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洪强 王 玲
内容提要:《红楼梦》中刘姥姥说的(心中想的)“爱物儿”“派头儿”“下作黄子”等词,读来让人迷惑不解。通过分析可知刘姥姥发音不准,说话有点咬舌子。刘姥姥用的“煞事”一词在当时也极为罕见,这表明刘姥姥有自己的话语体系。刘姥姥进荣国府闹出了种种笑话,这些笑话大多有所本,这与《红楼梦》“空无依傍”的写作风格不大一致。刘姥姥进大观园,不是贾府笑话了她,而是她笑话了贾府。
《红楼梦》中刘姥姥作为一个乡下老太太,她的语言俏皮风趣,让人开怀大笑,但她的乡下发音有时让人摸不着头脑;同时她还闹出了一系列的笑话,这些笑话有着深层含义。本文主要论述两个问题,第一是刘姥姥的发音问题,第二是刘姥姥所闹笑话的来源及含义问题。
《红楼梦》第六回中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比一般“乡下人进城”还要震撼,因为她进入的是荣国府。俗语说“庄家不识勾栏”,刘姥姥不识的东西可真不少。如刘姥姥不识钟表:
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一物,却不住的乱幌。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什么爱物儿?有甚用呢?”
其中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舒序本、戚序本都为“爱物”,而甲辰本、程甲本、程乙本、王希廉本中“爱物”改为“东西”。可见不少本子已经不认同或不明白“爱物”这个词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3版《红楼梦》将“爱物儿”注释为“玩意儿”。《元明清文学方言俗语辞典》释“爱物”为“东西,玩意儿”,即举《红楼梦》第六回的例子。笔者认为这种解释显然不完整,因为“爱物儿”释为“玩意儿”没有其他证据支持,“爱”的意思并没有体现出来。且《红楼梦》中出现三次“玩意”,为什么这里不用“玩意”而用“爱物”?因此笔者每次读到“爱物”时均感文气不畅,理由如下:
第一,“爱物”并没有“玩意儿”之意。“爱物”顾名思义,应该是人心爱的物件。《汉语大辞典》释为:爱护万物;心爱的东西。“爱物”还在《金瓶梅词话》中出现过:
西门庆道:“你看两日,还交与我。此是人的爱物儿。”(第十三回)
书童道:“人家个爱物儿,你就要!”(第三十一回)
这里的“爱物”显然为“心爱之物”的意思。再如《红楼梦》第三十一回晴雯撕扇子,宝玉对她说:“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
这里的“爱物”与刘姥姥的“爱物”虽然词性不同,前者是动词,后者是名词,但是两词具有高度的相关性是不争的事实。“爱物”的中心意思应该与“爱惜物品”或“爱惜的物品”相关。整个《红楼梦》仅此两见。因此“爱物”释成“玩意儿”显然是望文生义。
第二,“爱物”与刘姥姥当时的心情不符。此处作者采用陌生化的手法描写刘姥姥见识贾府的新奇物件,用庄稼人的眼光看富贵家的东西,如“打箩柜筛面”“秤砣般一物”“不住的乱幌”,只是诧异而已,刘姥姥的语气对此物分明没有半分恭敬之意,哪里能用“爱物(心爱的东西)”一词来形容呢?揆之以理,当时最直接的反应就是问:“这是一个什么东西啊?”所以,其他本子改为“这是什么东西”在文意上是正确的,但是“东西”一词又太泛泛了,不够生动形象。所以释为“玩意儿”是正确的,只是未讲清楚所以然。
问题是,“爱物”不可解,“东西”又不形象。那么“爱物”应该是一种什么物呢?笔者推测这里“爱物”应该是“阿物”的讹音。我认为刘姥姥是个咬舌子,发音不准。我们知道史湘云是个咬舌子,第二十回:
二人正说着,只见湘云走来,笑道:“爱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顽,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幺爱三四五’了。”
而史湘云却说:“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厄’去。阿弥陀佛,那才现在我眼里!”既然湘云可以把“二哥哥”读成“爱哥哥”,“咬舌的林姐夫”又“爱”“厄”不分。那么,这里的“爱物”很可能就是“厄物”,“厄”“阿”同音,“厄物”就变成“阿物”了。“阿物”就是“东西、玩意儿”的意思,用在此处非常贴切。而且《红楼梦》中出现了四次“阿物”:
李嬷嬷说:“那是我手里调理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十九回)
贾母道:“我也老了,那里养不出那阿物儿来,还怕他不成!”(四十二回)
尤氏笑道:“你这阿物儿,也忒行了大运了。”(四十三回)
(婆子)指宝玉道:“连我们的爷还守规矩呢,你是什么阿物儿。”(五十八回)
这四例均指人。又《红楼梦影》第二十一回:
王夫人说:“什么贵重阿物儿,要我亲身接?”
《小奇酸志》第六回有:“人家不要的,他当阿物儿,无眼的珍珠稀罕宝儿。”《八仙得道》第二十七回:“可不仍是数寸长、寸许圆的一件阿物儿哩。”这三例均指物。可见,“阿物”可以指人,也可指物。《红楼梦》给出的解释,阿物儿——如同说“东西”“家伙”(指人),带着一种轻蔑的口气。《元明清文学方言俗语辞典》解释:阿物儿,东西,对人的蔑称或戏称。举《红楼梦》第四十二回的例子。《中国古代小说俗语大辞典》解释:阿物儿,玩意儿,东西,家伙,用于人则含轻蔑或戏谑之意。举《红楼梦》两例。由以上论证可知,“爱物”释为“阿物”是合适的。甚至有的学者干脆如此解释:爱物儿,即“阿物儿”。
那么“阿物”的“阿”应该读什么音呢?按照当下权威词典解释,“阿物”的“阿”发音为“阿姨”的“阿”。但是刘姥姥如何发“阿物”的音呢?我们查阅张自烈《正字通》之“阿”字条,绝大多数情况读“山阿”的“阿”,极少数情况读“渥”,如“阿难”,无“阿姨”的“阿”音。《康熙字典》中“阿”字无“阿姨”的“阿”这一音。“阿谁”“阿爷”的“阿”读如“屋”。可见在古代,“阿”读“ā”音没有或极少。就当下来说,如“阿难”“阿胶”“阿弥陀佛”的“阿”,读两种音的都有很多人。刘姥姥应该发“e”这个音。
刘姥姥是个咬舌子还有两个旁证。第六回刘姥姥向凤姐说明她来荣国府的原因:
刘姥姥心神方定,才又说道:“如今天又冷了,越想没个派头儿,只得带了你侄儿。”
甲戌本、庚辰本、己卯本等作“派头儿”,程甲本、程乙本、王希廉本、蔡义江新评本中均无“越想没个派头儿”一句。《红楼梦》释义:“派头儿,这里是‘盼头儿’的衍音。”冯其庸先生在“只得带了你侄儿”一句后评点道:“越想说得亲近,越见其舌强口拙。”把“盼头儿”发成“派头儿”,可证刘姥姥的发音确实有点问题。
第四十回写刘姥姥呵斥外孙板儿,道:“下作黄子,没干没净的乱闹。”
这里“下作黄子”《红楼梦》解释为:“下流种子。隋代称三岁以下的小孩为‘黄’,唐代称初生的婴儿为‘黄’。见元代马端临《文献通考·户口一》。”但我们觉得这个解释非常牵强。“黄子”在其他小说也有。如《补红楼梦》出现3次“黄子”,如第十九回:那少年大怒道:“你们听听,是那里来的野黄子,也不打听打听就在太岁头上动土来了。”《姑妄言》第十七回:“这狗弟子孩儿,你是个什么黄黄子。”这里的“黄子”有许多解释,但我觉得解释成“行子”最为恰当。
首先,行子与黄子的意思相近,出现的语境也类似。明代姚旅撰《露书》卷九:“黄黄子,齐鲁人谓无赖少年也。”如此说来,黄黄子就是行行子。“行子”不单指人,也指物。如《金瓶梅》第二十七回有一处“你不知使了其么行子”。《儿女英雄传》出现5次“行子”。也作行行子,《醒世姻缘传》作“杭杭子”,共出现28次,“杭子”3次。如“浑帐杭杭子”“不长进的杭子”等。我的家乡新泰至今还说“什么行行子啊”“你这个行子”。
其次,权威工具书的解释。《汉语大词典》释“黄子”:
行子,行货子。犹东西。用作詈词。《红楼梦》第四十回:“下作黄子!没干没净的乱闹。”
最后,戚序本《红楼梦》就作“下作的夯子”。俞平伯先生《红楼梦八十回校字记》指出,己卯本、庚辰本、甲辰本、程甲本都作“下作黄子”,戚序本作“下作的夯子”。此外有的作品还有“下作行子”的说法。如晚清《绣像前七国志鼓词》第二回:“骂了声下作行子不害臊,众家人挑起空担扬长去。”《黄土屋黑土屋》有“下作行子,不洗就脏死你了”。《情侠》有两处,“下作行子,饿不死的你个老淫怪”,“天生的下作行子没脸的赖皮”。由此可见,“黄子”即是“行子”。
刘姥姥把“行子”发成“黄子”,很可能是刘姥姥的发音不准;也可能是刘姥姥发音较准,因为有些地区的人也会把“行子”发音为“黄子”,但至少证明了刘姥姥的语音属于特定的方言区,因此,她的发音有自己的特色。
此外,第六回中刘姥姥对板儿说:“你那爹在家怎么教你来?打发咱们作煞事来?只顾吃果子咧。”程甲本、程乙本、庚辰本、甲戌本、戚序本、己卯本、甲辰本、舒序本都作“煞事”,“煞事”在《红楼梦》中为刘姥姥专用,未见他人用“煞事”或“啥事”。检索中国基本古籍库,“煞事”“啥事”使用均极少,这表明在清末之前,此二词罕有人使用,而在《红楼梦》中出现了二百多次“什么事”。这也可见,刘姥姥在用词上与贾府上的人不一样。
刘姥姥发音是有问题的,她很可能与史湘云一样是个“咬舌子”。第六回中,有凤姐“听他不会说话”,周瑞家的嗔怪刘姥姥“倒不会说话了”,这许是《红楼梦》对刘姥姥话语不清楚的暗示。有人可能反问:“刘姥姥发音不准或咬舌子,为什么在其他场合她的发音都那么准确呢?”如在“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一回中,刘姥姥口齿清楚利落,而且合辙押韵。这也不难理解,这是行文的需要。金庸在《天龙八部》中写阿碧“一口苏州土白”,吴侬软语,非常好听,但很难听懂。金庸下了按语:“阿碧的吴语,书中只能略具韵味而已,倘若全部写成苏白,读者固然不懂,鸠摩智和段誉加二要弄勿清爽哉。”因此,《红楼梦》不需将刘姥姥所有“咬舌子”话都写出。读者不要忘记,史湘云咬舌子,但她除了说了“爱哥哥”,其他咬舌子的话也都没有描写。
二进荣国府时刘姥姥闹出许多笑话。关于刘姥姥的笑话大约可分为两类。
第四十回,凤姐让刘姥姥使用沉甸甸的筷子:
那刘姥姥入了坐,拿起箸来,沉甸甸的不伏手。原是凤姐和鸳鸯商议定了,单拿一双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与刘姥姥。刘姥姥见了,说道:“这叉爬子比俺那里铁锨还沉,那里犟的过他。”说的众人都笑起来。
刘姥姥将装饰精美的筷子称为“叉爬子”,和农具铁锨混为一谈,着实显露出庄稼人的少见多怪,所以惹人发笑。用筷子来戏弄别人是民间故事中的俗套,有个流传很广的傻女婿故事,说傻女婿第一次到岳父家,岳父家在吃饭时给他一根筷子,他随口说了一句话:“双桥好走,独木难行。”让岳父家里的人立时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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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姥姥用筷子去夹鸽子蛋,这个动作是高难度的,她果然出丑了:
刘姥姥便伸箸子要夹,那里夹的起来,满碗里闹了一阵好的,好容易撮起一个来,才伸着脖子要吃,偏又滑下来滚在地下,忙放下箸子要亲自去捡,早有地下的人捡了出去了。《世说新语》中王蓝田早就用鸡蛋试验过了,鸡蛋用筷子夹不起来。
刘姥姥在贾府吃饭狼吞虎咽。“贾母见他如此有趣,吃的又香甜,把自己的也都端过来与他吃”。《水浒传》中李逵吃鱼也是如此:
李逵嚼了自碗里鱼,便道:“两位哥哥都不吃,我替你们吃了。”便伸手去宋江碗里捞将过来吃了。
从这里,可见刘姥姥胃口奇佳,吃起饭来,完全是一位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和李逵吃鱼如出一辙。吃饭如同饕餮也是古代小说常常讽刺的对象。如《金瓶梅》第十二回写帮闲们的吃相让人大跌眼镜:
人人动嘴,个个低头。遮天映日,犹如蝗蝻一起来;挤眼掇肩,好似饿牢才打出。这个抢风膀臂,如经未见酒和肴;那个连二筷子,成岁不逢筵与席。一个汗流满面,恰似与鸡骨朵有冤仇。一个油抹唇边,把猪毛皮连唾咽。
莫言《吃得潇洒》中说:“在为了延续生命这个低级层次上,吃与潇洒是没有什么联系的。要想吃得潇洒,前提是肚子基本上不饿——英雄除外。”刘姥姥不是英雄,肚子又饿,所以吃得不潇洒。
第四十一回中刘姥姥无意中看到一面镜子:
刚从屏后得了一门转去,只见他亲家母也从外面迎了进来。刘姥姥诧异,忙问道:“你想是见我这几日没家去,亏你找我来。那一位姑娘带你进来的?”他亲家只是笑,不还言。刘姥姥笑道:“你好没见世面,见这园里的花好,你就没死活戴了一头。”他亲家也不答。
古代中国下层百姓较少有人能用得上玻璃镜,尤其像贾府里这种豪华镜子,更非三家村的积年老寡妇所能见,于是她闹出一个笑话,其实这种笑话古人很早就有了。隋代《启颜录》就有一个痴人买镜子的笑话,清代《笑林广记》收有这个笑话。当下童话中也有不少这样的笑话,如《白仙家下山》《骄傲的孔雀》都有小刺猬、孔雀认不出自己镜像的情节。王尔德《小公主的生日》小矮人照镜子与刘姥姥照镜子有巧合之处,与刘姥姥一样,小矮人“走进了另一间房子”,从镜子里看到了丑陋的自己。
我们知道,《红楼梦》小说中出现了许多面镜子,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比如贾瑞手中的镜子“风月鉴”,此外还有秦可卿房中“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还有大观园少女们梳妆用的各种镜子,这些镜子都受到重视,但人们都较少注意刘姥姥照镜子。
古代关于不会喝茶的笑话很多,当代钱钟书《围城》中也有外国人与中国人喝茶的笑话。第四十一回写喝茶:
刘姥姥便一口吃尽,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贾母众人都笑起来。
明代《都公谈纂》卷上:
有赵行恕者,宋宗室也。慕元镇清致,访之,坐定,童子供茶,行恕连啖果膏,元镇艴然曰:“吾以子为王孙,故出此茶,乃略不知风味,真俗物也。”行恕归,自是绝交。论者往往把这个故事与妙玉联系起来,诚为有见。不过,此故事用来批评刘姥姥不懂喝茶雅趣,却更为合适。刘姥姥喝茶与吃点心,与《西游记》中的猪八戒吃人参果也有一比。
第四十回刘姥姥不认识鸽子蛋,她说“鸡儿也俊,下的蛋也小巧”:
刘姥姥拿起箸来,只觉不听使,又说道:“这里的鸡儿也俊,下的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肏攮一个。”
刘姥姥误认的“鸡蛋”其实是“鸽子蛋”。在古今笑话中,嘲笑别人没有见过世面是常见的题材。如贾平凹《废都》有民谣“九等人是教员,山珍海味认不全”。再如《笑林广记》中有不认识海蛳、橄榄等笑话。《儒林外史》第二十八回专写乡下人不认得食物:
诸葛天申是乡里人,认不的香肠。说道:“这是什么东西?好像猪鸟。”萧金铉道:“你只吃罢了,不要问他。”当人们第一次见新鲜事物时,都下意识地将新物与已知的事物进行比较,试图用旧物描述新物,所以就造就了“挽尊”反而“丢人”的笑话场景。刘姥姥用鸡蛋描述鸽子蛋,就是“旧瓶装新酒”的笑话。
第四十一回写刘姥姥看到一幅画,误以为是真人:
于是进了房门,只见迎面一个女孩儿,满面含笑迎了出来。刘姥姥忙笑道:“姑娘们把我丢下来了,要我碰头碰到这里来。”说了,只觉那女孩儿不答。刘姥姥便赶来拉他的手,“咕咚”一声,便撞到板壁上,把头碰的生疼。细瞧了一瞧,原来是一幅画儿。
这个情节可能有两种含义,一是写刘姥姥不认识画,二是写贾府的画栩栩如生。类似的例子也很多。如“误笔成蝇”的典故,《三国志》引《吴录》:
曹不兴善画,权使画屏风,误落笔点素,因就以作蝇。既进御,权以为生蝇,举手弹之。
此外,《续齐谐记》有“画鱼捉獭”的故事,鱼画得太逼真了,獭误认为是真鱼。《独醒杂志》卷九“东安一士人画鼠”写一人画老鼠惟妙惟肖,群猫老是来捕捉画上鼠。这两则故事与刘姥姥故事的不同仅仅在于主人公不是人而是动物。
刘姥姥初见摆钟,正思索这是个什么东西,却被打钟的声音吓了一跳。笔者1998年在西峪小学任教时,听同事王老师讲过这样一个笑话:
一个乡下老农到城市,逛了一个钟表店。正在这里,一个挂钟“当当”响起来,老农吓了一跳,赶紧对服务员说:“你们看好了啊,可不是我打的!”
故事主角被寻常事物吓一跳的反应成为笑点所在。刘姥姥与笑话中的老农都因不识钟表而闹了笑话。
第四十一回刘姥姥看到牌坊,认作大庙:
一时来至“省亲别墅”的牌坊底下,刘姥姥道:“嗳呀!这里还有个大庙呢。”说着,便爬下磕头。众人笑弯了腰。刘姥姥道:“笑什么?这牌楼上字我都认得。我们那里这样的庙宇最多,都是这样的牌坊,那字就是庙的名字。”
《儒林外史》第五十三回邹泰来讲了个笑话:
邹泰来道:“当初,太祖皇帝带了王妈妈季巴巴到皇宫里去,他们认做古庙。你明日到国公府里去,只怕也要认做古庙哩!”
刘姥姥不认得富贵人家的琼楼玉宇,反而把贾府的牌坊看作“大庙”,惹得人们哈哈大笑。
第四十一回刘姥姥误入宝玉卧室,以为是小姐绣房:
(刘姥姥)因问道:“这是那个小姐的绣房,这样精致?我就像到了天宫里的一样。”袭人微微笑道:“这个么,是宝二爷的卧室。”
裴启《语林》有个故事,机杼相同:
刘寔诣石崇,如厕,见有绛纱帐大床,茵蓐甚丽,两婢持锦香囊。寔遽反走,即谓崇曰:“向误入卿室内。”崇曰:“是厕耳。”
刘姥姥把贾宝玉的卧室当成了千金小姐的绣房,这与刘寔误认石崇家的厕所为卧室相似。
刘姥姥作为一个乡下人,她的发音与城里人发音稍有差别,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就刘姥姥所闹出的笑话来说,有的是真笑话,有的为假笑话,所谓的假笑话是指刘姥姥假痴不癫,故意闹出笑话,以此来博得贾母等人的欢心。
比如说鸽子是常见的飞禽,刘姥姥绝不会没有见过。还有刘姥姥在贾府表现得“食量大似牛”,我们认为这也是刘姥姥装出来的。“板儿一见了,便吵着要肉吃,刘姥姥一巴掌打了他去”,由此可见,刘姥姥是知道礼节的,她知道在外人家“吵着要肉吃”是不合适的。一般来说,初次见面不敢吃是正常的。莫言《吃事三篇》曾经写他吃饭时被人笑话的经历,为了不让自己在宴席上表现出猴急的样子,莫言在赴宴之前先吃饱了,在宴会上就吃得温良恭俭让。莫言所讲可能会有夸张的成分,但是他所表达的在宴会上保持矜持还是符合社会礼仪的。而且吃饭具有一定的“私密性”,据美国学者研究:“人们认为进餐是动物性的行为,因而也是非常私密性的行为。人们为进餐创造相对独立的空间,以免进餐时受到他人的注意与打扰,从而确保进餐的私密性。”
刘姥姥为了取悦贾母等人,在吃饭上表现得饥不可耐,这样做,是为了让贾母等生出骄傲心,滋生优越感。礼节性的恭敬是人情往来之必须,对刘姥姥来说,虽然她羡慕贾府的荣华富贵,表面上对贾府上下恭恭敬敬,但要说她从内心深处敬佩这个家族,却也未必。这从第四十一回刘姥姥要在“省亲别墅”的牌坊底下出恭就可以看出来。刘姥姥肚子内乱响,要了两张纸就要解衣,在她认为的“玉皇宝殿”而其实是“省亲别墅”的牌坊下大便,这得需要多少勇气!这与在佛祖指头上撒尿的齐天大圣几乎没有区别。
刘姥姥的行为可笑吗?一点也不可笑。谁到了陌生的环境不闹几个笑话呢?公子哥贾宝玉到了农村动纺车,被村庄丫头嚷道“别动坏了”,并被数落说“你不会弄这个”;冰雪聪明的林黛玉初到贾府,“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饶是如此,漱口茶与饮用茶也把她弄得有点糊涂,而她的“没有玉”让宝玉发作起痴狂病,贾府一阵闹哄哄的,从这里看,林黛玉也算是闹了“笑话”。从这个意义上说,宝黛二人比刘姥姥高明不到哪里去。
那么,刘姥姥的笑话到底是谁笑话了谁?表面上贾府众人笑话了刘姥姥,但从更深层次上看,却是刘姥姥嘲笑了贾府。刘姥姥能吃善喝,自己摔倒了马上爬起来,她健康的身体、奇佳的胃口碾压着贾府的女主子。贾母的牙齿不好,而刘姥姥的牙齿坚固。模仿《红楼梦》中的“好了歌”造一句:“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美食忘不了!终朝只恨吃得少,及到多时牙掉了!”刘姥姥知道贾母等人看自己的笑话,但贾母等人并不知道刘姥姥已经知道她们的心思,在这方面,刘姥姥更是技高一筹。当刘姥姥说“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让其他人千形万状喷饭时,哪一方更滑稽呢?此时的刘姥姥如同滑稽的东方朔、诙谐的柳敬亭,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李小龙先生说:“两位老人的‘凡尔赛’最终还是刘姥姥赢了。”确实如此。不过,不仅仅与贾母较量,刘姥姥赢了,与其他人的较量,刘姥姥也都赢了。刘姥姥与板儿进贾府,如同关云长单刀赴会,又如同诸葛亮舌战群儒。笔者曾听到一则笑话,大意如下:
动物园里,游客给猴子们香蕉,猴子们就翻筋斗。游客说:“猴子真傻,给它们香蕉,它们就翻筋斗。”猴子们心里却想:“人真傻,翻几个筋斗,他们就给好吃的。”
这则笑话非常简单,但反映出来的道理却是值得我们深思的。刘姥姥进大观园不是贾府笑话了她,而是她狠狠地笑话了贾府。
① 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程伟元、高鹗整理《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3版,第97页。下面引用此书不再出注。
②⑨ 岳国钧主编《元明清文学方言俗语辞典》,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235、871页。
③[18] 汉语大词典编辑委员会、汉语大词典编纂处编纂《汉语大词典》(缩印本),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7年版,第4335、7527页。
④⑤[26] 兰陵笑笑生撰,陶慕宁校注《金瓶梅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47、357、123页。
⑥ 云槎外史撰,尉仰茄点校《红楼梦影》,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73页。
⑦ 讷音居士著,何香久校点《小奇酸志》,花山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44—45页。
⑧ 无垢道人著,郭曼曼等标点《八仙得道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155页。
⑩[11] 翟建波编著《中国古代小说俗语大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13年版,第1、2页。
[12] 张自烈、廖文英《正字通》,中国工人出版社影印清康熙九年序弘文书院刊本1996年版,第1235页。
[13]《康熙字典》,中华书局影印同文书局本2010年版,第1348页。
[14] 冯其庸重校评批《瓜饭楼重校评批红楼梦》,辽宁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03页。
[15] 嫏嬛山樵著,敖坤点校《补红楼梦》,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69页。
[16] 曹去晶《姑妄言》,《思无邪汇宝》本,台湾大英百科股份有限公司、巨英国际股份有限公司1997年版,第1964页。
[17] 姚旅撰,刘彦杰点校《露书》,福建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22页。
[19] 俞平伯《红楼梦八十回校字记》,《俞平伯全集》第七卷,花山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231页。
[20] 佚名《绣像前七国志鼓词》,郭俊峰辑解《中国珍稀本鼓词集成(3)》,吉林文史出版社2019年版,第41页。
[21] 钟亦非《黄土屋黑土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96页。
[22][23] 飞鹰《情侠》,文化艺术出版社2004年版,第231、241页。
[24] 金庸《天龙八部》,广州出版社2010年版,第411页。
[25] 施耐庵、罗贯中《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500页。
[27][39] 莫言《会唱歌的墙》,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207、139—140页。
[28] [英]奥斯卡·王尔德著,王林译《王尔德童话》,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06页。
[29] 钱钟书《围城》,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93页。
[30] 都穆《都公谈纂》,叶子奇等撰,吴东昆等校点《草木子》(外三种),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49—150页。
[31] 王勉《妙玉与倪云林》,《红楼梦学刊》1980年第4辑;汤书昆《“红楼”中第三块闪光的玉石——妙玉散论》,《红楼梦学刊》1985年第1辑。
[32] 贾平凹《废都》,安徽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3页。
[33][37] 吴敬梓著,张慧剑校注《儒林外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288、515页。
[34] 陈寿《三国志》,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425—1426页。
[35] 吴均《续齐谐记》,王嘉等撰,王根林等校点《拾遗记》(外三种),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27—228页。
[36] 曾敏行《独醒杂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85页。
[38] 裴启撰,周楞伽辑注《裴启语林》,文化艺术出版社1988年版,第43页。
[40] 段义孚著,周尚意、张春梅译《逃避主义》,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40页。
[41] 李小龙《刘姥姥二进荣国府——两位老人的“凡尔赛”》,《文史知识》202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