨论辛词优劣,更具有说服力。

针对苏、辛词风的分析,邓廷桢提出了一个具有普遍性的原则,即如何看待词作的独创性、在历史上给它定位等问题。邓廷桢在这些问题上一分为二的态度,显示出清醒的理论意识。从邓廷桢对苏、辛词风的解读不难看出,他对苏、辛清刚隽上词风的推崇,其创作亦真正体现苏、辛词风的特点。宋翔凤在《双砚斋词钞序》中云:“纤掣之音,逖滥之响,与尘坌而共洗,偕风露而俱清。”很能抓住邓廷桢词风“清”的特质。就以被誉为“气魄雄壮,设色华丽,为近代词史的不朽篇章”的《月华清》中秋月夜唱和词来看,该词境界高阔,风格明朗高华,词人开阔的胸襟、高远的志向展现无遗。谢章挺在《赌棋山庄词话》以“亦自清气往来”评其词,很能得其神髓。

其次,以禅宗师承喻词派传承,形象地传达出词统构建的思考。历来谈风格者,同时伴随着他对词统建构的思考。如张惠言以寄托为旨归选举出来的词人,就是他对唐宋词史思考的结果,而后来的周济编选《宋四家词选》提出周邦彦、辛弃疾、吴文英、王沂孙四家,既是为学词者指出的学词门径,“问涂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也是在张惠言的基础上建构属于自己的词统。邓廷桢通过对苏轼词风的条分缕析,表明了他对两宋词风嬗递的看法。禅宗衣钵相传的譬喻,形象地表达出邓廷桢“东坡……为石帚导师”的结论。作为中国佛教派别之一的禅宗,在流传过程中其教义对士人的影响日深,佛理禅义也逐渐融入词学观念中,出现了以佛说词、以禅说词的现象。最早将禅宗派别之分用之于词的分类为浙派厉鹗,他在《张今涪红螺词序》中云∶“尝以词譬之画,画家以南宗胜北宗。稼轩、后村诸人,词之北宗也;清真、白石诸人,词之南宗也。”江春在《序陆钟辉白石词刊本》中则以禅宗的师承喻词派的传承:“以禅宗论,白石为曹溪六祖能,竹屋、梦窗、梅溪、玉田之流,则江西让、南岳思之分支也。”张其锦《梅边吹笛谱跋》亦云:“填词之道,须取法南宋,然其中亦有两派焉。一派为白石,以清空为主,高史辅之。前则有梦窗、竹山、西麓、虚斋、蒲江,后则有玉田、圣与、公谨、商隐诸人,扫除野狐,独标正谛,犹禅之南宗也。一派为稼轩,以豪迈为主,继之者龙州、放翁、后村,犹禅之北宗也。”厉鹗从禅分南北二宗中受到启发,以白石为南宗、稼轩为北宗,然其前提是“以南宗胜北宗”,将白石之清空凌驾于稼轩豪放词风之上,意在提升白石以架构浙派的词学理论,显然,张其锦所接续的是厉鹗的理论体系,但其他并无南、北宗轩轾之分,不论孰优孰劣。从这里我们看到了浙派内部潜在的变化和稼轩地位的逐渐提升,然在浙派的词学视野中词坛名家又仅限于南宋一朝,为后人进一步的探求留下了余地。邓廷桢跳出浙派的局限,把目光投向了北宋,将词坛长期忽视的苏轼视为黄梅五祖,这样,无论是以豪迈为主的北宗,还是以清空为主的南宗,都是在苏轼的影响之下了。辛弃疾继承清刚隽上的词风自不待言,姜夔则是高华沉痛词风的承继者。审视当时词坛,无论浙派还是常派都无这种宽广的词学胸怀,反映了邓廷桢兼容并包的词学视野。周济虽然对姜夔多所否定,但其《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认为“白石脱胎稼轩,变雄健为清刚,变驰骤为疏宕”,还是较为客观的。然其局限在于只把目光放在辛、姜词风的传承上,殊不知“雄健”“清刚”“疏宕”的风格,就是苏轼词风的具体体现。

周济《宋四家词选》标举周、辛、王、吴四家,以北宋诸家置于四家之下的做法,招致学者批评,龙榆生云:“独其抑苏而扬辛,退姜、张而进王、吴,又将北宋诸公,转隶四家之下,未免本末倒置,轩轾任情。”相比之下,邓廷桢对词史的认识更加清醒,更符合词史发展实际。稼轩词源出于东坡,人所共知,而姜夔出于东坡,则人之所未道,可谓别具慧眼。由东坡而稼轩、白石,体现了邓廷桢对词史建构独特的思考。此后的词家在苏、姜关系的论述上,皆能看到邓廷桢此说的影响。如冯煦《东坡乐府序》云:“世第以豪放目之,非知苏辛者也。……而东坡刚亦不吐,柔亦不茹。缠绵芳悱,树秦柳之前旃;空灵动荡,导姜张之大辂。”无论是对东坡词风的分析还是论苏、姜之间的递变都与邓廷桢高度一致。再如陈廷焯云:“词至白石……清虚中见魄力,直令苏、辛避席;刚健中含婀娜,是又竹屋、梅溪、梦窗、草窗、竹山、玉田以及元、明诸家之先声也。”龙榆生亦云:“乾坤清气,所赋予词人者,在北宋则有东坡之清雄,在南宋则有白石之峭拔。”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到东坡词风在白石词中的具体体现,“清”是他们共同的特质。以上这些论述都极有见地,一脉相承,共同体现了近代词家对苏轼词风的清醒认识,对苏、姜渊源的肯定认同。严迪昌先生曾敏锐地指出邓廷桢“不啻发覆词史奥秘,扫拨去浙派等堆笼在姜夔词上面的迷雾”“似在为不久亟需的‘特立之操’‘清刚隽上’的词风预为召唤”,发人之所未发。东坡词格高,故为词人所推崇,然指出姜夔之所以能“肇启南宗”,实传苏轼“衣钵”这一点,邓廷桢还是第一人。

五 邓廷桢词学的词学史意义

谈邓廷桢对词学史的意义,首先必须对词学史的发展过程作一宏观的把握。

清代词坛,流派众多,此消彼长,情况较为复杂。以往的叙述往往非此即彼,忽视了对词派交替时期的关注。事实上在嘉庆、道光年间,浙西词派继续影响词坛,能够数得出来的浙派词人就有上百人之多,常州词派虽已张帜开风气,但尚未居于独尊地位。因此,随着两派人物交往的深入,两派之间的壁垒被打破,词学领域中出现相互沟通融合的现象。邓廷桢在此期间,却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如上所述,邓廷桢在词学上受宋翔凤影响,“无论从师承、论词主张或是阐释方法来看,宋翔凤不仅不是浙派,而是典型的常州派”,常州词派立派也以宗法师承而言,不以地域为限,但邓廷桢既不属于浙派,也很少有人把他作为常州派的词人,其词学体现出近代词学汇通融合的特色,在近代词学史上有承上启下的作用。

文学流派的发展似乎逃脱不了这样一条规律,某派风行既久,弊亦旋生。嘉道时期,浙派“意旨枯寂”之弊尽显。常州词派尊体寄托之说兴起,扫尽浙派淫词、鄙词、游词之弊。发展到清末,常州词派弊端亦现。以隐晦僻涩为工,或失之伪,或失之凿。龙榆生在讨论挽救常州末流弊端时说:“今欲救常州末流之弊,允宜折中浙、常两派及晚近谭、朱诸家之说……不侈言尊体以漓真,不专崇技巧以炫俗,庶几涵濡深厚,清气往来。”而早在一个世纪前邓廷桢就以行动对这一问题作出了答案。邓廷桢对苏、辛词风的独家解读,对苏、姜之间渊源关系的揭示及对苏、姜清刚峭拔词风的推崇,正好适应了这一时代的要求,亦为当时词坛的发展指出了“向上一路”。所以研究邓廷桢词学可以窥探到晚清词坛整体风气的发端与缘起。这对从宏观角度认识清代词学史,有一定的学术意义。

邓廷桢词学有积极的影响。邓廷桢绩学好士,又性耽风雅,因此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诗词唱和群体,参与者有宋翔凤、陆继辂、管同、梅曾亮、马沅、汪嘉昇等人,“他们的创作和思想也都带有邓氏的影子”。邓、宋两人“同岁意浃”,趣味相投,“政事之暇”,就古人之词讨论颇多,意见颇为一致,刊刻于道光九年(1829)的宋翔凤《乐府余论》应该就是这一论学活动的成果。在他影响下,林则徐写下的反映鸦片战争的唱和之作,共同揭开了用词来反映世运变迁的晚清词史的序幕,因而被谢章铤在《赌棋山庄词话续编》卷二中评为“与嘉、道间诸大老可以并驾齐驱”。其后,周闲的《月华清》(军中对月)很容易让人想到“邓、林唱和的《月华清》词”。作为邓廷桢词论整理者的谭献,不仅对邓廷桢词论有着独到的见解,而且其以“忧生念乱”高度评价邓廷桢歌咏现实世变、表达忧患意识的作品,深中肯綮,彰显了他对邓廷桢词学的深度认同。

总之,邓廷桢在词学渊源上,接受了常州词派的词学思想,但又对常州词派的词学观做了进一步的调整与发展,同时又总结和发展了浙西词派词学建设的成果,带有融合浙常的特色,解决了常州词派在探求词旨过程中的偏颇。对苏、辛词风的独家解读,欲为词坛召唤清刚劲健的词风;对苏、姜渊源的肯定认同,使其对词统的建构独具特色,实现了对常州词派的超越。这些奠定了其独立于浙、常二派的词史地位,晚清词坛整体风气的发端与缘起亦可从中透露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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