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在土里的爱(散文)

2017-01-12 21:10马万里
北京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豆瓣酱桑叶化作

马万里

我从小是吃着娘捂的豆瓣酱长大的,那种味道是娘独特的味道。

小的时候,娘每年都会在秋天豆子成熟时节,去附近的农村捡拾豆子。然后放起来留待第二年的五黄六月天给我们捂豆酱吃。娘会在西红柿下来时,买许多便宜的西红柿下豆瓣酱,最奢侈的是买几个便宜的西瓜下西瓜豆瓣酱。那时,娘总爱在暮色四合时站在街口等卖西瓜的人最后降价。然后买一些小瓜蛋蛋,抑或被人退回来的生瓜。第二天她会派爹跑到附近的农村采摘一些桑叶或者梅豆的叶子。把叶子一片片用清水洗净,控干水分后在阴凉处晾着。在一张干净的牛皮纸上先撒上一层白面粉,然后将煮好的黄豆均匀地摊在上面,下手把面粉裹匀,放到她里间屋里的方桌上,在上面先盖一层桑叶,再盖一层小棉被。四五天就会长出绿毛毛来,这时屋子里就会弥漫出一种浓浓的霉味,娘就把小被子、桑叶撤掉,把豆瓣转移到大锅排上自然风干。最后再把绿毛毛用手掰开,一颗颗胖胖的黄豆就像身怀六甲的孕妇一样充满了喜气。娘就开始往备好的瓮里下,最后再放入西红柿或西瓜,里边放盐、花椒、大料,偶尔还会放一些花生粒。最后娘用干净的白布将瓮口密封严实,再盖上盖子。西瓜豆瓣酱和西红柿豆瓣酱是不能放在一起捂的,那样会串味。一般娘喜欢放在煤火边上温,天气好、日头毒的时候也会放在当院里让太阳照晒。但夏天雨水多,豆瓣酱最忌淋雨,一旦瓮里进了雨水,一瓮上好的豆瓣酱就彻底毁了。

生过孩子后,我依然爱吃娘做的豆瓣酱。每每领儿子回娘家,娘就会在煤火边提前给我炕像锅巴一样的酱饼,又焦、又咸、又香。每次只需咬一点点,就满口酱香了。儿子一进屋就能闻见那种霉味,他说是脚臭味,他往往会皱眉苦脸,捏着鼻子拒绝吃。我便笑他不懂。我们小时候吃饭,用筷子夹一点点豆瓣酱,放在糊涂里可以喝下一大碗的糊涂。娘为了让我们能多吃饭,让我们长高、长胖,她会变着花样给我们烙烙馍吃,烙馍蘸酱、蒸馍蘸酱、糊涂蘸酱、甜面叶蘸酱都很好吃。那时生活清苦,豆瓣酱为我们的粗茶淡饭增加了许多美味。

本以为一切美好的事物都能天长地久,本以为能永远享受到娘的这种美味。然而,突然在一个猝不及防的刹那,冰冷的铁门在我身后戛然落下,娘温暖的目光没了,我们像断了翅膀的小鹰一下子失去了依靠。娘生病了,而且是绝症。娘在医院经受化疗、放疗的痛苦,她曾大把大把地吞食黑色的药粒。以致她的舌头到喉咙部都浸染成黑色。但依然没能挽救住她的生命。娘许是猜测到时日不多了,她在化疗第二个疗程后回家,就开始给我们做豆瓣酱,她依然精心地做,捂好后给我们姊妹五个每人分了一饭盒,让我们带回各自的小家吃。娘特意多给了我一份,让我留着慢慢吃。我的泪水像海潮似的溢出了眼眶,随便说了一句,娘啊,这以后该咋弄啊,没豆瓣酱我吃不下饭啊!在最冷的冬至到来的前一天,我骨瘦如柴的娘走了。

娘走之后,我的日子就很惨淡了。我一直想念娘,想念她的豆瓣酱,那一年我的体重迅速下降,由120斤跌至96斤。爱人心疼我,曾去超市里买豆瓣酱,但超市里的豆瓣酱没有黄豆,即便有也是少得可怜,不耐嚼,不好吃,不像娘做的那样有风骨。爱人也曾去问会做豆瓣酱的同事索要过,但拿回家的味道还是不一样。有一天在我们家附近的月季农贸市场里,我突然发现有一家“杨大娘腌菜”,她做的豆瓣酱和我娘做的很像,重要的是她的摊位上写着“杨大娘腌菜”里边有个娘字,我总以为肯定是我娘在冥冥之中还关爱着我,特意派她给我送豆瓣酱来了,就开始买她的豆瓣酱吃,但依然不是娘的味道。

娘去后的第三年,弟弟家开始翻盖房子,在挖地基时意外地发现在苹果树旁埋了一只瓮,两个弟弟当时都愣了,他们惊得张大了嘴巴,还以为挖到了什么稀世珍宝,但那瓮显然是自己家里用过的,埋得也浅。他们急忙把我喊回家,我们把瓮小心翼翼地搬了出来,打开口一看是娘做的豆瓣酱。我一下子闻到了娘的味道了,我仿佛看到了娘的那双巧手,看到了娘温润的目光,看到了娘下豆瓣酱时的一丝不苟……我不由得放声大哭。瓶口处还有一个硬纸片上写着:给小霞。娘没文化,字也写得歪歪扭扭。娘活着的时候我曾埋怨过娘,为啥小时候不上学,不像我同学的妈妈是师范毕业,人家给女儿写过许多信,当时我羡慕得很。“给小霞”这三个字分明是娘写给我的一封最珍贵的书信啊!娘这一生,没有什么追求和梦想,她的梦想全都在自家的孩子身上,她想把我们一个个养活,一个个养胖就心满意足了,就完成任务了。没想到我随口说的一句话,娘会在病痛之中依然奉若神明,娘用了多大的劲,费了多大的力专门给我做了一大瓮的豆瓣酱。她得的是肺癌,终日咳嗽不止,我不敢想象她为我做豆瓣酱时的模样,我一想心就会像针扎一样疼。我不知道,我的重口味,我的暴脾气是否和吃豆瓣酱有关。母女连心,娘喜欢看我大口大口地吞吃豆瓣酱的馋相,她总是默默地给我冲杯菊花水端来让我喝。年幼时,我很瘦弱,娘和爹一边一个拉着我的手去给我看病。看完病回来,娘给我买了一毛钱的猪头肉,包在黄色的草纸里,他们嘱我快吃,说家里孩子多,有好东西也轮不到你的口。我让他俩吃,他们都说不爱吃肉。现在想来,我们幼年的顽皮,成长的艰辛,还有我们与生俱来的软弱,我们异于常人的禀赋,我们从小到大最详尽的档案,全都在娘的心里记着呢!我们记的往往是娘的一点一滴,而她记的,却是儿女的全部啊!

我满含着热泪把那只瓮带回家,放在堂屋的桌上,像供奉神明一样,供奉着这只瓮……

空空的墓穴

不要站在我的墓边哭泣

我不在里边,我没有睡去

我化作清风随处飞舞

我化作雪地上闪闪发光的钻石

我化作阳光催熟成长的谷物

我化作秋天绵绵的细雨

当你从寂静的早晨醒来

我是催你快速起床的动力

我是一只安静的小鸟在空中盘旋着飞舞

我也是天空中柔和的星子

不要站在我的墓边哭泣

我不在里边,我没有死去

我以为这就是娘!

(标题书法:老顽童)

责任编辑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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