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艳苓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于是,人一离开故土,就有了乡愁。可不光人,舌尖也是有乡愁的,离家远了,那素来觉得平常的乡食,在记忆中愈发鲜活起来。于是,舌尖上的乡愁扑面而来,凝聚笔端,直击心灵最深处的乡恋、乡情。
在我家厨房桌子下面的角落里,摆着两口陶瓷缸:一口是直上直下的桶状,古拙朴素得很难引起人们的注意;另一口则窄颈宽肩大肚子,棕色的表面纹着端正的“福”字,蹲坐在那里像极了那笑口常开的弥勒佛。这两口缸是父母从祖父母那里分家时带出来的,当时,年轻的小两口儿刚开始过日子,米、面、油、盐置办齐全后,就用这两口缸腌咸菜。于是,我家多了这么两口咸菜缸。
咸菜缸是母亲的宝贝。缺油少盐的日子里,咸菜缸里的咸菜能唤醒人们迟钝的味觉;蔬菜断季的时候,咸菜缸里的咸菜能补充必需的营养;而在吃腻了日常的饭菜时,咸菜缸里的咸菜还能让我们换换口味。腌香椿芽、腌咸蛋、腌咸黄瓜、酱豆子……你方唱罢我登场,在这两口咸菜缸里演绎着农家生活的酸辣咸香。
每年初春,家里的椿树开始冒出翠生生的小芽儿,几天工夫便长到一拃长,切成碎末儿炒鸡蛋是乡间一大美味。可时间长了,旺盛的香椿叶子越长越大,越来越旺盛,眼看要到谷雨,香椿就要长出筋丝来,母亲便折下嫩一些的香椿,洗净晾干,然后撒上盐巴、味精一起揉搓,待盐分充分渗入,香椿芽也渐渐萎蔫,这时就可以放进咸菜缸里压实储存了。待要吃时,拿香油、醋、麻油一拌,浓郁的香椿味伴着油醋香,喝粥下饭都很得宜。
腌香椿芽吃完了,腌咸蛋也将登场了。母亲常说,清明过后端午之前腌咸蛋最好,蛋黄易起沙冒油。每当母亲要腌咸蛋时,我总是积极主动地去帮忙,原因就是,这是我最喜欢吃的食物。母亲选出蛋壳光亮的鸡蛋或鸭蛋,便用八角、花椒、生姜、粗盐等熬制卤水,我则听从母亲吩咐,很仔细地将蛋一个个洗净、沥干。母亲将洗净的蛋一个个小心地摆到大肚子咸菜缸里去,层层叠叠,齐整整地摞到缸口,最后将冷却的卤水倒进缸里,直到没过最上面的蛋。母亲将咸菜缸放回角落,盖子用黄泥封上,我便开始眼巴巴看着它数日子。待二十一天后,母亲将咸菜缸启封,将咸蛋敲碎空壳一端,拿筷子一扎,黄沙沙的油就会淌出来,我急忙用嘴一啜,真香!每年端午节家里都要吃咸蛋,母亲擀了薄薄的面饼,或蒸或烙,韧性十足,饼卷和咸蛋是绝配,饼子的软韧和着咸蛋的油香,让人食欲大增。
盛夏,酸溜溜、脆生生的腌黄瓜是咸菜缸的主角。此时正值黄瓜大量上市,对于很容易蔫萎的黄瓜来说,腌渍无疑是很好的保存方式。腌黄瓜讲究不多,将新鲜黄瓜从中间剖开,切成大段就可以腌渍,那些弯弯曲曲、大肚子的黄瓜同样口味不差。只要用酱油、冰糖、白醋和盐熬好料汁,然后将切好的黄瓜用盐腌好,挤出水分,和姜片、葱段、辣椒一起加入煮好放凉的料汁里,一两天就可以吃了,酸辣得宜,脆嫩合适,让人胃口大开,能多吃一碗米饭。
在有咸菜缸的日子里,印象最深的便是做豆瓣酱了。每年到了闷热的暑天,母亲总要刷干净咸菜缸,这时,我就知道她要做豆瓣酱了,因为父亲就好这一口。黄豆煮好晾干后与面粉搅拌,均匀地平摊在大簸篮里,用报纸严严实实地盖一层,整个儿放在桌子底下捂着。几天后豆子霉变长出白毛,我经常心急得想掀开报纸看看白毛长出来没有,而母亲总是严厉地制止我,说是温度不够高,豆子捂不好。等豆子捂好了,才能用到咸菜缸,捂好的豆子穿着毛茸茸的衣裳,挤挤挨挨的,就像一群雪白的小鸡争着抢着要跳出箩筐。将豆子里夹着的黑毛去掉,与放凉的大料水、西瓜瓤搅拌均匀,一起放进咸菜缸。接下来就要晒酱,日头毒烈的白天,母亲将盛着豆子的咸菜缸放在院子的门台上充分曝晒,晚上搬回屋里,晒十几日后,就可以闻到酱香味儿,那时就可以吃了。我最喜欢吃母亲炒的豆瓣酱了。从咸菜缸里取出一碗黑乎乎的豆瓣酱,用辣椒、葱段、肉丁、鸡蛋和着一起炒,生活好的时候还加些肉丁,热乎乎、香喷喷的,一下子就勾起了肚里的馋虫。豆瓣酱可以就馒头、卷煎饼吃,中学住校的时候每次回家,母亲都会多加鸡蛋、肉丁,给我炒一瓶豆瓣酱带到学校去。
咸菜缸里的出产还有许多,萝卜、蒜头、蒜薹等都是咸菜缸的常客。咸菜缸是时间的魔术师,它静静地蹲坐在桌子下的角落里,一天天数着发酵的日子。无论是新鲜蔬菜,还是蛋、肉、豆、瓜,经过咸菜缸的滋养温润,最后总会以更为醇厚的滋味摆上家里的餐桌。
工作后,我总是怀念家里的咸菜缸,它们看似古拙笨重的肚子里存放着家的味道、母亲的味道,我有时在超市里买些包装好的咸蛋或豆瓣酱,吃起来总是差了些味道。后来回家,偶尔说起这事,母亲说,咱家的咸菜缸用了二三十年了,里边有老卤的味道,腌的咸菜自然好吃,不是那种新缸能比得了的。
在山东,煎饼可算是顶顶有名的面食了。煎饼是饼类,但不是烙的,而是摊出来的。
摊煎饼用的是鏊子。鏊子是一种大如锅盖的平面圆形锅具,配着一个带木把手的耙子。煎饼鏊子多为生铁铸就,在村里是稀罕物件,并不是每家都有的,大约是因为它大而沉重,不好存放且价格不便宜。
我们胡同里只有兰奶奶家有鏊子,而鏊子只有在摊煎饼时才会架在灶上,大伙儿要摊煎饼也只能就着她家的巧儿。再者,因为摊煎饼有多道工序,且火候、摊糊、揭煎饼等都有些讲究。这么多活儿,一两个人往往是忙活不过来的,因此总是几家主妇一起搭伙儿。
摊煎饼往往在冬天,秋收后刚打了新粮,又逢农闲清静,捣鼓点儿新鲜吃食似乎正是时候。腊月时最经常,因为要多摊些煎饼备着过年。不过说到底,选择冬天摊煎饼最重要的,还是因为天冷,煎饼能放得住。
往往,兰奶奶要摊煎饼了,就向胡同里各家各户招呼一声。母亲听见招呼,连连答应,就吩咐我和父亲往兰奶奶家送柴,她自己则忙着用细罗筛面、拌面糊。我家的柴送到时,兰奶奶家的灶屋里已撤去八印大铁锅,支起鏊子,灶边堆满柴草,单等着各家主妇忙活了。
母亲和胡同里的其他大娘、婶子一起,根据自己家的喜好,把筛好的高粱米面、玉米面、白面或小米面加水拌和成面糊,一盆盆端到兰奶奶家的灶屋里。面糊稠稀适中,拿勺搅起一扬,以能挂在勺上却又能均匀地淌下来不断流为最佳。塑料盆、铝盆、陶盆、搪瓷盆等五花八门的容器里盛着各色的面糊,排好队,一家一家轮着摊。
摊煎饼是讲究火候的,摊煎饼的火不能太急,煎饼否则易糊;也不能太小,不然摊好的面糊熟得太慢,容易粘在鏊子上导致煎饼破洞。所以必须有一人专门负责烧火,烧火所用的柴草也得是玉米棒芯、秸秆等软柴。五婶性子温吞,烧火的活儿由她长年包揽。
一切准备就绪,五婶把鏊子预热后,就到了兰奶奶大显身手的时候了。兰奶奶手巧,煎饼摊得干净利落。她飞快地用油抹布给鏊子擦一遍油,左手舀一勺面糊倒上,右手就转着木耙子快速把面糊沿着鏊子转着圈儿摊开,最后剩的一点儿糊,木耙子轻轻一撇,又丢回面糊盆里去了。她摊的面糊极薄,没几秒就凝固、熟透。接着她用木铲沿鏊子边把摊好的煎饼铲起揭下,一个煎饼就摊好了,顺手叠在盖帘上。兰奶奶的双手在鏊子间左推右摆,如蝴蝶飞舞在花丛中,一遍遍重复,一张张煎饼就翩翩飘落到盖帘上,就像一个个金盘,盛满了收获和欢喜。
刚刚摊出的煎饼薄如纸片,金黄的色泽里溢出熟透的香味。捧着热气腾腾的煎饼,卷成筒形用力一咬,白面的甜香味夹着玉米面的醇香,不用大葱和蘸酱也能白口吃进去。倘若不喜欢这样吃的,便老老实实卷上一根水灵灵的香葱,蘸着辣酱或豆瓣酱吃,光看那搭配的黄、绿、白、黑的颜色就让人垂涎,吃上一口,绵软咸香,爽极了。
摊煎饼时,我们小孩子是最喜欢来凑热闹的。一开始摊好的煎饼总是刚出锅便进了我们的肚子,一点儿也剩不下。眼看盆里的面糊只剩了一个底儿,我悄悄去拽母亲的衣袖。母亲心领神会,从盆边摸出一个糖罐,往剩下的那点儿面糊里撒两三勺糖,搅拌均匀,再摊出来的就是糖煎饼了。冒着甜香气的糖煎饼一出锅,我顾不得烫手,拿起来就去跟小伙伴分享。
煎饼水分少,很耐存放,可放几天后,就会风干变硬,难以咬动,很考验人的牙口。不过,这可难不倒母亲,在她手里,再普通不过的煎饼也能翻出新花样,做主食、零嘴乃至加餐,都是小菜一碟。母亲最常做的自然是主食,她把煎饼放到笼屉上稍微蒸一蒸,被蒸汽一润,煎饼又跟刚摊出来时一样香软可口了,夹个咸鸭蛋或咸菜丝儿一卷,煎饼的层次就更丰富了。有时,为给我们解馋,母亲会把煎饼掰成长条放在煤球夹子上用炉火烤烤,烤得微黄时,焦香酥脆,一咬就掉饼渣儿,这简直是我们童年最美味的零食了。农忙时常常来不及做饭,母亲拿两个煎饼掰成小块儿,用开水冲泡后略焖一会儿,撒上葱花、盐巴,滴上几滴香油,一碗泡煎饼就做好了。
煎饼不仅是家常,也是过年时的重要角色。平时偶尔摊次煎饼,不过是给平淡的日子加点儿新鲜的味觉调剂,腊月里备年货时,煎饼却是非摊不可的,因为过年要炸丸子、炸鱼,为避免油污了陶盆难以清洗,是一定要在盛炸货的陶盆底下铺几张煎饼垫底的。等炸货吃完,垫底的煎饼已吸收了丰富的油脂,拿到炉火上一烤,香脆可口,比炸货还受欢迎。
煎饼,从农家的柴草里吸收了粮食的香味,又从女人们的巧手中获得了智慧的灵光,成为我们味蕾里深沉的乡味记忆。那一张张朴实平常的煎饼上,写着秋天的丰收,写着日月的流转,盛满的却是浓浓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