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中的疾病书写及其审美心理隐喻

2022-11-05 14:43宋秋敏
中国韵文学刊 2022年3期
关键词:书写疾病

宋秋敏

(东莞理工学院 ,广东 东莞 523419)

关于疾病,美国现代女作家苏珊·桑塔格在其《疾病的隐喻》一书中这样概括:“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尽管我们都只乐于使用健康王国的护照,但或迟或早,至少会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每个人都被迫承认我们也是另一王国的公民。”作为与自然界所有生命相伴而生的一种存在状态,疾病既是人类永恒面对的生存困境之一,也是文学创作永远无法回避的主题。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历来有疾病书写的传统,如老子《道德经》云“圣人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其“病”具有道德意义和哲学色彩;《诗经·卫风·伯兮》云“愿言思伯,甘心首疾”,“首疾”既是身体上的不适,更是内心的忧伤;杜甫《登高》云“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身体和心理的非正常状态兼而有之。由此可见,文学作品中的疾病书写不仅局限于简单的生理现象,还往往负载着深刻的象征意味以及丰富的审美心理内涵。当然,疾病书写和由此引发的多层次审美只是文学创作的一个支流,事实上,对国家民族、社会民生的多层次多角度书写,以及对个人情志的全方位抒发,才是中国传统诗文的主流。

然而,唐宋词却是个特例。在唐宋词的世界中,悲伤、抑郁、自闭,甚至绝望而歇斯底里的“亚健康”状态和病态情绪始终像一团无处不在的迷雾,时时弥漫和笼罩于词坛之上,如影随形,挥之不去、躲闪不开,甚至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语言,并由此带来独特的生命体验和特殊的审美效果。

值得一提的是,喜怒哀乐本人之常情,正常的闺怨及家国之恨等情感严格意义来讲并不属于人类心理疾病的范畴,只是文学的表现手段之一,而且,在此类低沉消极的伤感意绪中,又往往映射出作者对爱情、对生活、对生命、对人生、对家国的无限执着和眷念。因此,我们或可把唐宋词中此类被刻意虚拟、模仿、强调甚至放大,意欲抒发不平之气或达到某种预设文学效果的负面情绪和忧患心理,称为“类疾病”状态。

一 普泛化的疾病书写、“类疾病”书写的集中呈现

关于唐宋词的情感内核,杨海明先生指出:“在众多的唐宋词篇中,大多均可沥取或分滤出悲哀的感情‘汁水’来:婉约词中固然是充满着‘女儿泪’‘妇人泪’,而豪放词中却也大多藏着‘英雄泪’‘壮士泪’。”这种对于悲情美的偏嗜,既源自“人生不如意,十事常八九”等传统文化心理,以及“诗穷而后工”的文学审美习惯,最主要的,却与曲子词哀感顽艳的曲调、相思别恨的主题,以及花间樽前的唱词环境、偏柔嗜弱的审美趣尚等独特的文体特征密切相关。

换言之,唐宋词中普遍存在的悲观情绪,以及由此产生的悲情书写的主观故意与集中呈现,更多是为了契合曲子词工愁善恨的文体特征,来自唐宋词人“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主观故意。既如此,则他们千方百计地书写自身或他者的愁绪病态、把玩味痛苦作为唐宋词创作和审美的重要内容,也就不足为怪了。唐宋词中的疾病书写和“类疾病”书写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因爱情渴望无法得到满足、恋爱结果不圆满而产生的生理和心理上的非正常状态。

由于“词为艳科”和“男子而作闺音”等特点,唐宋词中这种“因爱成病”的疾病书写和“类疾病”书写表现出明显的性别化倾向,对于恋爱中女性的精神恍惚、失眠多梦、幻听呓语、焦虑抑郁等病态和拟病态描写异常精细和丰富,打上了深刻的女性化烙印。

从客观角度而言,封建社会女性在爱情中的弱势身份,导致恋爱双方关系严重失衡,恋爱中的女性往往处于守候、期盼、等待,甚至乞怜的地位。一旦男子因求学、经商、远游等缘由离开,或是因移情别恋等种种原因使得恋情成空,就会对女性身心造成重大伤害。她们或者翘首以待、流泪企盼:“几度将书托烟雁,泪盈襟。泪盈襟,礼月求天,愿君知我心。”(牛峤《感恩多》)“情无远近,水阔山长分不尽。一断音尘,泪眼花前只见春。”(贺铸《减字木兰花》)或者愁绪满怀、自怨自艾:“曲屏斜烛,心事入眉尖。金字半开香穗小,愁不寐,恨西蟾。”(张先《江城子》)“画堂无绪,初燃绛蜡,罗帐掩余薰。多情不解怨王孙,任薄幸、一从君。”(杜安世《少年游》)或者憔悴慵懒、惆怅孤栖:“春夜阑,春恨切,花外子规啼月。人不见,梦难凭,红纱一点灯。”(毛文锡《更漏子》)“坠髻慵梳,愁蛾懒画,心绪是事阑珊。觉新来憔悴,金缕衣宽。”(柳永《锦堂春》)甚至于因恋人的离去、相逢无凭,词中女子常常病上加病,干脆患上了“抑郁综合征”:“病起恹恹、画堂花谢添憔悴。乱红飘砌,滴尽胭脂泪。 惆怅前春,谁向花前醉。愁无际。武陵回睇,人远波空翠。”(韩琦《点绛唇》)……唐宋词中对于女性之疾病书写及“类疾病”书写的常态化和密集化,既曲折表现出封建时代女性的身体欲望和心理需求,也展示出理性与感性冲突之下,女性群体由于精神焦虑以及欲望被压制所造成的身心病态和残缺。当然,唐宋恋情词中也有“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蝶恋花》)这样为爱痴狂、因爱成病的“男性患者”,但毕竟属细枝末流,此不赘述。

同时,疾病作为女性私人化和个体化的体验,本来具有较强的隐私性和内在性,而男性词人对于女性疾病书写的具体化和细节化,以及他们对与女性身心相关的方方面面的特别关注,比如大肆渲染女性的愁态、慵态、疲态、弱态、醉态,或者对女性身体隐秘部位的细致摹写,如刘过《六州歌头·美人足》《六州歌头·美人指甲》等,极大满足了男性词人病态的“窥视”欲望,他们对于华堂内室中病弱女性的无限遐想,正是男权话语体制下男性欲望的变态张扬。

其次,因男性词人个人意志被压抑、个体价值无法实现而产生消极、颓废等不良情绪,最终产生大量“不平则鸣”的“类疾病”书写。

如果说因爱生恨、因爱成病是唐宋词中女性之“流行病”的话,那么,人生失意、壮志难酬之类家国身世之悲慨,其所造成的孤独寥落和压抑苦闷就成为男性词人的“群体高发性”症状。以下列举三位词人的“类疾病”失意状态加以阐述。

其一是“浪子”柳永。在男权制的封建社会,自我价值的实现是大多数男性不断追求,并赖以完成自我肯定与自我满足的人生历程,而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就此成为他们难以突破的精神困境。因此,柳永词中往往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色调和温度,当他与意中人两情缱绻、悱恻缠绵时,词中的色彩轻快明艳、春意盎然:“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且恁相偎倚。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艺。愿奶奶、兰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为盟誓。今生断不孤鸳被。”(《玉女摇仙佩》)“绸缪凤枕鸳被。深深处、琼枝玉树相倚。困极欢余,芙蓉帐暖,别是恼人情味。风流事、难逢双美。况已断、香云为盟誓。且相将、共乐平生,未肯轻分连理。”(《尉迟杯》)而当他为了仕途辗转奔忙,浪迹江湖却又无望无果时,词中色调骤变,充满凄凉感伤、心灰意懒的负面情绪:“奈泛泛旅迹,厌厌疾绪,迩来谙尽,宦游滋味。此情怀、纵写香笺,凭谁与寄。算孟光、争得知我,继日添憔悴。”(《定风波》)“游宦成羁旅。短樯吟倚闲凝伫。万水千山迷远近,想乡关何处。自别后、风亭月榭孤欢聚。刚断肠、惹得离情苦。听杜宇声声,劝人不如归去。”(《安公子》)羁旅行役的艰辛只是造成词人厌厌疾绪的外因,而身世漂泊、沉沦下僚才是他真正的“心病”。

其二是苏轼。王灼《碧鸡漫志》卷二云:“东坡先生非心醉于音律者,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苏轼以其才情、学识、阅历、眼界、胸襟等综合素质,一改曲子词花间樽前的颓靡病态,扩大词体的抒情言志的功能,使其能够像诗文一样展示士大夫的自我人格和性情襟怀,反映广阔的社会和人生。由此,苏轼词中的“类疾病”书写,一方面带有忧国忧民的政治色彩和较为强烈的现实感受性,在历经坎坷后的无限唏嘘中,郁藏着深广的政治烦恼和人生慨叹,如:“道远谁云会,罪大天能盖。君命重,臣节在。”(《千秋岁》) “安石在东海,从事鬓惊秋。中年亲友难别,丝竹缓离愁。一旦功成名遂,准拟东还海道,扶病入西州。雅志困轩冕,遗恨寄沧洲。”(《水调歌头》)等等。另一方面,苏轼一生屡经沉浮磨难,仕途的坎坷和命运的多舛引发他对于艰难人生和短暂生命的深层思考,进而升华为对于整个宇宙人生的忧患和畏惧:“佳节若为酬,但把清尊断送秋。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南乡子·重九涵辉楼呈徐君猷》)“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阳关曲》)“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西江月》)等等。无处不在的痛苦和忧患所造成的深悲大痛,就远远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消沉悲观的忧患心理,具有相当广泛深远的哲理意蕴和社会学价值。

其三是辛弃疾。辛弃疾是以英雄身份进入词坛的,清代学者指出:“辛稼轩当弱宋末造,负管、乐之才,不能尽展其用。一腔忠愤,无处发泄,观其与陈同父抵掌谈论,是何等人物!故其悲歌慷慨、抑郁无聊之气,一寄之于词。”由此可见,辛弃疾词中的“类疾病”书写,在某种意义上已经超越了词人对个体生命的关注,充满“舍我其谁”的社会使命感和忧国伤时的巨大苦闷:“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贺新郎》)“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鹧鸪天》)等等。江山半壁,国事飘摇,词人舍身报国的信念越是坚定,其理想与现实的强烈反差就愈发具有震撼人心的悲剧力量。

不可否认,虽然同样是由于主观愿望无法得到满足而处于痛苦愁闷的生存和精神状态,唐宋词中关于家国身世之沉郁悲慨的词篇,较之佳人病春的恋情词,其情感内容和境界情怀是要深厚和广阔很多的。

最后,关于国破家亡的巨大苦难所造成的伤痕心理和“类疾病”心理的书写。

从宋太祖赵匡胤扫平南唐、后蜀、吴越等诸国,到北宋靖康之乱和元灭南宋,相当一部分唐宋词人都经历过国家灭亡、身世浮萍的惨剧。正如苏珊·桑塔格所言:“疾病不仅是受难的史诗,而且也是某种形式的自我超越的契机。”灭家亡国的惨痛经历对唐宋词人身心的伤害是深入骨髓和难以磨灭的,这种深哀巨恸诉之以词,其格局和心境自然与升平年代春愁秋恨之类的疾病书写不同。

以南唐后主李煜为例,亡国被俘是他人生的重大转折,也是其词之风格境界的重要转捩点。王国维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又说:“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间罪恶之意。” (《人间词话》十五)其亡国后的悲歌,如“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相见欢》),“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浪淘沙令》),等等,将自身所历经的大苦大悲提炼升华,转而为对宇宙人生的彻底究诘,其忧愤之深广,感情之强烈,境界之宏阔,非有如此身世才情者所不能至。再以被称为“送春苦语”的刘辰翁《兰陵王·丙子送春》词为例:

送春去。春去人间无路。秋千外,芳草连天,谁遣风沙暗南浦。依依甚意绪。漫忆海门飞絮。乱鸦过,斗转城荒,不见来时试灯处。 春去。最谁苦。但箭雁沈边,梁燕无主。杜鹃声里长门暮。想玉树凋土,泪盘如露。咸阳送客屡回顾。斜日未能度。

本篇作于元军进入临安之后,所谓“送春”,也即哀悼南宋灭亡。词中通过描写春去的残破景象,总写南宋上至君臣,下至黎庶所遭受的亡国之痛。“送春去。春去人间无路”,虽表现得抗争不足而悲愤有余,却真实表现出当时文人普遍心怀眷念却无力回天的绝望心情。

此外,又有不少词人采用今昔对比的写作手法描写国破家亡的伤害和剧痛。北宋末年的靖康之变对于很多悠游度日的文人来说,是猝不及防的灭顶之灾。他们仓皇南逃、颠沛流离,面对国亡家散的双重打击,往往发出物是人非的悲吟和低咽。比如李清照流寓临安所作《永遇乐·元宵》,南渡前“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的盛世繁华与“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的悲凉孤寂形成巨大反差,蕴含了无限的今昔盛衰之感和个人身世之悲。再以南宋末年蒋捷为例,公元1275年冬,元兵占领江南,词人流落苏州一带,作《贺新郎·兵后寓吴》。往昔“深阁帘垂绣。记家人、软语灯边,笑涡红透”温馨旖旎的幸福家庭生活,与国破家散后“万叠城头哀怨角,吹落霜花满袖。影厮伴、东奔西走”“明日枯荷包冷饭,又过前头小阜。趁未发、且尝村酒”这样漂泊孤凄、潦倒落魄的现实遭遇相比较,简直判若云泥,其难以愈合的心理创伤和如影随形的哀愁苦痛也被烘托得更加浓重。

法国作家缪塞说:“最美丽的诗歌是最绝望的诗歌,有些不朽的篇章是绝望的眼泪。”国破家亡的重大变故在词人心中留下了无法抹去的伤痕,而无处避愁的绝望和悲恸,最终却酝酿出如倾如诉的悲苦宏响和经典绝唱。

二 唐宋词中疾病书写的审美心理隐喻

关于作家与疾病的关系,司马迁《报任少卿书》云:“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疾病书写和“类疾病”书写不但是作家抒发心中的郁结,将主观经验赋予普遍意义的艺术表现手段,也因其与社会文化等因素相关联,以非常态的方式表现对生存状态的感悟和省察,从而具有了更深层的文化内涵和审美心理隐喻。

唐宋词中的疾病书写和“类疾病”书写有意将现实生活中的多重矛盾弱化和虚化,强调悲剧情怀和忧患意识笼罩下的个人生命体验和个体心绪情怀,从而达到抒情上的深微细腻和艺术上的唯美追求。

(一)被刻意诗化的病态美和残缺美

诗歌中的疾病书写,不乏对现实病症和病况的具体描述。如杜甫《近照》诗云:“衰年病肺惟高枕,绝塞愁时早闭门”形象写出了肺病发作时的苦况;《病后过王倚饮赠歌》云:“疟病三秋孰可忍,寒热百日相交战。头白眼暗坐有服,肉黄皮皱命如线。”真实再现了被疟病折磨的贫病老丑的患者形象。而唐宋词中的疾病书写和“类疾病”书写,与其说是一种生理描述,毋宁说只是承载着唐宋词人集体审美偏嗜的载体,在词中,病痛体验并没有得到有效传达,而是被刻意美化和诗意化,从而达到理想的审美效果。

唐宋词中的疾病和“类疾病”状态,往往因有情人天涯离散、难成眷属,或者个人的家国情志难以实现而产生。现实对于理想处处禁隔,将一切希望和美好刻意阻断,然而,由此造成的残缺美却令人念念不忘,形成回思不尽的无穷韵味。以恋情题材为例,唐宋词中最常见的爱情模式便是得不到或已失去,爱而不得的病态化处理,一方面,能够使作品充满痛彻心扉的悲剧性和戛然而止的残缺美感,从而使爱情避免陷于日常生活的琐碎与无趣,突破朝朝暮暮的常规和窠臼;另一方面,由于目标被阻隔而产生的不可逾越的距离(如时空距离、心理距离等等),也往往使现实形象因距离美而升华,增强了词境的空灵感和纵深感,从而唐宋词的意境无形中具有了“唯美化”的审美效果。比如被冯煦称为“古之伤心人”的晏几道,即善以追忆手法入词,摹写早已逝去却仍眷眷执着的恋情:“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临江仙》》)爱情的被迫中断使得最美好的一瞬定格成为永恒,并且经过时光的净化沉淀变得久而弥香。而词人的深哀巨恸以及心中难以磨灭的伤痕,却因精神上的不断追索探求,升华为“华屋山丘”的盛衰之感。正所谓“悲欢离合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抚然,感光阴之易迁,叹镜缘之无实也”(晏几道《小山词自序》)。

日本学者村上哲见曾指出:“尽管(艳情词)主题如此庸俗,而且语汇陈腐,但是词中所展开的境界却洋溢着娇艳之美,具有诱人的不可思议的魅力。这大约是因为表面上看起来始终是优雅艳丽的,然而却托寓着超乎传统的‘闺怨’这一概念的、对于人生和对于时代的深切的绝望感与孤独感的缘故。”而这种“深切的绝望感与孤独感”,则不仅是一种精神状态,也蕴涵着深厚的文学审美追求。它虽然是消极和不完满的,却是缠绵婉约、让人痴迷的,更因其深婉的残缺美内涵,符合人类填充和补偿心理的普遍规律,从而引发长久的共鸣。

(二)生与死的悲剧性内涵

疾病是个体生命独特的、私隐的而又极具个性化的感受。作为一种体验,疾病虽然导致了痛苦和扭曲等非常态化的人生状态,容易触发孤独、敏感、抑郁、绝望等负面情绪,以及引发人性中至阴暗和至丑陋的一面,但同时,疾病所带来的苦痛和偏离常态的身份,也促使人们跳出庸常的社会生活,以新的视角重新观察和思考生命的本质,进而发掘生与死的悲剧性内涵。

生与死是文学永恒的表达主题。对光阴易逝的焦虑和对人生无常的叹惋在唐宋词中更是贯穿始终,从未消歇,成为所有人难以解开的“心结”和“心病”。比如:“屈指劳生百岁期。荣瘁相随。利牵名惹逡巡过,奈两轮、玉走金飞。红颜成白发,极品何为。”(柳永《看花回》)“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秦观《江城子》)“往事莫沉吟。身闲时序好,且登临。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惟有少年心。”(章良能《小重山》)等等。人生苦短,好物不牢,这是人类永远无法摆脱的绝望和哀伤。那声声不息的叹息和浓得化不开的愁绪所传递的,正是唐宋词人用疾病书写和“类疾病”书写的极端方式所诠释的对生命的思考和眷注。

席勒说:“感伤天才的力量是在于以自己内在的努力使带有缺陷的对象完善起来,并且依靠自己的力量使自己从有限的状态转移到绝对自由的状态。”多愁多思的唐宋词人,正是一群具有这样特质的“感伤天才”。一方面,生与死的悲剧性内涵不断困扰着他们,使其作品中充满浓郁的感伤情调;另一方面,集体的悲观绝望中潜隐着开解之机,疾病书写和“类疾病”书写之后,又往往继之以自我调适与突破,进而与现实寻求和解并自我救赎。比如苏轼,其伟大之处在于,他能书写非常态化的情感和困境,又不断尝试突破困境以“自救”,寻找身心的诗意栖息与宁静:“君看今古悠悠,浮宦人间世。这些百岁,光阴几日,三万六千而已。醉乡路稳不妨行,但人生、要适情耳。”(苏轼《哨遍》)“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浣溪沙》)“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定风波》)……面对惨淡苦难的人生,用“适情”的态度任天而动,看穿看淡以后,仍然执着和热爱,并不断升华,从而达到超然自适的精神境界。

毋庸置疑,疾病书写和“类疾病”书写为唐宋词提供了一个特殊的表达窗口,这个窗口有助于我们了解词人被投射和外化的错综复杂的精神世界和情感世界,在一定程度上曲折地隐现出其独特的审美内涵和审美心理隐喻。在唐宋词人的多愁善感和惆怅莫名背后,有诸多消极颓废的因子,同时也隐现出大夫文人对于个体生命的关注和自我意识的觉醒,以及珍视世间一切美好事物的拳拳之心和眷眷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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