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清明
孙幸福搭上了去湖北的长途汽车,既兴奋,又焦虑,他不知道这一去能有多大把握留下来,干个三年五载,或者是一年半载。他渴望有一份工作,有一份既体面又能养家糊口的工作。孙幸福失业又上岗,上岗又失业,反反复复已有好几个年头了。
孙幸福的人生有个很好的开端,大学毕业就进了一家国有企业工作,业余时间写写画画,一不留神由他创作的短篇小说《枫树湾》上了当地小有名气的文学刊物《漕河文艺》,又一不留神被国家级刊物《小说选刊》选载。接下来,他自然牛得不得了,由一名普通工人变为厂办主任,写材料,发公文,少了形象思维,多了逻辑思维,“八股文”做得顺风顺水,得心应手。哪知一夜之间,企业破产倒闭,孙幸福被推向了社会。
苦闷、彷徨、失落了一阵子后,孙幸福便放下面子做起生意来。他花两千八百元买了一辆电动三轮车,拉着从网上淘的一批二手牛仔裤沿街叫卖。交警说这车没上牌,要扣押;城管说不能随意摆摊设点,要罚款;市场管理部门说无证经营,要取缔,乱七八糟的事搞得他头晕。
孙幸福头脑一热,决定不干了,饿死也不干。车子降价处理,牛仔裤按布料用秤称着贱卖。从前恩爱的妻子也不那么恩爱了,整天给他脸色看,数落孙幸福文不成文,武不成武,骟牛不像骟牛,割狗不像割狗。经济基础决定着家庭地位,昔日的厂办主任竟成了闲人待在家里。
一日,孙幸福用手机上网,一条招聘启事吸引了他的眼球,湖北省齐昌县赤龙湖3A级旅游景区急需一名文案策划,门槛很低,年龄学历不限,要求中文功底扎实,想象力丰富。孙幸福一下子就来了电,仿佛这条启事是专门冲着他发的。中文功底没得说,能在报刊发表文章,不能说他的写作能力过硬,起码能过关。想象力更是小菜一碟,编故事写小说首先得具备这一条。孙幸福成竹在胸,自认为这一岗位非他莫属。当即与对方取得了联系,董事长说先试用一个星期,试用期合格后录用,并签订劳动合同,薪酬面议。
孙幸福顺着董事长发给他的微信定位,颠簸四个多小时到了赤龙湖景区。一见到董事长,孙幸福就从包里拿出《小说选刊》,说他的《枫树湾》在上面发表,请董事长过目。董事长只是随便翻了翻,说不急着看,来日方长,眼下要紧的是先把肚子的问题解决,再把住宿安顿好。孙幸福就想,到底是发大财的人,遇事考虑得多么细致,多么通情达理。董事长随即叫来一位刘女士,说他这两天有点儿忙,没空细谈,刘女士是景区的金牌导游,让刘导陪着他转转,吃住无需付费。
刘导一脸灿烂,说:“大作家,这两天你就是我的人了。”
到底是导游,一句玩笑拉近了距离,孙幸福一时还无法适应,脸上难免出现几丝红晕。一个大男子汉,好歹也是经过风雨、见过彩虹的人,怎么就被一句戏言搞得浑身不自在?真是活见鬼了。孙幸福笑了笑。
孙幸福在刘导的陪同下,开始熟悉景区的环境,他的手里拿着刘导提供的景区宣传资料。赤龙湖是一座天然湖,地处长江北岸,与长江相连,湖上有若干个大小不一的岛屿,原是县里的一个渔场,因无工业污染,湖里盛产的大白刁和胖头鱼个大肥美,是上海人的最爱。董事长叫易顺生,本地齐昌县人,先前是林业部门的技术员,后下海鼓捣花草苗木,有自己的苗圃基地,还在云南开了一个规模不小的花卉市场,赚得盆满钵满。县里要做大旅游康养产业,招商引资,易顺生便把赤龙湖盘了下来。经过多年的打造,赤龙湖成为3A级旅游景区,由渔业转为旅游业,原先渔场的工人转岗为景区工作人员,开电瓶车的、做保安保洁的、做树木花草维护的,眼下正申报4A级旅游景区。
孙幸福问刘导,景区运营十分正常,宣传部、运营部、办公室一应俱全,还招什么文案策划?刘导忽闪着一双好看的眼睛,她说我只负责导游这一块,别的就不清楚了,公司是私营企业,董事长想怎样就怎样喽。
孙幸福说,招人也不是一件小事,请神容易送神难,难道不吹一下风?
刘导说,这你就不懂了,我们董事长的决策一般不事先透露,这是他的一贯作风,也没人去探究。孙幸福一下子觉得易顺生董事长是一个工于心计、城府很深的人。成大事者大都具有这些特点。
在景区的湖嘴处,矗立着一棵粗大的古樟树,古樟树已剪去枝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四周拉起了黄色安全绸带,并有警示牌告诫游人请勿靠近。不知是护树还是便于工人维护攀爬,围绕古樟树还用钢管搭成脚手架,树身吊满了输液袋,输液袋里的液体有天蓝色,也有枣红色,远远看去像是红红绿绿的小灯笼。孙幸福绕着古樟树看稀奇,不明白树是不是像人一样病了也需要打针。刘导告诉他,这棵古樟树的树龄有三百多年,据说是易董事长托关系花60多万元从外地买来的,营养液打了一年多也未见成效,怕是没救了。真的应验了“人挪活,树挪死”这句古语。
孙幸福立马想起了小时候爷爷嘴里常唠叨的几句话:山有山灵,不敬山灵,大水要冲龙王庙;树有树神,不敬树神,大火要烧尼姑庵;人有精气,不尊重别人,等于为自己挖坑葬坟。多么富有哲理,不敬畏大自然,必有灾难;不与人为善,去福存祸。与大自然和谐相处才是天理,与人和平共处才是正道。
孙幸福说,古樟树在别处长得好好的,偏要折腾到这儿来,水土不服,不死才怪。刘导就诧异地看着他,怪不得是作家,好有学问,莫非有特异功能,未卜先知,知道这古樟树有故事?
刘导说,别看古樟树伤痕累累,浑身打满了吊针,它可是易董事长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弄来的,董事长说古樟树既是景区的风水,也是新增的景点,一定要不遗余力地打造好,还要作为旅游人气的增长点呢。
孙幸福没接话,只是把目光投向远处的湖面。春日的湖面波澜不惊,在柔和的阳光照射下波光粼粼,碎金闪闪。他不明白,文案策划到底要策划什么。
孙幸福被叫进董事长办公室。易董事长先是问他生活是否适应,起居是否正常,然后才说,孙作家,你来也有两天了,你认为提升景区的品质,还需要做些什么?
“赤龙湖景区虽然投入了近20亿元的资金,经过十年的打造,品牌效应还不十分突出。我个人感觉景区缺少一个精神的内核,这核就是文化。湖光山色的自然风光、人造景点,以及旅游娱乐项目的建设等,这些都有了,但如何让游人记住赤龙湖,并自觉为之进行宣传推介,以吸引更多的游客,恐怕是要加强探索和思考。”孙幸福知道这是在考他,也就不转弯,直接说出了他的感受。
“太宽泛,不要概念化,说具体一些。”董事长听得很认真,似乎颇感兴趣。
“比如说赤龙湖这名字,光听介绍太枯燥,没有灵魂,缺少神气,需要挖掘。如果添加一个美丽的传说,在景区进门处的宣传牌上加进去,再让导游进行讲解,效果就会不一样。”孙幸福直言。
董事长有些兴奋,说同频共振,你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我们招聘文案策划主要就是为了这个。随即提出了具体要求:“我看这样吧,孙大作家,你就围绕赤龙湖的前世今生创作出一个神话传说,传说要越神越好,易懂易记,上承天宫,下接地气,越快越好,也算是一个招聘考试。合格后我们正式聘用,签订劳务合同。”
孙幸福故作矜持:“这个难度还不小,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好好构思。”
“一个星期怎么样?”董事长笑着说。
“试试吧!”
“那好,一个星期后带上作品来我办公室。”
孙幸福走后,刘导出现在董事长办公室。董事长问:“这人不会又是一个蹭吃骗喝的主儿吧?”这之前,也有几个应聘的,海阔天空,夸夸其谈,像是江湖骗子,脑子里无货。
刘导说:“我陪他转了两天,从言谈举止看,不像蹭吃蹭喝的人,既有生活阅历,又有真才实学。”
“从应聘简历上看,我想应该是的,任过国有企业办公室主任,还有小说上了《小说选刊》,肯定有几把“刷子”,希望能为我所用。”董事长边说边把办公室门关上。
孙幸福年轻时痴迷文学,对民间传说也有涉猎,通俗的、严肃的均有染指,眼下的命题作文纯属小儿科。几天后,神话色彩很浓的《赤龙湖的传说》就被他创作出来了。
很久很久以前,长江北岸鄂东齐昌县的麒麟山脚下有一处涌泉,甘甜的泉水从水桶粗的泉眼汩汩流出,终年不竭,滋养大地、百草树木,养育苍生万民。忽一天,一条恶龙从泉眼蹿出,不仅吸干了泉水,还喷火烧毁了方圆几十公里的山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这恶龙浑身赤红色,原是天宫的火龙神赤龙,因勾搭玉帝的三女儿被贬下凡尘。赤龙在凡间仍不思悔改,躲进麒麟山的泉眼深处修炼了五千年。玉皇大帝携王母娘娘云游至南天门,浓烟呛鼻,喷嚏不止,仔细一看,原来是火龙神赤龙在民间作怪,便命雷公电母出动追杀。哪知赤龙通过五千年的修炼,法力无边,毫发无损,照样喷火害人。玉皇大怒,成立了剿逆小组,让雨神风神两兄弟也加入进来。一时间,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瓢泼大雨下了七七四十九天,才将火龙神赤龙降伏,万民庆贺。麒麟山下的田畴从此汪洋一片,成了湖泊,与长江相连,后人便将此湖称作赤龙湖。
当孙幸福将《赤龙湖的传说》送给易董事长,董事长看后眼前一亮,顿呼孙幸福写得好,想象奇特,将赤龙湖的由来搞得神乎其神,这正是他要的效果。当即叫人事部拿来劳务合同签订。薪资条件很优越,月薪一万元,食宿免费,聘用时间不限,但策划文案的版权归赤龙湖景区所有,不另付稿酬,诸如这篇《赤龙湖的传说》。
合同签订完毕,刘导也来了,董事长说,孙大作家归口景区办公室管理,直接领导人是刘导。刘导向孙幸福挤了挤眼。董事长补了一句,有事当然也可以直接找我沟通。
刘导既不是景区办公室主任,也不是景区导游部长,充其量算个金牌导游,却是董事长的心腹,名下只有他孙幸福一个兵。这叫什么事?孙幸福怎么也无法捋顺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刘导说,景区的大小景点有上百处,孙大作家的工作任务就是对每一个景点的来历要进行一次搜集整理,已有来历的要进一步完善,没有的要创作。工作时间不强行界定,保证有充足的自由创作时间,尊重精神文明的建设者。
合同签下来,孙幸福悬着的心算是落了地,这对一个待岗几年的失业者来说,重新拥有工作是多么让人欣喜若狂的事,必须珍惜。孙幸福自信足够胜任这项工作,整理、创作景点传说,撰写导游解说词等,对一个作家来说,这只能算雕虫小技。孙幸福回到宿舍就和妻子视频,第一时间把喜讯传递给她。妻子的脸就变得像花儿一样好看,说她没看走眼,能干的老公终于有用武之地,家里的生活有了保障。孙幸福说,工资一发,他留下1000元零用,其余全转回家里,妻子高兴得在视频里和孙幸福撒起姣来。
孙幸福潜伏的能量被赤龙湖景区激发出来,三天两头就弄出一篇传说,不到一个月就弄出七八篇,且篇篇精彩,刘导看后转交给易董事长,董事长连连叫绝,那叫一个高兴。刘导将景点传说和解说词传到景区导游群,要求导游按新的内容讲解。
孙幸福的卧室也是办公室,上班不用打卡,食堂和卧室两点一线,文思枯竭时就到景区转转,或散步,或坐电瓶车,同时实地了解各景点的风物地貌。路过吊有输液袋的古樟树处,总不免要多看几眼,希望营养液能使古樟树起死回生,有嫩叶长出。林木管理员说,快两年了,成活的概率很小,几乎为零。孙幸福暗自伤感,多伟岸的一棵树,三百多岁,要是还在原来的生长地,肯定枝繁叶茂,浓阴覆地,遮天蔽日,高处说不定还有鸟巢,雏鸟引颈待哺,鸟妈妈觅食归来,鸟儿的啁啾声声如歌……多美的画面。
孙幸福将新近完成的又一处景点传说交给刘导,刘导无心欣赏,反而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孙幸福。孙幸福一脸的不解:“刘导,这……”
“太高产了!”刘导说一句就不吱声了。
孙幸福读不出对方是褒是贬,愣在那儿不说话。易董事长爱才惜才,对他太够意思了,只有加倍努力工作才对得住每月一万元的薪酬和免费食宿的待遇,他恨不得把所有的工作在几天内完成。
刘导问:“孙哥,你想在这干多久?”
一句温柔的“孙哥”把孙幸福叫得软绵绵的,“想干多久”是什么意思?谁不想越长越好?孙幸福一头雾水。“当然是长久一些。”孙幸福说出实话。
“那你为什么进度这么快?赤龙湖景区的景点传说不是无底洞,总有写完的那一天。”
“早点儿写完不更好?”
“孙哥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写完了你就得走!这个理儿也不明白?”
一语惊醒梦中人,孙幸福对刘导刮目相看。表面上刘导是董事长的心腹,她实际很有自己的想法,孙幸福不能不敬重:“谢谢刘导的提醒。”
刘导说,她也是外省人,家里还有老公和孩子,都是背井离乡、打工求生存,委曲求全是必须具备的条件,多在赤龙湖工作一天就多一口饭吃。生活不易,工作也不易。
孙幸福原以为刘导只是凭姿色求生存,不想她灵魂深处还有一种叫人感动的东西。这东西无形无色,但真真切切存在。同病相怜,两只候鸟在异乡相处,两颗心一下子靠近了不少,虽说不是知音,但绝不会相互设局陷害对方,抱团取暖也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
孙幸福算是把刘导的话听进去了,传说由一个礼拜一篇变为半个月一篇,偶尔一个月一篇。易董事长感觉不对劲儿,把孙幸福叫到办公室,转弯抹角问他生活工作适应不,是不是想家了。孙幸福说还好。
“孙大作家,你的工作劲头儿好像没有以前足,是不是想家了?想家很正常,可以休假回去看看。合同规定每月有六天假。”董事长说。
孙幸福解释:“创作是有一定规律的,往往是越到后头越难写,所以要多加思考,创作的周期自然就长一些。”
“哦,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思想上有什么包袱。”董事长自找台阶。
这时,办公室进来一位客人,客人脸色不大好看,好像易董事长欠着他一大笔钱,是来讨债的。董事长向孙幸福介绍说,客人叫冯太平,是县森林执法大队队长,两人是朋友,以前是同事,都在县林业局工作过。董事长没忘了将孙幸福介绍给冯队长,说这位是孙大作家,景区的文案策划,笔头硬得很,正在围绕那棵古樟树创作故事,为景区增色。
“别七七八八的,姓易的,咱俩之前的约定你到底兑现不?”冯队长语气很硬。
“兄弟,你叫我怎么兑现?树都死成那样了。”董事长一脸的委屈。
“我才不管那么多,冒这么大的风险把树弄来,没成活也怪不得我,我也不提先前的那个数,难道茶水钱也不给几个?”
“你说多少?”
“四五万块钱不给?”
“狮子大开口,莫说得吓我,一截死树桩子么值四五万元?最多给个一两万元。”
冯队长难看的脸开始有了喜色,并一拳头友好地击向对方:“两万元就两万元,谁叫我俩是哥们!”
孙幸福不解,一时风雨一时晴,什么死树活树,讨价还价,就像是做一桩见不得人的生意。这场面是碰巧遇上,虽然尴尬,但有意思,孙幸福猜想,这买卖肯定与那棵打着针的古樟树相干。这里面水有点儿深。
董事长对孙幸福说:“孙大作家这些天也辛苦了,今天就一起吃顿饭,陪冯队长碰几杯。”
冯队长说:“就三条光棍喝个么酒,缺少一样佐酒菜,把你的那碟菜叫来吧?”
“哪碟菜?”董事长不知对方说的是哪一位。
“姓易的,你还给我卖起了关子,你是真的不懂还是女人多了装糊涂?刘导呀!”冯队长点菜了。
“兄弟,这有么问题,我就知道你看上了刘导。”
“刘导是哥的人,我哪敢放肆?充其量是过过嘴瘾,助个酒兴。”
董事长便把刘导叫来。刘导一见到冯队长就嗲得不得了:“是冯哥呀,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心里想着小妹,忍不住就来了。”
“冯哥,鬼话可别说给人听,想我是假,想树才是真的。”刘导古灵精怪,一下子就点题了。孙幸福便明白古樟树里头有故事。
冯队长酒量不小,三个陪客都晕乎乎的,他还意犹未尽,趁着酒兴说:“活该我倒霉,原指望在古樟树身上搞个仨瓜俩枣,不想树死了,茶水钱也没捞到。”
不知是冯队长说漏了嘴,还是这类事做多了有恃无恐,藐视法律,根本没把在场的人当回事儿。孙幸福想,难道就不怕被告发?也许对方觉得这事太小,算不得什么,这可是明显的违法违纪行为。
酒局散后,在回宿舍的路上,孙幸福便把发生在董事长办公室尴尬的一幕说给刘导听。刘导说,这个冯队长胆子大得很,变着法子捞钱,迟早要出事的。刘导随即就把古樟树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孙幸福。
原来这棵古樟树是邻县一个树贩子花四十万元,私自从外省大山里买来,联系好了下家,想以一百万元价格出手,不想途经齐昌县被县森林执法大队截获,因无证运输予以没收,树贩子怕承担法律责任,将古樟树卸下后带着大卡车跑了。执法人员也懒得追查,反正古樟树没运走,冯队长便问易董事长古樟树要不要,只需十五万元。景区正需要古树点缀衬托,咋不要?权当捡漏,只是提出了附加条件,成活后才付款。古樟树这才栽在湖嘴处。冯队长对外说是放在赤龙湖寄养。不想两年下来,古樟树被盘死了,想了好些办法也没能起死回生。所以双方就开始扯皮,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事,也就有了孙幸福在董事长办公室看到的一幕。
水浅也有王八。孙幸福觉得这个小小的执法队长心好黑,同时认为董事长是个爱贪小便宜的人。
不知是孙幸福的文案策划做得好,还是因为有什么别的因素,景区的人气一天比一天旺,易董事长很高兴,他领着孙幸福和刘导乘坐电瓶车来到湖嘴处的古樟树前。古樟树周围的脚手架已拆除,输液袋也不见了,只有光秃秃的树干兀自立着,周围圈起了不锈钢围栏,以防游人靠近。
董事长说,这古樟树可不是一棵普通树,它是一棵革命的树,英雄的树。1947年8月底,由刘伯承、邓小平率领的晋冀鲁豫野战军主力进入大别山,10月底,在赤龙湖景区附近的高山铺地区展开伏击战,国民党一个师加一个旅被全歼,共歼灭12000余人,其中俘敌9000余人,缴获大批军用物资。高山铺战役是刘邓大军挺进中原的第一仗,为日后巩固大别山根据地作出了杰出的贡献。这场战役也彻底挫败了国民党反动派的锐气,具有重大历史意义。这棵树不仅见证了历史,关键是刘伯承、邓小平的战马曾拴此树下,当地的村民都叫它拴马树。我想把拴马树保护起来,并作为革命文物向省里申报确认,同时把景区打造成红色革命教育基地。
孙幸福马上用手机上网查询,离赤龙湖景区15公里处确有一地名叫高山铺,刘邓大军也确实在高山铺与国民党主力部队战斗过,党史上都有记载。可这棵古樟树明显是从外地树贩子手里截获的,哪里拴过什么刘伯承、邓小平的战马。创作,虚构,乱弹琴。孙幸福心里说,易董事长真能想,也真敢想。
“孙大作家,这回就要看你的了,拿出真本事,把拴马树资料按我说的整理齐全,把刘伯承、邓小平的拴马过程写细、写活。适当的时候要举行一个拴马树景点开放仪式,并请一些媒体记者进行报道宣传,为红色旅游赋能。”这一套一套的,易董事长哪像企业家,分明就是行政干部。
一棵普普通通的古樟树,哪里是什么英雄树。“这个材料我可写不了,写虚的还行,写实不是我的强项。”拿人饭碗就得服人管,这是常识,按说应该无条件服从,但这事太离谱,孙幸福还是忍不住委婉拒绝。
“孙大作家你又谦虚,材料基本是现成的,怎么写不了?就按我说的,放心大胆地写,我相信你。”
“那要让我考虑一段时间,考虑好了再写。”孙幸福说。
“也不急,想好了再写,写出品位来,争取让拴马树成为网红打卡树。”
呵呵,不是革命树就是英雄树,还有拴马树,这会儿还多了一个网红打卡树。孙幸福觉得好笑。
一次饭后散步,孙幸福和刘导就古樟树的未来命运进行了讨论。孙幸福说,这枯树没有存在的必要了,生命走到了尽头,无论怎么包装,它终归已死去。即使打造成功,雨浇雷劈,风霜雨雪,过不了几年也会腐烂的。刘导说,这古樟树质地坚韧,腐烂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走红一二十年是没有问题的。刘导突然冒出了一句,如果冯队长出事,所有的包装将化为泡影。孙幸福一怔,问刘导为什么会想到这个层面。
“预感。”刘导说。
没等孙幸福把《刘邓大军的拴马树》写出来,古樟树就被县纪委监委的办案人员用卡车运走了,湖嘴处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刘导的预感变成了现实,冯队长遭人举报进去了,民间谣传县森林执法大队出了内鬼,也有人说是赤龙湖景区举报的。
没有了古樟树,易董事长少了虚构的土壤,打造红色革命教育基地的设想随着一阵风被吹得无影无踪,孙幸福也没必要再写拴马树的来历。孙幸福本来就不愿写,也不是神话传说,这个没影儿的事还是不写为好。那么多的景点,按照刘导的提示,十天半个月写一篇,三年也写不完。
这天晚上,孙幸福刚洗完澡准备睡觉,刘导醉熏熏地跑来,说口渴找水喝。孙幸福泡了一杯酽茶递过去,水烫,刘导用嘴唇轻轻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还没喝上几口,好像大脑不听使唤,手一抖,茶水泼在裤子上。孙幸福找来干毛巾让刘导把打湿的裤子擦一擦,刘导说:“不消擦的,反正总是湿身了,回去换衣就是了。”
孙幸福“扑哧”一笑,打趣道:“这怪不得我,是你自己湿(失)身的。”
刘导便借着酒兴,用拳头轻轻击打孙幸福:“你这个坏蛋,易顺生占我的便宜,你也想打我的歪主意,你就不怕他开了你。”
说曹操,曹操到。这当儿,刘导的手机响了,是易董事长打来的:“刘婷,今晚酒没喝高吧?”
刘导说:“高是高了点儿,不过还没事。你这个男人还算有良心,晓得问一声,学会呵护人了。”
“你现在在哪儿?”
“在孙作家这儿。”
“这么晚去孙作家那干吗?”
“找水喝。”刘导实话实说。
易董事长挂断了手机。肯定是吃醋生气了,刘导随口嘟囔了一句:“渣男,身边女人多了去了,也不缺我一个。”
第二天,孙幸福接到人事主管的电话,说你被辞退了,去财务部把工资结一下。孙幸福顿时蔫了,他找易董事长理论,怎么不明不白突然就被解聘了。易董事长笑着说了一句:“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进进出出很正常。”说完只顾做他的事,再也不理孙幸福。
孙幸福从董事长办公室出来,拨通了刘导的手机,对方一直未接,直到孙幸福收拾好行李离开赤龙湖景区,才收到刘导的微信:“对不起孙哥,是我连累了你。”刘导还给孙幸福微信转账500元钱,说是路费。孙幸福没收,都是出门打工的,挣几个钱不容易。孙幸福回了一句:“你也没做错什么,不必内疚。”
回家后,妻子问他,干得好好的,怎么不声不响就回来了?孙幸福真的不好回答,尤其是涉及刘导的桥段更是说不清,于是虚构了一个圆满的故事,尤其是临时加入的幽默部分把妻子逗得咯咯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