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海
顺着老人手指的地方看过去,那里什么也没有,就是一片空地,上面有一些建筑垃圾。前天刚落下一场春雪,田野里还是一片雪白。
“村里的水碾房就在那里!”老人指着那块覆盖着白雪的空地。“就是那里,河水沿着水渠流过来,掉进碾房下面的沟渠,推动水轮,碾房里的磨盘便日夜不停地转……那时三里五村的人都来这里磨面!”老人看着那片空地,边比划着边笃定地对我们说。他的目光深邃悠远,像一方深深的潭,许多过往的影像肯定在这潭中瞬时泛起,掀起了波澜。老人叫马文,71岁,是主动带我们到村堡旧址去的。
在水碾房遗址的东边,是一条没有水的河道,河道中可以依稀看到小片的芦苇。干枯的苇枝顶着几朵残存的芦花,在早春有些凄冷的风中瑟瑟抖动。遗址西边是这个叫做马家碾的村庄的老村堡旧址,那里已成为一片平整的耕地,只有地的北端残存的一段夯土堡墙落寞地站在那里,像是守护着、回味着一些什么,那是马家碾老村堡的北堡墙。
我们是误打误撞地闯入马家碾村的。
这次河流溯源行动原本打算从代王城镇开始,但车出小城,便在路牌上看到了“马家碾”几个字,于是,我们便临时起意,决定先到这个村子看一看。
在我的感觉中,叫碾的村庄必定会有一个水碾房,而每一座水碾房都牵系着一条河。在蔚州,一共有十二个以碾为名的村庄,它们都各自守护着一条河。这些河都是壶流河的支流,从山地出发,穿村过寨,一路上兼收并蓄,最后汇入壶流河。那些河流旁的水碾房,便是安放在这些河流上的一个个琴键,时时弹奏出河之乐章中最动人的音符。
但在马家碾村,我们却没有看到河流。村里的老人们说,过去的时候,马家碾村东西各有一条河,东面是水峪河,西面有七里河,这两条河就像两条臂膀一样围拢着村庄。河水很丰盈,他们小时候常常到河里捉鱼摸虾、游泳嬉戏。村子四周全是稻田,稻子长起来的时候,满眼绿油油的,耳边时有蛙声响起,让人恍若身处江南。那时的老村堡在新村北约一里地处,水碾房就建在老村堡东的水峪河边,是十里八乡百姓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所在。因碾房为马姓人家所建,所以村子取名马家碾。
“石头层层不见山,路程短短走不完,雷声隆隆不下雨,大雪纷纷不觉寒。”说的便是古代碾房磨面的场景。
水碾房,又叫水磨坊,就是利用水为动力磨面的地方。我国古代对于水力的运用起始很早。早在东汉年间,南阳太守、发明家杜诗就发明了水排,利用水力在铸铁时鼓风。之后,在水排的基础上,又相继发明了碾米用的水碓和磨面用的水磨。石碾的最早文献记载见于东汉,《魏书》记载崔亮“读《杜预传》,见为八磨,嘉其有济时用,遂教民为碾。及为仆射,奏于张方桥东堰谷水造水碾磨数十区,其利十倍,国用便之”。可见,水磨在汉代就已出现,到三国魏晋时代,已发明了多功能的水磨机械,水碾房里的设备已成为百姓生活中很普遍的一种生活工具。
与以人力、畜力为动力的碾房相比,水碾房里的设备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极大地解放了人力,成为一种比较先进的工具。当然,水碾房的建立必须依赖一条河,且河水还需要形成一定的落差。因此水碾房不仅是当地百姓一个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作坊,更成为水乡独有的一道靓丽景观。
北宋名臣、诗人王禹偁出身贫寒,家里以磨面为生。12岁那年,一位师爷让他以磨面为题作联,他当即吟道:“但取心中正,无愁眼下迟。”取喻准确,寓意深刻。太守毕文简得知后对他极其赏识,把他留在官家子弟中读书,后来成就了一番功名,而这一副对联也逐渐成了水碾房的专用对联。
我与水碾房的相遇源于童年一次坐席的经历。那是七八岁时,另一个村子的表叔结婚,母亲便带着我和哥哥,与同村的亲戚结伴前去参加婚宴,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
表叔所在的村庄叫方碾,离我们村大概十多里吧,距定安河不远,一路上全是河川地,到处都是大小水渠。正是盛夏时节,树木茂盛,庄稼葳蕤。在路上行走的感觉便与以往截然不同,像是进入了一个苍翠欲滴的迷宫,一步一景,一路绿色相伴,溪水相随,这与位于黄土丘陵上的我们村干旱的景象相比较,简直是天壤之别。那种新奇、惊喜又夹杂着些许害怕的感觉,就那样刻在了我的记忆深处。婚礼定在第二天,本来结束后我们便可返程回家,但那几天却遭遇了连绵的阴雨,不仅给婚礼带来了诸多不便,我们这些亲戚也被阴雨留下,多住了几天。这种滞留给大人们带来的是一种焦虑,因为家里还有数不完的活计等着她们,那些个鸡呀、猪呀、狗呀什么的还等着她们喂食,她们来时只给它们预备了两天的食物。但雨可不管这些,它们兀自下着。天空好不容易被撕开个裂口,它们得尽情宣泄一番。
我们孩子却完全没有大人们的焦虑,反而有些兴奋,雨大时出不去,趴在窗户上看雨。而雨暂停的空隙,我们会赤着脚丫子村里村外地游走。就在那时,我们遇到了水碾房。我们是跟踪一条水渠的流水抵达那里的。渠水清澈见底,一路欢唱,走着走着却不见了,抬头时,看见一座房子。走近时,才看到渠水流进了一个深坑里,浇在一个木质的大轮子上,木轮在水流的驱动下不停地转动着,发出一种震耳的声响。亲戚家的孩子说那便是水碾房,那个大木轮子叫水轮,通过齿轮和磨轴带动碾房里的石磨转动,把谷物磨成面。
水碾房里光线阴暗,有一个老人正在磨盘那里忙碌着。我们看着碾房里的一切,感到新鲜而刺激。两扇磨盘啮合碾压谷物的声音在我们耳中感觉一点儿也不吵,反而像是萦绕在耳边的一首高亢的乐曲。不断从磨盘间流出来的面粉营造出一种如云似雾的氛围,让我们感觉磨盘里一定有一种魔法,能把谷物瞬间变成面粉。碾房里的一切也都蒙上了一层细细的面粉,屋角处甚至结成了一种类似蛛网的粉网,就连碾房老人的身上都有一层细粉,眉毛头发像落了一层雪,看上去像从神话里走出来的老神仙一样。
水碾房带给我的那种新奇感一直持续了好多天,回到村庄许久后还记忆犹新。因为在我们那个村庄里,天生缺水,磨面要不靠人工,要不就得到几里外镇上的磨面房去,那里有电磨子,磨起面来很快,但我总感觉不如水碾房那样浪漫。
那次方碾之行,给我印象很深的还有向日葵,不是一棵、两棵、几棵,而是许许多多。那是我们返程的那个下午,天终于晴了,阳光从云层中倾泻下来,照着周围的绿野,真是明媚极了。因为下雨,村口的渠水漫溢,大人们挽起裤腿走过去,我则被亲戚抱着走,身子横斜着,头在他的臂膀处,这时,我一下子便看到了那铺天盖地涌来的葵花。金色的阳光下,一枝枝葵花绽开金色的花瓣,迎着夕阳,一脸灿烂。我瞬间便被这葵花淹没了。我们村田地里从来没种过葵花,顶多人家院里有三五棵,还要防着孩子们偷食。那一刻我很想问亲戚,这么多的葵花在野地里,没人看着,不怕人偷吗?但我一直没敢问。而十几年后,我们村也种了大片大片的葵花,奇怪的是并没有人偷。
据马文老人说,马家碾村过去是一堡三庄,以马家碾村老村堡为中心,分别环绕着马西庄、史家碾、北洼三个庄子,原为一个村,后来独立成四个行政村。他特地带着我们看了老村堡遗址,并为我们描绘了当时老村堡的建筑分布情况。老村堡并不大,堡门在现在的马西庄村路旁,堡门外现在还有一个高高的土台,那里原是村堡的老爷庙,马西庄村口的一个高土台上曾是村里的真武庙。
蔚州历史上向有“八百庄堡”之称,有村就有堡,有堡就有寺庙和戏楼,至今全县还有二百多座保存较好的古村堡,残存着众多的古寺庙、古民居和古戏楼。但马家碾村却什么也没有了,古寺庙都在文革中拆除了,后来由于村庄整体南迁,原来堡内外的房屋等建筑也全都拆了。马文老人的家原来在老村堡外不远处,他还特意带着我们来到他家院子的旧址,那是一块玉米地,一根根的玉米茬子挺立在白雪中。如果不是老人说,谁会知道这块土地上曾经房屋俨然、鸡犬之声相闻呢?但我知道,在马文老人眼里,这里绝不是一片空地,而依然保存着村堡旧时的模样。世事总是不断变迁,活在当下只能说明生命的存在,其实人总是活在记忆中的,生命就是由记忆堆积起来的。
马文老人“家”的西边,也是一条河道,但已经被人们开垦成田地。那里是七里河故道,七里河水曾经从这里向北,经北面的李家碾、刘家庄,在新家庄村北汇入壶流河。
河流孕育了人类文明,每一种文明都与河流息息相关。
代王城是古代国都城所在地,而代国是由商王所封的古国,三千多年前即已立国,历史极其悠久。《史记》中“赵襄子灭代”的故事讲的就是晋卿赵无恤灭代国的故事。
代王城周边,过去河网密集,是壶流河重要的水源地,蔚县十二个以碾为名的村子中,代王城就占了六个。而这仅是就目前存在的行政村进行统计的,实际上仅代王城镇所在地附近,原来就有四个水碾房,分别是一碾、二碾、三碾、四碾,现在只有四碾还是一个行政村。
众多的河流经这里,滋润着这方土地,影响着人们的生产生活方式,也塑造着他们的精神世界。最明显的就是,这些紧挨河流的村庄,农业种植多以水稻、蔬菜为主,与远离河流的村庄只能种旱地作物相比,生活要富裕得多。即便是如今河水不在,但地下水依然较其他地方丰富,蔬菜种植也依然是这方土地上百姓的主要致富方式。而水碾房在过去也是一种较为先进的生产方式,它既方便了附近村民的生活,潜移默化中也在改变着人们的生活方式和思想观念。
一条河流可能会缩减瘦身,也可能会隐匿身形,但它对一座村庄的影响是不会骤然消失的。由于电磨的普及,众多的水碾房也相继完成了它们的历史使命,但那些过往的记忆已深植在村民的内心深处,成为他们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们对人们精神世界的影响会绵延不绝,那首流水推动水轮奏响的碾房之歌,也会时时萦绕在人们的心里,久久回荡在历史的时空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