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万里
我从小是吃着娘捂的豆瓣酱长大的,那种味道是娘独特的味道。
小的时候,娘每年都会在秋天豆子成熟时节,去附近的农村捡拾豆子。然后放起来留待第二年的五黄六月天给我们捂豆酱吃。娘会在西红柿下来时,买许多便宜的西红柿下豆瓣酱,最奢侈的是买几个便宜的西瓜下西瓜豆瓣酱。那时,娘总爱在暮色四合时站在街口等卖西瓜的人最后降价。然后买一些小瓜蛋蛋,抑或被人退回来的生瓜。第二天她会派爹跑到附近的农村采摘一些桑叶或者梅豆的叶子。把叶子一片片用清水洗净,控干水分后在阴凉处晾着。在一张干净的牛皮纸上先撒上一层白面粉,然后将煮好的黄豆均匀地摊在上面,下手把面粉裹匀,放到她里间屋里的方桌上,在上面先盖一层桑叶,再盖一层小棉被。四五天就会长出绿毛毛来,这时屋子里就会弥漫出一种浓浓的霉味,娘就把小被子、桑叶撤掉,把豆瓣转移到大锅排上自然风干。最后再把绿毛毛用手掰开,一颗颗胖胖的黄豆就像身怀六甲的孕妇一样充满了喜气。娘就开始往备好的瓮里下,最后再放入西红柿或西瓜,里边放盐、花椒、大料,偶尔还会放一些花生粒。最后娘用干净的白布将瓮口密封严实,再盖上盖子。西瓜豆瓣酱和西红柿豆瓣酱是不能放在一起捂的,那样会串味。一般娘喜欢放在煤火边上温,天气好、日头毒的时候也会放在当院里让太阳照晒。但夏天雨水多,豆瓣酱最忌淋雨,一旦瓮里进了雨水,一瓮上好的豆瓣酱就彻底毁了。
生过孩子后,我依然爱吃娘做的豆瓣酱。每每领儿子回娘家,娘就会在煤火边提前给我炕像锅巴一样的酱饼,又焦、又咸、又香。每次只需咬一点点,就满口酱香了。儿子一进屋就能闻见那种霉味,他说是脚臭味,他往往会皱眉苦脸,捏着鼻子拒绝吃。我便笑他不懂。我们小时候吃饭,用筷子夹一点点豆瓣酱,放在糊涂里可以喝下一大碗的糊涂。娘为了让我们能多吃饭,让我们长高、长胖,她会变着花样给我们烙烙馍吃,烙馍蘸酱、蒸馍蘸酱、糊涂蘸酱、甜面叶蘸酱都很好吃。那时生活清苦,豆瓣酱为我们的粗茶淡饭增加了许多美味。
本以为一切美好的事物都能天长地久,本以为能永远享受到娘的这种美味。然而,突然在一个猝不及防的刹那,冰冷的铁门在我身后戛然落下,娘温暖的目光没了,我们像断了翅膀的小鹰一下子失去了依靠。娘生病了,而且是绝症。娘在医院经受化疗、放疗的痛苦,她曾大把大把地吞食黑色的藥粒。以致她的舌头到喉咙部都浸染成黑色。但依然没能挽救住她的生命。娘许是猜测到时日不多了,她在化疗第二个疗程后回家,就开始给我们做豆瓣酱,她依然精心地做,捂好后给我们姊妹五个每人分了一饭盒,让我们带回各自的小家吃。娘特意多给了我一份,让我留着慢慢吃。我的泪水像海潮似的溢出了眼眶,随便说了一句,娘啊,这以后该咋弄啊,没豆瓣酱我吃不下饭啊!在最冷的冬至到来的前一天,我骨瘦如柴的娘走了。
娘走之后,我的日子就很惨淡了。我一直想念娘,想念她的豆瓣酱,那一年我的体重迅速下降,由120斤跌至96斤。爱人心疼我,曾去超市里买豆瓣酱,但超市里的豆瓣酱没有黄豆,即便有也是少得可怜,不耐嚼,不好吃,不像娘做的那样有风骨。爱人也曾去问会做豆瓣酱的同事索要过,但拿回家的味道还是不一样。有一天在我们家附近的月季农贸市场里,我突然发现有一家“杨大娘腌菜”,她做的豆瓣酱和我娘做的很像,重要的是她的摊位上写着“杨大娘腌菜”里边有个娘字,我总以为肯定是我娘在冥冥之中还关爱着我,特意派她给我送豆瓣酱来了,就开始买她的豆瓣酱吃,但依然不是娘的味道。
……
选自《北京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