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汾方言中名词复数形式的综合考察

赵夏军

一、人称代词的复数表现形式

现代汉语普通话的人称代词复数形式比较单一，采用附加法，直接在人称代词单数后面加“们”即可。在临汾方言中是用复数标记“家”，用法与普通话的“们”有相似之处，但具体表现形式更为复杂。通常认为，汉语方言中的人称代词复数实现形式有三种：附加、合音和变音。附加式是指在单数人称代词后面附加词缀来表示复数的方法。合音式指单数人称代词的语音与附加成分的语音结合而成的一种表示复数的方式。例如，历史上汉语中的“你们”逐渐合读为“您”，用复数形式来表达对听话者的尊重。合音是历史上常用的语法手段，符合语言发展的“经济性原则”，这种方法在方言中得到了保留。变音是指语音的内部曲折，又细分为变声（声母）、变韵（韵母）和变调。前人对汉语各方言的研究调查发现附加式从使用数量上讲，占据了绝对优势。因为复数意义的表达是建立在单数意义表达形式的基础之上的，表达单数的形式往往是单音节词，而对复数表达，人们则习惯使用双音节或多音节词。这种现象和人的认知有着密切关系：词长往往和数目量是相互对应的。因此附加式是汉语方言中人称代词复数化的主要方式。当然也存在单音复数的形式，这种现象通常就是合音和变音的结果。

临汾方言的第一、第二人称复数一般采用了合音的方法，第一人称代词单数“我”［ŋo］和“家”［tia］复合形成第一人称代词复数形式“我家”［ŋua］，第二人称代词单数“你”［ni］和“家”［tia］复合形成“你家”［nia］。第三人称复数采用了附加的方法，第三人称代词单数“那”［na］后附加“家”［tia］组成“那家”［natia］。

表1

说临汾方言中的第一、第二人称代词复数是由人称代词与“家”合音构成的，其原因有以下两点：

从意义上看，临汾方言中的第一、第二人称代词复数除了表示普通话中的“我们”“你们”这一意义外，还表示另外一种意思，相当于普通话中的“我家/我们家”“你家/你们家”。例如：

1.一会儿中午到［ŋua］吃饭走。（一会儿中午去我家吃饭吧。）

2.今嘛黑喽在［nia］打麻将。（今天晚上在你家打麻将。）

也就是说“家”在从实词到虚词的发展过程中，还残留有实词意义。［ŋua］和［nia］既能表示第一、第二人称代词复数，又能表示“我家”和“你家”这样的实在意义，这就说明它们其实是第一、第二人称代词单数和“家”合音的结果。再者，第三人称代词复数“那家”［natia］也是由第三人称代词单数“那”附加“家”组成，也就从方言内部佐证了“家”在第一、第二人称代词复数中的存在。

二、指人名词的复数表现形式

临汾方言中，“家”还可以附加在指称人的名词之后，构成复数形式，作用与普通话中的“们”相似。例如：

3.娃家［tia］都不爱学习，就知道耍。（孩子们都不喜欢学习，就知道玩。）

4.女儿家［tia］一般都比猴儿家［tia］听话懂事儿。（女孩子一般都比男孩子听话懂事。）

5.司机家［tia］工作累不弗哦，挣滴哈不多。（司机们工作忙不说，挣钱还不多。）

三、“家”的语法化程度

“家”的语义在逐渐虚化的过程中，读音也发生了变化，语音上的弱化即轻声化。当“家”表示其本意时，读作［tɕia］（例如句6）。但当其作为附加成分出现在“那家”［natia］中时，我们可以看到这时的“家”已经完全轻声化了。根据彭晓辉（2014）的研究结论，汉语附加式复数标记的“语音弱化”“语义虚化”和“专职程度”是判断其语法化程度的重要参项。不过“家”仍保留了其本意可以单独出现，而不像普通话中的“们”专职作附加式复数标记不能单独使用。所以，从“家”的语义虚化、语音弱化及其专职程度来看，我们可以说临汾方言中“家”作为附加式复数标记的语法化程度已经比较高。

6.你打算啥时候儿回家［tɕia］哩呢？（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呢？）

四、非指人名词复数的表现形式

临汾方言中非指人名词不能再通过名词本身的形态表现出来，需要借助其他词汇或方法来表达复数意义，其表现形式如下。

（一）借助数量词表达

借助数量词表达，这里的量词指个量词，汉语的个量词十分丰富，在表达名词的具体数量时，量词的使用具有强制性，数词不能直接和名词结合，必须有量词做媒介。数量词同时置于名词前或后（其中数词大于一），表示该名词为复数，如：四台电脑、三头牛、五张桌子，电脑三台、牛两头、桌子五张。在汉语的发展过程中，数词和量词产生了合音，但通常认为普通话中的合音数量词只有“俩”，即由“两个”合音而成。合音数量词“俩”可以直接放在名词之前，不用再加量词“个”，如：俩（*个）孩子、俩（*个）苹果。但“俩”只能用在适用量词“个”的名词前表双数，当名词不适用量词“个”时，“俩”就不适用于该名词，如：衣服的量词不能用“个”，应该是“件”或者是“套”，所以“*俩衣服”就是不合适的。

但同普通话相比，临汾方言中的个量词就没有那么丰富。在临汾方言中就没有量词“台、栋、头、株、棵”等，在这种情况下，量词“个”的适用面就变得十分广泛，比如说“树、电脑、牛、桌子”都可以用量词“个”来表示。并且在临汾方言中，所有数词都可以和量词“个”进行合音，具体读法见表2。临汾方言中的数词发音与普通话基本一致，只是调值有些变化，“十”之后的数词与量词的合音都只发生在个位或者最后一个音节上，普通话的“十一个”就读作“十爷”，“二十个”就读作“二蛇”，可以依表类推。所以用临汾方言就可以说“爷馍”“色电脑”“俩牛”“卧桌子”“蛇拨子”（一个馒头、四台电脑、两头牛、五张桌子、十棵树）。表示概数或者疑问的“几”同样也和“个”发生了合音，读作“介［tɕiə］”。例如：

表2

7.你中午吃咯介馍呢？（你中午吃了几个馒头呢？）

8.过年俩，我家打算去市场上买介花儿。（过年了，我们打算去市场上买几盆花儿。）

但合音后的数量词后就不能再跟其他量词，它们只能互补出现，例如“仨（*套）衣服”。不过在日常生活中，当地人还是更常使用合音数量词+名词这种形式。

（二）表示复数的不定代词+名词

普通话中表复数的不定代词比较多，像是几个、一些、若干、许多、各种、所有、全部等。这些不定代词有些既可以做名词又可以做形容词，有些只能做形容词。做名词时，不定代词可单独出现（例如句9，10），做形容词时则出现在名词之前（例如句11，12）。和普通话相比，临汾方言中可以这样表复数的不定代词就很少，只有“一些个［jiɕiakɔ］”和“所有”（例如句13，14）。

9.对每个家庭来说，孩子都是父母的全部。

10.妈妈知道爸爸还没吃饭，就给他留了一些。

11.许多人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

12.由于车祸后逃逸，肇事者需要承担全部责任。

13.今嘛开学哩，一些个家长跑来送娃上学嘞俩。（今天开学呢，许多家长都跑来送孩子上学。）

14.所有学生都得今嘛来报道。（所有学生都必须今天来报道。）

（三）表示复数的限定词/代词+名词

临汾方言中的“这些个［tʂeiɕiakɔ］”和“兀些个［ueiɕiakɔ］”相当于普通话中的“这些”和“那些”。普通话中的“这些”和“那些”作为指示代词既可做限定词又可做代词，所以既可以在后面加名词又可以独立作名词充当主语或宾语成分（例如句15—18）。在临汾方言中，“这些个［tʂeiɕiakɔ］”和“兀些个［ueiɕiakɔ］”同样也可以做限定词和代词（例如句19—22）。

15.这些苹果是谁买的呢？

16.我只要这些就够了。

17.别老是和你那些狐朋狗友混在一起了。

18.那些不是给你留的，是给他留的。

19.你别给我舀了，这些个我吃不了。（你别再给我舀，这些我吃不了。）

20.你快歇着吧，兀些个让你爸回来弄。（你快歇着吧，那些让你爸回来弄。）

21.这些个枣儿都是你妈爷爷滴捡滴。（这些枣都是你妈一个一个捡起来的。）

22.兀些个男娃都只有十一二岁。（那些男孩都只有十一二岁。）

（四）“AA子”式名词单独表达复数意义

在临汾方言中，有一些单音节名词不能单独成词，通常需要加“儿尾”才能构成词，或者是重叠+“子尾”，构成“AA子”式名词。例如表3的名词：

表3

这类重叠+“子尾”的名词往往带有一定的贬义色彩，通常用来表达命令、不耐烦、厌恶等负面情绪，或者是发生了消极的、不好的事情。例如：

23.你木事儿把盆盆子收拾一哈，忒占地方俩。（你没事儿把盆子都收拾一下，太占地方了。）

24.你妈眼光真好，买滴这个盆儿哈挺好看滴哩。（你妈眼光真好，买的盆子还挺好看的。）

通过上述四个例句，我们可以发现同一事物加“子尾”时所处的语境都带着消极的、嫌弃的意思，表达说话者的不满情绪。同“子尾”相比，“儿尾”的语气就更加积极，多用在表示夸赞、亲昵的语境中。两种词尾具有不同的语用意义。

其实单音节名词重叠+“子尾”与单音节名词+“儿尾”在数的意义上也有不同。单音节名词重叠+“子尾”既能表示单数意义还能表示复数意义，而且多数情况下是复数意义。单音节名词+“儿尾”则只表示单数意义，要想表示复数意义，必须在前面加数量词或者是表示复数的不定代词、限定词。但单音节名词重叠+“子尾”前不可再出现数量词。因此，在临汾方言中可以说“仨盆儿”却不可以说“仨盆盆子”。

五、结语

临汾方言中人称代词复数形式是在单数人称后面附加“家”，但第一、第二人称单数和“家”发生了合音，合成了单音节词。指人名词后同样可以加“家”来表示复数意义。“家”做复数标记时，语义和语音都发生了虚化，所以其语法化程度是较高的，但还没有完全虚化，仍然保留了本意可以独立成词。对于非指人名词，主要是在其前加表示复数意义的数量词、指示代词和不定代词。但有一些重叠名词+“子尾”也可以单独表示复数意义，不需要附加其他成分。临汾方言中的“个”与基数词还发生了系统完整的合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