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伦语的语气词在藏缅语中的类型学特征①

袁 梦

（云南师范大学 云南华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语气词是用来表示不同的语气情态的手段，语气词属语法范畴，也是克伦语虚词中较为突出的一个类别，不同语言语气词的数量及丰富程度也不同。很多学者对现代汉语和多种汉语方言的语气词进行过系统分析，在少数民族语言研究领域，各语言的简志和参考语法中，语气词也常被列为一个单独的虚词词类进行描述，藏语②参见意西微萨· 阿错：《藏语的句末语气词与声调、韵律的关系及相关问题》，《韵律语法研究》2018年第1期。、拉祜语③参见罗春霞：《战马坡拉祜语语气词研究》，昆明：云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21年。、壮语④参见廖恒英：《来国壮语句末语气词的意义及其共现》，桂林：广西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4年。、傣语⑤⑥参见赵媛：《西双版纳傣语句末语气词研究》，昆明：云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2年。、水语⑦参见韦学纯：《水语的句末语气词》，《民族语文》2011年第4期。的句末语气词都曾被学者从韵律、分类、用法和功能等角度进行过研究。

克伦语的语气词用于句末，主要用来表示句子的情态，语言学界目前尚未对克伦语语气词进行过系统性研究。本文主要对克伦语语气词的分类、用法及功能进行分析，并将克伦语的语气词与普米语、景颇语、拉祜语等亲属语言做比较，总结克伦语在藏缅语中的类型学特征。笔者采用的克伦语语料来自泰国夜丰颂府索梅县的斯戈克伦语，以下简称克伦语，所有语料系作者田野调查所得。

一、克伦语语气词的分类及来源

克伦语的语气词可用来表陈述、疑问、祈使、命令、抱怨等说话人的主观态度。根据所表达的具体语气和情态，可将其分为陈述语气、否定语气、祈使语气、疑问语气、抱怨语气词五种类别。

（一）陈述语气词

陈述语气主要是说话人对事实或自身意见的客观描述，克伦语表示肯定的陈述语气词主要有lɔ³¹和li33。

1.语气词lɔ³¹

句尾词 lɔ³¹由克伦语方向后缀 lɔ³¹演变而来，后缀lɔ³¹有向下之意，后演变为陈述语气句末语气词。lɔ³¹表陈述语气，是对客观事实的描述，在句尾不仅可以表示陈述语气，还可以表示句子的终结。在非正式的口语中，陈述句中的lɔ³¹可省略。例如：

今晚的月亮圆圆的。

例（1）和例（2）都是说话者对所见到的自然景象的客观陈述，无其他感情色彩。

lɔ³¹表说话者对事实的承诺、确认和保证。如：

不管有多远，我都会去的。

例句（3）（4）都是说话者对听话人所做出的承诺和保证，但语气较为平和。

lɔ³¹用在陈述句句末，若句子中有夸张的成分，lɔ³¹表说话者对事实的惊讶、夸张和感叹。例如：

哎，多好的人啊！就这样死了！

例（5）表现出说话者对酒的赞扬，酒的品质出乎说话人的意料，有惊讶的感情色彩。例（6）是说话人对自身的感叹，带有一定的夸张成分。例（7）是说话人听说某人死了而产生的感叹，对其表示惋惜。

在对话时，lɔ³¹用在答句的句末，表示对表述内容的肯定和确认。

li33表示事物发生变化，由一种状态向另一种状态的改变；过去没发生的现在发生了，或者过去没结束的现在结束了。其语义类似于现代汉语的“了”。例如：

弟弟妹妹们都来了。

例（12）表示山路由完好的状态变为塌方的状态，例（13）表示弟弟妹妹们过去没来，现在来了。

（二）祈使语气词

祈使语气词主要出现在祈使句中，表请求、命令、禁止等语气。克伦语主要的祈使语气词有nɔ³¹、tă³¹ke³¹、mɔ³³、θə³³。

1.语气词nɔ³¹

nɔ³¹在斯戈克伦语中是表示请求的语气词，表示希望获得听话人的允许而做某些事情；主要用于下级对上级的请求，或者在安抚小孩、表达爱意时使用，多用于口语交际中。例如：

让我爱你吧！

例（17）中的nɔ³¹表示说话人希望获得听话人的允许可以离开，例（18）中的nɔ³¹表示希望获得听话人的同意，接受说话人的爱意。听话人可以根据自身的选择决定是否答应说话人的请求，nɔ³¹在此没有强制性。

2.语气词tă³¹ke³¹

tă³¹ke³¹在斯戈克伦语中也是表示请求的语气词，与nɔ³¹所表达的情感类似，多用于书面语中。例如：

3.语气词mɔ³³

mɔ³³用在祈使句句末，也有请求的含义，但程度没有nɔ³¹强；表示要求听话人做某事，听话人在思考后大多会接受说话人的建议，若觉得建议不合理也可以拒绝，没有强制性。主要用于同等级之间的相互交流。例如：

4.语气词θə³³

θə³³也属于祈使语气词，表示禁止、警告、命令的语气，语气较为强硬，要求听话人按照说话人的指示做事。多用于上级对下级，表示权威性的要求和命令时使用。例如：

这两个例句都是说话者发出的简短命令，听话人必须按照说话人的要求去做。多用于军官对军人、警察对犯人、老师对学生等场景。

nɔ³¹、mɔ³³、θə³³三个语气词都在祈使句中表请求、要求或命令，按照强制程度由弱到强排列的顺序应为：nɔ³¹、tă³¹ke³¹＜mɔ³³＜θə³³。

（三）否定语气词

克伦语的否定语气词主要出现在否定陈述句、否定是非疑问句和否定祈使句中，主要表否定语气的句末语气词有：ba³¹、tă³¹ɣe³¹。

1.语气词ba³¹

ba³¹是表示否定的语气词，多用在陈述句中，位于句末。一般与否定助词tă³¹同时出现，tă³¹的位置在动词前。例如：

2.语气词ɣe³¹

语气词tă³¹ɣe³¹在克伦语中意为“不好”，tă³¹是否定前缀，ɣe³¹的词义为好。该词已由否定词组虚化为语气词，表禁止语气。tă³¹ɣe³¹用在表示否定的祈使句中，表示不允许、禁止、不建议、不希望做某事，tă³¹必须与ɣe³¹一起使用，两个词中间不能插入任何成分。例如：

（四）疑问语气词

克伦语的疑问句分为两种：是非疑问句和特指疑问句。疑问语气词主要有两个，分别在是非疑问句和特指问句中使用。

你们赚了多少钱？

（五）抱怨语气词

1.语气词də³³

də³³在克伦语中是表示抱怨的语气词。表说话人在听话人的劝说下不情愿地做了某事感到后悔而产生的抱怨，主要用于口语交际中。例如：

例（33）表示说话人本来不想去但被迫去了而后悔，因此责怪听话人。例（34）表示说话人在听话人的劝说下吃了太多东西而感到后悔产生抱怨。克伦语的常用语气词共有11 个，分别是表陈述语气的；表祈使语气的； 表 否 定 语 气 的；表疑问语气的和表抱怨语气的。

二、语气词的连用

语言在日常使用中情况往往较为复杂，并不是一个句子表示一种语气，常常存在一个句子包含多种情感和语气的复杂表达，此时常会采用语气词连用的方法来表达语气。通过语气词的连用能够增强语势，丰富和加大情绪的表现力度。在克伦语中，语气词连用较为普遍，一般用以表示复杂的语气含义。

（一）陈述语气词与其他语气词的连用

下雨了。

这组语气词连用的语气侧重点在后一个语气词nɔ³¹上，表示说话人向听话人请求的态度，征询听话人的意见，请听话人做某事，带有对听话人的尊敬语气，无强制性。

（二）否定语气词与其他语气词的连用

1.否定语气词ba³¹和陈述语气词lɔ³¹连用否定语气词 ba³¹和陈述语气词 lɔ³¹连用表示对陈述内容的否定。lɔ³¹表示句子终结，因克伦语中无标点符号，在此的作用和句号类似，在日常口语中可省略，不影响语义表达，正式场合交流时一般不省略。例如：

在此类型的语气词连用中，语气的重点主要在前一个语气词上，lɔ³¹并未附加其他的语气含义，仅表示句子的终结。

2.否定语气词ba³¹与疑问语气词ʁa³¹连用

否定语气词 ba³¹与疑问语气词 ʁa³¹连用，表示对否定事实的不确定而产生的疑问。例如：

3.否定语气词ɣe³¹和祈使语气词nɔ³¹连用

否定语气词 tă³¹ɣe³¹和祈使语气词 nɔ³¹连用，表示请求听话人不要做某件事。语气较为轻柔，听话人可选择拒绝接受，没有强制性。例如：

4.否定语气词ɣe³¹和祈使语气词θə³³连用

否定语气词ɣe³¹和祈使语气词θə³³连用表示禁止听话人做某件事。语气强硬，主要用在军队、法律、规章制度以及上级对下级发布的命令中，具有强制性，听话人必须按照说话人的要求去做，不可以拒绝。例如：

这两组语气词的连用，语气侧重点都在后一个语气词 nɔ³¹和 θə³³上。nɔ³¹语气比 θə³³轻柔，无强制性；θə³³语气更为严厉，有强制性。

（三）疑问语气词与其他语气词的连用

1.疑问语气词 ʁa³¹与祈使语气词 nɔ³¹、mɔ³³的连用

疑问语气词ʁa³¹与祈使语气词nɔ³¹连用表询问、请求听话人是否可以做某事，表示对听话人的尊敬，两个语气词连用构成敬语的语气，主要用于下级询问上级。疑问语气词ʁa³¹与祈使语气词mɔ³³连用也表示对听话人的尊敬，但尊敬程度比nɔ³¹低，主要用于同级、同辈间的请求。例如：

请问我可以问你一些事情吗？

2.疑问语气词 lɛ33与祈使语气词 nɔ³¹、mɔ³³的连用

疑问语气词lɛ33与祈使语气词 nɔ³¹、mɔ³³连用，表示用较为礼貌的语气问听话人一些特指的内容，表示出对听话人的尊敬。两个语气词连用构成敬语的语气，主要用于下级询问上级。疑问语气词lɛ33与祈使语气词mɔ³³连用也表示对听话人的尊敬，但程度比nɔ³¹低，主要用于同级、同辈间的询问。例如：

请问你找谁？

这组语气词连用，语气侧重于后一个语气词nɔ³¹和mɔ³³，表示对听话人的尊敬；nɔ³¹用于下级对上级的对话，mɔ³³用于同级、同辈间的对话，nɔ³¹的恭敬程度比mɔ³³要高。

克伦语有丰富的语气词，语气词可单独使用，也可连用，但并不是每一种语气词都能够叠加使用。通过语气词连用能够形成新的或更为复杂的语气，有助于说话人表达复杂的情感。克伦语语气词的语气重点除陈述语气词外，主要都在后一个语气词上。陈述语气词连用，后一个语气词主要表示语句的终结，无附加的语气含义，这也与克伦语没有标点符号有关。

三、克伦语语气词的功能

（一）克伦语语气词的完句功能

完句功能是指表示一个句子完结的功能。克伦语的语气词放在句尾，表示一个句子的结束。有时在复杂语境下，听话人不能分辨句子是否结束，说话人说的内容是否讲完，因此，需要用语气词来承担完句功能。

li33在克伦语中类似于现代汉语的“了”，是一个表示状态完结的成分，表示某种新的情况或状态的出现，是对已然事件的确定和推断。若句子中涉及所描述事物的状态改变，没有li33就很难表示句子已完结。例如（带*号的句子表示该句子不合语法）：

（二）克伦语语气词的表义功能

表义功能是语气词最重要的功能。通过语气词的变化可分辨出说话人的语气及想要表达的意义。表义功能可以分为两类，一类用以凸显说话人的情感态度；一类用以传达说话人想表达的信息。

1.情感表达功能

通过语气词可看出说话人的情感态度，不同的语气词可以表达不同的情感态度，如：请求、命令、禁止、疑问、抱怨等；同一种情感态度根据情感强烈程度也可用不同的语气词来表达。

如nɔ³¹、mɔ³³、θə³³位置都在祈使句句末，但根据其情感程度的不同分别表示请求、劝告、命令语气：

同一个祈使句因为使用了不同的语气词，表达出说话人不同的情感和态度：nɔ³¹表示对听话人的请求，语气较为委婉，希望听话人上课不要吃东西；mɔ³³表示对听话人的劝告和提醒，语气比nɔ³¹严厉，让听话人上课不要吃东西；θə³³则最为严厉，是对听话人的命令，禁止上课吃东西。

在克伦语中，有专门表示抱怨的语气词də³³，它的表义功能非常典型。在语气词丰富的语言中很少有固定用来表达抱怨语气的语气词，多是借由某个陈述语气词或祈使语气词来表达，如现代汉语的句末语气词“嘛”，既可以表示请求，也可表示抱怨。而在克伦语中，若没有语气词də³³，则无法表达说话人抱怨的情感态度。例如：

例句（54a）表现出了说话人抱怨的语气，情感较为强烈；（54b）则只是表达说话人不去的意见，无其他感情色彩。

2.传信功能

由上例可看出，语气词də³³还起到了传信的作用，də³³放在句尾表示说话人已经去了，但是感到后悔，抱怨自己不应该去。而没有语气词də³³，则表示说话人的主观态度是不想去但还没有去，通过语气词我们可以得到很多隐藏在表层之外的语用信息。

疑问句末语气词ʁa³¹的使用是传达说话人对所说信息的未知和不确定；若句末无疑问句末语气词则表示陈述语气。例如：

这是棵李子树。

在较长的句子或者语篇中，语气词不仅能够表达现有句子的语气状态，也能对前一个句子的语气和情态做出照应。例如：

要是坐不上车呢，怎么办？

以上例句中，第一句用了表疑问的语气词ʁa³¹，疑问语气不仅是对你有没有来捣乱的疑问，还是对要不要来帮忙的疑问。第二句句末是疑问语气，引起疑问的原因在于前半句，所以，两个例子前半句也可以加上一个语气词而不改变句子意义。如：

要是坐不上车呢？怎么办？

由此可见，克伦语的语气词可照应前句，能够概括前句的语气；省略前句的语气词也能使听话人理解说话人的情感态度，传达出前句的信息。

四、克伦语与藏缅语句末语气词的类型学比较

藏缅语族各语言的句末语气词均有其不同的特点，本研究根据藏缅语语言中分析性强弱的不同，选择了分析性较弱的羌语支语言普米语、分析性适中的景颇语支语言景颇语以及分析性较强的彝缅语支语言拉祜语进行比较，从数量及音节结构、功能和语法特点三个方面分析克伦语的类型学特征。

（一）克伦语语气词与藏缅语句末语气词的数量比较

藏缅语族各语言的语气词数量不一，有多有少。克伦语与藏缅语语气词数量及音节结构的比较情况如表1。

表1 克伦语与藏缅语族语言语气词数量及音节结构比较

在克伦语、普米语、景颇语、拉祜语中，常用语气词数量最多的是景颇语，共322 个。数量最少的是克伦语，共11 个。藏缅语多数语言的语气词数量在10－20 个左右。克伦语的语气词数量中等偏少。

（二）克伦语语气词与藏缅语句末语气词的语法特点比较

本部分从各语言的语法类别和人称、数、态变化及使用范围三个方面对克伦语、普米语、景颇语、拉祜语的句末语气词的语法特点进行比较。

1.各语言语气词的语法类别比较

在克伦语、普米语、景颇语和拉祜语中，除景颇语外，其他语言的语气词只有一种语法类别，即语气助词；而景颇语的语气词分为句尾词和句末语气词两种类别。这两种类别的区别在于景颇语的句尾词除了表示语气的功能外还具有人称、数的变化，而语气词仅有表示句子语气的功能。

2.各语言语气词的人称、数、态变化比较

在克伦语、普米语、景颇语和拉祜语中，有的语言没有人称、数、态变化；有的部分语气词有人称、数、态变化；而有的语言所有句末语气词都有人称、数、态变化。

克伦语的语气词没有人称、数、态的变化。例如：

景颇语的句尾词在所有语气中都有人称、数、态的变化，以陈述语气的存在式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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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祜语在部分语气词里有人称、数的形态变化，如在战马拉祜语中语气词vɯ³¹、to³¹分别用于第一、第二人称，表示命令、请求语气：

3.各语言句末语气词的使用范围比较

各语言的句末语气词的使用范围也有区别，克伦语、景颇语的语气词的使用具有强制性，所有句子句末必须加上语气词；而普米语、拉祜语的语气词无强制性，仅在需要表达相关语气时使用。以陈述语气为例：

五、结语

本文通过对克伦语语气词的分析可得出以下结论：

第一，克伦语语气词具有强制性。所有句子必须以语气词结尾，句末语气词除表达语气外，还起到标示句子终结的作用。如lɔ³¹作为陈述语气词可表事实、承诺、感叹等多种语气。在祈使语气词中，表请求用nɔ³¹，表劝告用 mɔ³³，表命令用 θə³³，tă³¹ke³¹用于书面交流。表抱怨语气用də³³，仅在口语中使用。

第二，在功能上，克伦语语气词表示语言情态，不表示人称、数、态。克伦语的语气词不随主语或者宾语的人称、数、态的变化而改变；而藏缅语中景颇语、普米语、拉祜语都存在语气词随主语的人称、数、态变化而变化的特点。

第三，在数量上，克伦语语气词在藏缅语中处于中下，常用的语气词有11 个。藏缅语中语气词数量多的有322 个，如景颇语。大多数语言语气词的数量都在10—20 个左右，克伦语的语气词数量属于中等偏下位置。

第四，克伦语语气词可以两个连用，表示更为复杂的语气，排列上呈现出一定的规律性；部分类别的语气词可两个同类语气词或跨类语气词连用，此时语气多偏重于后一个语气词。

第五，从词源上看，克伦语语气词与藏缅语找不到同源关系，说明它是后起的。

总之，从数量、功能、使用手段等特点来看，克伦语的语气词和它的分析性在藏缅语中居中的特征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