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谢柏梁,田纪伟
(1.上海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040;2.中国戏曲学院,北京 100710)
“以瘦为美”成为当下的主流审美,小蛮腰大长腿成为女孩们梦想中的身材,甚至本来就苗条的人仍旧追求瘦的信条。不仅女性,男性也以瘦身塑形为风尚。纵观人类形体审美史,大抵遵循“由胖变瘦”的发展逻辑。在早期恶劣的生存环境中,无论男女都需要从事社会劳作或家庭劳作,最能带给人类强烈的美感的是人口的繁殖和种族的延续,拥有健壮的身材才能在生存繁衍中具备优势。因此,在人类社会的早期,代表着生殖能力的壮硕身材自然受到异性的欣赏。诗经中的“硕人其颀,衣锦褧衣”“彼其之子,硕大无朋”的描述,出土的石器时代女体像的造型特点也是丰乳、肥臀、鼓腹、整体形象硕大,这些都足以证明壮硕为美是当时形体审美的主流。中国古代乃至世界古代,以壮硕为主的胖性审美看似形塑了人类的身体发展史,然而人们对瘦的推崇似乎从未停止。这种瘦更多体现在腰上,古典诗词和小说中的“窈窕淑女”“腰如束素”“杨柳小蛮腰”“行动如弱柳扶风”的描写彰显了古代文人对女性瘦身的称赞。尽管直到唐朝仍以丰满、匀称的胖型身体为主,宋朝才开始逐渐流行以李清照、李师师这样婉约秀气、纤弱的女子为美,“瘦美”风尚直到明清才开始大面积流行,但身体审美体现了不断“瘦化”的趋向是非常明显的。
欧洲的形体审美也经历了“瘦化”的过程。早在约公元前400年,古希腊就出现了一位名叫希波克拉底的医师提出瘦比胖更为健康,“突然死亡这种情况,往往胖子比瘦子更多见”,“赛西亚的女性身体富含大量脂肪和很高的水分,导致她们的子宫很难吸附住男人的精子”。之后,另一位更伟大的哲学家亚里士多德也提倡“瘦身”,“如果浑身上下都变成脂肪,则躯干就会完全失去感知”,“肥胖的动物身上本该转化为精子与卵子的血液,转化成了软硬不同的脂肪,这意味着肥胖的男性和女性生育力较低”。这些先哲和医学家纷纷提倡减肥,尽管在当时生产力水平低下的情况下,并不能形成一场普遍的“瘦身”运动,但瘦已经被人们提上议程。15 世纪文艺复兴之后,科技革命与启蒙运动带领人们进入一个崭新的时代。这个时代有两个典型的特征:一是现代的生活方式和新兴交通工具使得粮食种植和运输的成本大幅度下降。二是防腐剂的发明使食物可以储存更长时间。人们不用再担心过“枵肠辘辘,饥不可堪”的日子,相反由于物质生活的改善,发福的农民和工人越来越多,身材臃肿反而成为负担。肥胖现象开始被社会拒斥,人们自觉地掀起了一阵阵的瘦身运动,其中,束腰就是一种夸张女性形体特征的方法。这场瘦身运动首先发起于欧洲宫廷贵族,贵族女子为了迎合男性对瘦的喜爱,流行紧身胸衣和束腰,并想尽办法勒紧自己的腰部。我们熟悉的电影《乱世佳人》中,由费雯丽所饰演的郝思嘉抱着柱子,由保姆在身后用力系上束腰的带子,郝思佳不停叫痛,却又要求再紧些。郝思嘉不但不觉得这是一种对身体有损伤的“刑具”,反而觉得这是一种美丽应有的姿态。这种变态的“以瘦换美”的行为给女性带来了灾难:“束腰使肋骨变形、内脏移位,从而阻碍了呼吸,使肠胃蠕动频率减低、消化吸收能力减弱、血循环不畅;有的还可以造成流产”。当时就有人因此勒断肋骨,造成内脏移位。这是瘦身极端的现象。
但不可否认的是,腰细可以使臀部显得更宽而增强女性的曲线美,突出女性的形体特征。这种束腰习俗,其鼻祖是春秋战国时期的楚国。楚灵王有一个特殊的爱好,不管臣子嫔妃,只要腰肢纤细,就能受宠得赏;反之,那些大肚肥腰的人不仅得不到青睐,甚至还会遭受责罚,株连九族。可以说,楚灵王开启了世界“以瘦为美”的形体美学。
楚灵王主导的“以瘦为美”运动,如今已成为当下的主流时尚。我们有必要追根溯源,重回公元前500多年的楚国,溯源瘦美的发端,找寻“以瘦为美”的内在逻辑。用审美的政治性角度考察楚国瘦美的全过程,笔者还意外地发现,这种不顾生产力的“以瘦为美”的风尚,无疑成了加速楚国衰败的催化剂。从形体审美的角度反观楚国的政治失败,对中国历史及人性美学史,无疑有着重要的价值和意义。
“在福柯的权力观中,权力关系是一种施加到他人并控制他人的关系,它渗透于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这种权力关系,它是流动的,可以抵制的并且是自下而上的运作。”在我国古代统治中更是如此,君主专制制度贯穿了几千年的封建王朝,权力符号的形成不言而喻,但就“抵制”而言,与福柯的权力观相悖。在我国封建王朝中,君王的权力是至高无上的、强制性的,官民只有迎合、服从与被统治。古有文“昔者楚灵王好士细腰,故灵王之臣皆以一饭为节,胁息然后带,扶墙然后起。比期年,朝有黧黑之色”(《墨子·兼爱中》)。楚国“以瘦为美”风尚的兴起,也正是楚灵王统治时期政治权力规训身体的重要体现,国家权力的渗透与人们自觉接受规训,造就了规训社会的产生,在规训社会下,国家权力下的身体编码统治与规训着官民,官民服从下的身体解码体现了对政治权力的一味迎合与反抗。
“在《规训与惩罚》中,福柯通过权力的变化来描述社会的变化,社会的谱系演变铭写在权力的谱系演变上面。福柯正是从权力——权力的形态、实践、活动机制——入手,创造性地将现代社会描述为规训社会。”在我国古代封建王朝中,奉行中央集权君主独裁统治,在一定程度上可视为君主专制下的规训社会,在统治阶级权力的规训下,对被统治者的身体进行监视与规训,除了制度的规训,精神层面的规训也不容忽视。
在楚灵王统治时期,规训社会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为权力对身体的规训。楚灵王名围,生于楚国的鼎盛时期,而在春秋后期的楚国发展历程中,公子围的篡位使其产生了一定的改变,也由此开启了楚灵王12年的统治政局。篡位使得各诸侯对这位君王更为畏惧,也使得楚灵王对于权力更为沉溺。楚灵王继位后,在伍举的竭力协助下,励精图治,任贤用能,善待兄弟,仁善治国,使弑君夺位之罪渐次消弭。可一时的成功使得楚灵王忘乎所以,兴建章华台等奢靡行为频现,在此情形下,“楚王爱细腰,宫中多饿死”广为流传,楚灵王对于细腰的追求,最初在于对男性的要求,便有了“故灵王之臣皆以一饭为节”之说,而后演变为国家风尚,可理解为“是被动的权力改造,是权力向身体的进犯”。作为绝对权力拥有者的楚灵王,以“细腰”规训着人们的身体,也体现出其社会功能,构成规训社会。细腰也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行为范畴,塑造了规训社会下人们的形体。
不同于现代社会的自由精神,古代民众的服从是传统习惯使然,更是身处规训社会下的环境使然,也是君主的绝对权力使然。尽管在君主专制的规训社会中有劝谏制度等的存在,但此类制度在一定程度上是为确保君主的权力更为合理地使用,是权力的“保护罩”。同时,“以瘦为美”在楚国的流行,也离不开国家权力的管制,规训权力无处不在,统治者也由此对被统治者进行身体编码。
康托拉瓦茨在《国王的两种身体:对中世纪政治神学的一项研究》中认为,“在中世纪的政治神学中,国王有两种身体:‘自然身体’和‘政治身体’”。“自然身体”指国王仍需经历生老病死,而“政治身体”则超越了自然身体,作为一种权力的象征永远存在。在楚灵王时期兴起的“以瘦为美”风尚,正是楚灵王“政治身体”的体现,也在统治者的编码下作为一种权力的象征得以永恒存在。
在古代,“圣旨”是至高无上的,是国家所有子民所遵循的,而“圣旨”的产生不单是统治者洋洋洒洒地写上两笔,并附上玉玺印一枚,对于“圣旨”更深层的理解,在霍尔的编码/解码理论中,可理解为统治者为达到某种目的的编码,是有针对性与策略性的。同样,玉玺作为皇权的象征,也是历代统治者所公认的权力编码,辅助统治者完成有目的的编码。而在楚灵王统治时期,由于楚灵王的个人审美偏好,所引发的“以瘦为美”风潮不同于某项正式的规章制度,但仍是国王“政治身体”的体现,统治者在编码中编入主导符码,以霸权的手段达到利益目的。因此,楚灵王对“以瘦为美”的身体编码,不仅体现出楚灵王的个人审美偏好,也体现出其政治寓意与规训功能。政治寓意其一在于对于楚灵王政权的认可,楚灵王篡位而来的政权多受诟病,楚灵王的个人性格也呈现出去脸谱化的特征,他能“上下其手”,也会重用坚毅之臣,追求“细腰”也是楚灵王彰显其权威性、反传统性的做法之一;其二在于对封建王朝绝对权威的病态呈现。而规训功能主要在于对人体细致而微妙的监督与控制,此类权力的控制是非强制性的,但由于绝对权力者的话语控制,最终使得人体按照他的意愿发生改变,正如福柯所言,“微分权力使人变得更有用时也变得更顺从,或因更顺从而变得更有用”。当人们顺从楚灵王的编码并做出改变,此时,楚灵王的身体编码也在一定程度上得以达成。
楚灵王在国家权力下的身体编码,开启了楚国“以瘦为美”的风尚,也体现了其政治寓意与规训功能,是国王“政治身体”的体现,也是古代封建王朝政权的象征。而楚灵王的身体编码,也离不开民众的解码,只有民众对其编码进行合适的解码,才能保证权力符码的稳定性。
“身体成为主权的载体,并非没有前提,身体只有获得公民身份时,它才能获得权利,才能和主权发生关系,才能承载主权。”而在我国的封建王朝,官民拥有“自然身体”,而权利与主权则是可望而不可即,在无主权的规训社会下,官民对于国家权力的身体编码多为主导—霸权式的解码立场,少数起义的官兵的身体解码为对抗式立场。正是这两种解码立场,构成了“以瘦为美”风尚的身体解码。
主导—霸权式立场的接受者是编码者最愿意看到的,接受者完全可以按照编码者所编译的符码进行解码。在此立场下,官民对于楚灵王的身体编码全盘接受与迎合,“以瘦为美”由此广受追捧,朝内大臣们为得君心,将“细腰”作为身体规范,每日只吃一顿饭。长此以往,朝内大臣精神不振,楚国局势也逐渐走上下坡路,而“以瘦为美”也从前朝传入了后宫,后宫嫔妃为了“细腰”,个个减少饮食甚至于饿死宫中。更为荒谬的是,在楚灵王得知妃子因追求“细腰”而饿死时,大力嘉奖其家人,使“以瘦为美”之风更甚。而对抗式立场是接受者对于编码者所编译符码的意图的对抗,即与编码者编码意图的相悖。在此立场上,楚灵王的“以瘦为美”未被接受,但当时并未直接体现出来,而是在楚灵王数十年来的暴政下,最终导致的群起反抗、众叛亲离与政权被推翻,而楚灵王对于“细腰”的身体编码所导致的恶劣后果与官民的对抗式解码只是导火索之一,在一定程度上,这也体现了权力的过度规训。
主导—霸权式立场与对抗式立场共同构成了官民服从下的身体解码,主导—霸权式立场是绝对的服从,而对抗式立场是强制服从下的“物极必反”,是反抗话语的解码形式。“以瘦为美”的身体编码充斥着政治意图,解码蕴含着对政治意图的服从,且在一定意义上,霸权式立场是权力对官民的规训,对抗式立场是官民对于权力的追求。
总而言之,在楚灵王统治时期,在君主专制的规训社会下,统治者基于“政治身体”,有目的地对民众进行身体编码,“以瘦为美”成为流行风尚,而民众也进行了相应的身体解码,体现为主导—霸权式立场与对抗式立场,在编码与解码的共同作用下,构成了楚国“以瘦为美”的内在基础,同时也是政治权力的象征与身体规训的体现。但过度的权力规训必将导致权力反噬,在“以瘦为美”的盛行下,形成了“君主风”与“唯领导风”,以致产生“蝴蝶效应”与诸多现实困境的影响,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楚国的政局。
历朝历代对君权的制约都是通过文化和制度两个层面展开的,二者从君主的言行举止、思维模式到颁行政令共同形成了一个较为完整的制约机制,以此来规范君主权力的行使。二者结合对王朝的统治有一定作用,但其作用也有限。在一定程度和意义上,君权代表至高无上的权威,君主掌握绝对的话语权。而在这种绝对的话语体系统治之下,形成了唯“君主风”,或者是“唯领导风”,君王脱口而出的话或者某些习惯、爱好被臣民放大,引起连锁效应,导致权力反噬。“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便是由楚灵王所引起的“蝴蝶效应”,这种效应也给当时的楚国带来一系列的现实问题。
“蝴蝶效应”是混沌学理论中的一个概念,该命题的创始人美国气象学家E.N.洛伦兹将“蝴蝶效应”定义为“对初始条件的敏感依赖性”。他曾经举了一个很著名的例子来说明:一只南美洲亚马孙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后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也称“蝴蝶效应”。
事件发生之初的细微差别,可能会导致结果的迥然不同,初始条件微小的变化经过不断放大,就可能会导致未来状态巨大的差别。很多时候,不小心的“失之毫厘”,真的会带来最后的“谬之千里”。通过政变上台的楚灵王,在执政初期即有意除掉反对力量,培植亲己势力;楚灵王还亲近和重用有罪逃亡的士大夫或庶民;同时楚灵王还采取抑制同姓近亲的政策。楚灵王采取一系列措施的主要目的都是加强王权,巩固自己的君王地位。但这种支强干弱的政治格局,最终引发了“末大必折、尾大不掉”的危机,直接葬送了灵王政权。尤其是在公元前535 年,楚灵王“举国营之”,在古云梦泽内修建了被誉为当时“天下第一台”的章华台。
在楚灵王统治下的楚国,曾兴起一阵“细腰风”,这股由楚灵王个人爱好引发的风尚,不仅改变了楚国上下的审美风尚,并且还间接导致楚国陷入纷争与战乱的危机当中。尹文子认为,“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只要统治者带了好头,上行下效,就可以培育出良好的民风民俗来。而楚灵王在位时不仅大肆宣扬“细腰之美”,导致整个朝廷的大臣节食减肥,还大修章华台,搜寻成千上万的细腰美女,日夜在章华台寻欢作乐。这一系列的君王个人行为,不仅影响了整个朝廷跟国家的审美风尚,更是影响了整个国家的政治格局,上至官员下至百姓想的都是如何讨好楚灵王,而忽略了国家政局的变革,最终使得当时的楚国陷入内忧外患的境地。
“齐桓好衣紫,阖境不鬻异采”讲述的也是“上之所好”带来的“蝴蝶效应”。齐桓公爱紫衣,全国上下便都以他为榜样,竞相穿紫色衣服,一时间各布店只卖紫色布料。紫色布料供不应求,价格直线上涨,数倍于素服,国人仍乐此不疲。齐桓公见国人如此奢靡,问计于管仲。管仲深明个中道理,便规劝齐桓公自己不要穿紫衣,给臣民们做一个榜样。齐桓公听从了管仲的建议,不再执着于紫色衣服,而是改穿其他颜色的衣服,上至官员下至百姓也都不再追求奢侈的紫衣了。
齐桓公好紫衣,楚王爱细腰,足以证明统治者的言行举止乃至个人癖好会对社会风气的形成带来巨大的影响,引发的连锁效应。在“唯君主”的历朝历代,统治者的个人爱好跟举止对整个朝廷乃至国家都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居上位者,表率作用十分重要,对整个社会风气的形成影响很大,其言行嗜好必须谨慎从之。
在中国古代,一个政权往往还是一个民族、一种文化的代表。因此,作为皇帝,必然具有崇高的地位,巨大的象征性。而在普通百姓眼中,皇帝是号令天下的最高行政长官,皇帝的诏令具有不可抗拒的权威性。历朝历代君王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崇高的地位,具有绝对的权威性和话语权。不管是朝中臣子,还是后宫妃子,他们为了博取君王的信任和青睐,可谓是使出浑身解数去讨好君王,而君王的爱好跟兴趣也成为朝中大臣跟后宫嫔妃争宠的手段。“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出自南朝范晔编撰的《后汉书·马援列传》,其典故起源于春秋时期楚国国君楚灵王的故事。《战国策》《墨子》《管子》《韩非子》《淮南子》中均有楚王好细腰的记载。如《战国策·楚策一》中有“昔者先君灵王好小腰,楚士约食,冯而能立,式而能起,食之可欲”。《墨子·兼爱》中篇也有“昔者楚灵王好士细腰,故灵王之臣皆以一饭为节,胁息然后带,扶墙然后起。比期年,朝有黧黑之色”。楚灵王喜好腰身很细的臣下,他认为这是男性美的一个重要标准。由于楚灵王的爱好,整个宫廷乃至楚国为了讨楚灵王的欢心,全国上下掀起了一股瘦腰热。作为绝对权力中心的楚灵王,他的“细腰之好”很快被大臣们大肆推广,在不知不觉中形成了“蝴蝶效应”。为了迎合楚灵王的爱好,大臣们不仅节食减肥瘦腰,在上朝之前都必须深吸一口气,把腰束勒紧。在朝廷束腰的风气之下,一年以后,不仅整个朝廷的官员都变得面黄肌瘦,而由朝廷掀起的“细腰热”很快就席卷了整个楚国,上自君王下至百姓都掀起了对“细腰”的追捧,而由楚灵王引发的瘦腰之美的风尚,很快影响了楚国的审美风尚。
不仅如此,楚灵王还建造了著名的细腰宫,更是将这种审美风尚推至巅峰。《左传·昭公三十二年》《国语·楚语上》和《史记·楚世家》中均记载了楚灵王所建造的高台建筑章华台。公元前535年,楚灵王“举国营之”,在古云梦泽内修建了一座方圆40 里的宏伟宫苑,以豪华富丽夸于诸侯,“台高十丈,基广十五丈”的章华台被誉为当时的“天下第一台”。据后魏地理学家郦道元《水经注》记载:“章华台高十丈,基广十五丈”。汉初学者贾谊《新书》记载:“翟王使使楚,楚王夸使者以章华之台。台甚高,三休乃止”。要休息三次才能登达顶端,因为这个典故,后人也把章华台称为“三休台”。公元前535年即章华台建成之时,楚灵王为了炫耀他的新离宫和楚国的实力,遂欲邀请各诸侯参加祭庆典礼,诸侯们均拒不赴会,只有鲁昭公被施以武力威胁而被迫登台。
同时楚灵王还大肆搜罗数以千计的细腰美女在章华台恣意享乐,因此,章华台又称为“细腰宫”。章华台建造成功后楚灵王日宴夜息于台上,管弦之声,昼夜不绝。楚灵王沉迷于享乐的宫廷生活,也为其之后的悲剧结局埋下伏笔。在公元前529年的乾溪之变中楚灵王的政权被推翻,楚灵王自缢而死,章华台也随之在战火中遭到毁弃,章华台的风光仅存六年,楚灵王所引发的“细腰之好”也由此落下帷幕。
权力与地位最能激发一个人的驾驭欲与统治欲,这也是变形的征服欲。同时,人的本性又是不乐束缚的。自古以来,最高统治者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和绝对的话语权,他们的言行举止可以影响朝廷、后宫乃至整个国家,一个小小的爱好或者乐趣就能带来连锁反应,引起“蝴蝶效应”。
上文提到的“细腰之好”最初是楚庄王喜好细腰,而后世流传的都是“楚灵王好细腰”,这也是有缘由的。首先,楚庄王不同于楚灵王,楚庄王一生成就颇多,他亲自指挥楚、秦、巴联军灭庸服群蛮百濮;他在位期间发现和使用了许多人才;他在位期间楚国的经济、政治、军事均有重大发展;楚庄王身具贤名,而楚灵王则是昏君的代表,是春秋时代有名的穷奢极欲、昏暴之君。其次,东汉以前的文人多谈“楚灵王好细腰”的荒唐事迹,而不提楚庄王的不良嗜好,无非是想树立起完美的明君典范。最后,“以瘦为美”“细腰之好”的审美风尚在楚庄王时期尚处于萌芽状态,早期的楚庄王也曾沉迷于酒色享乐,后期听从大臣的谏言决定悔改,成就了楚国的霸权地位,而其“细腰之好”也未经大肆传播,未能影响整体政治格局。而在楚灵王时期,由于楚灵王个人癖好以及他穷奢极欲的生活态度,引发了楚国上下都追求“瘦腰之美”的潮流,使得“细腰之好”的风尚在楚灵王时期发展到顶峰,“细腰之好”也成为楚灵王政权失败的推手之一。
2016年8月22日至24日习近平总书记在青海调研考察,考察结束后在座谈会上他提出“四个扎扎实实”。其中之一即为“扎扎实实加强规范党内政治生活”,他重点讲到领导机关和领导干部的表率作用:“一把手作风影响一个地方和单位风气。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领导干部要时刻注意自己的行为”。对处在权力中心位置的领导者而言,要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规范自己的举止。
头脑清醒一点的君主总是以史为鉴,以人为鉴,如履薄冰。这种历史的因素,无形中制约着君主不能滥用权力,对自己的行为有着一定的自律性。所以,宋太祖“以坠马之故而罢猎,又以乘醉之误而戒饮,迁善改过,不俟旋踵”。“上之所好”所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楚灵王的“细腰之好”引发了楚国上下对瘦美的追求。楚灵王四处讨伐,楚国战乱不断,从当时的情况来看,“细腰之好”极有可能传播到军营当中,军中的将士也受到这种审美风尚的影响。楚灵王为了维持霸主国的面子,四处征伐,与各诸侯国之间战争不断。连年战争耗费了先辈多年的积累,大修章华台耗费了巨大的财力物力人力,逐渐失去民心。楚灵王十一年(前530年),派兵围徐。此时史书载:“左史倚相趋过。王曰:‘是良史也,子善视之。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公元前529 年楚国人民推翻了楚灵王的统治,楚灵王逃亡,随从相继离去,他走投无路之际吊死郊外。
昔晋文公好士之恶衣,故文公之臣皆牂羊之裘;越王勾践好士之勇,教驯其臣,私令人焚舟失火;吴王好剑客,百姓多创瘢等都说明了“上之所好”对整个国家、政治格局产生的巨大影响。“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便是由楚灵王所引发的“蝴蝶效应”,这种效应带来的后果之一就是权力反噬、楚灵王自杀、楚国霸权地位的泯灭等。
楚灵王的悲剧首先是政治悲剧,其次是美学悲剧。并不是“以瘦为美”这种审美方式存在问题,只是“以瘦为美”在当时并没有与之对应的生产力支持。“人类的劳动实践活动一般来说总是物质生产在前,精神生产在后。”人在实现自我发展的生产劳动中,只有先实现生产的实用价值,方能实现精神上的审美价值。车尔尼雪夫斯基认为“美是客观的自然存在”,用马克思恩格斯的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世界的真正的统一性是在于它的物质性”。物质永远是第一性的,审美是第二性的,因此只有先有一定物质基础,才能诞生精神的美的享受。
美虽然是人们的主观感受,但在生产力低下的古代,人们必须首先解决衣食住行等物质生存问题,才能从事美的发现与鉴赏,刘向在《说苑·反质》中记录了墨子的一段话:“食必常饱,然后求美;衣必常暖,然后求丽”,不光衣食住行如此,对人体自身的审美也遵循这样的规律,对人的形体的审美感知只有在超越粗陋的实际需要之后才有可能。实际上,“以瘦为美”风尚之所以能在楚国风行,与当时楚国的生产力发达有很大的关系。楚国本身自然条件优越,土地肥沃,粮食充足,加上经过数代人的辛苦经营,到楚灵王时期,农业、手工业不断发展,商业和城市也开始繁荣起来。商业经济的发达,是构成“以瘦为美”的物质基础。
但是,当时楚国的经济繁华只是相对的。春秋时期,诸侯间互相征伐,生灵涂炭,楚灵王时期的生产力仍处于十分低下的水平。加上楚灵王是一位立志兴霸、夺取天下的雄心勃勃的君主,对外连年穷兵黩武、扩张不止,几度大规模地对吴国用兵,结果还是无功而罢;对内则穷奢极欲,为了个人享乐,他大兴土木,兴建了令列国仰止、诸侯兴叹的大型离宫别苑——楚章华宫。内外交困导致军民不稳,政权丧失,自己也落得吊死郊外的下场。“审美价值是隐藏在生产劳动和以实用价值为主要内容的劳动成果背后的”。而且即使楚灵王崇尚“细腰”,最先也只是局限在王公大臣中,后来扩展至后宫嫔妃,按理说,楚灵王作为权力机构的象征,如此大力推崇原则上会引起民间的普遍跟风,但实际上,细腰风尚直到楚灵王身死也没有在普通民众中得以普及。这种有违政治常理的现象出现,背后仍是生产力在起决定作用。当时的民众,由于战争的缘故,频繁的饥荒和灾难导致大部分人的胃无法稳定地得到满足,对于饥饿和动荡的记忆如影随形,只有肥胖才能意味着健康、富有。由此可见,战争频繁的春秋时期,生产力是不足以支撑细腰的瘦美,壮硕美学仍是当时时代的审美主流。
纵观人类形体审美进化史,不难发现,人们追求由胖转瘦的过程也是生产力不断发展的过程。不过,中国古代形体审美的转变背后皆是权力,好瘦之美原因皆出于皇帝。楚灵王之后,出现“以瘦为美”风尚的是在汉朝。无论是汉武帝刘彻还是汉成帝刘骜,宠信的妃子皆是身体轻柔纤瘦,弱不禁风的,甚至为她们兴建琉璃帐和“七宝避风台”。在汉武帝时期,西汉王朝出现政治、经济、文化、思想方面空前统一,国力强盛的局面,封建中央集权得到巩固和加强。跟楚灵王时期相比,汉武帝时期有两个典型不同:一是国力大胜于楚国,二是汉武帝时期整体处于和平时期。不过,汉朝的“以瘦为美”仍局限在宫中朝廷,并没有下沉到民间。我们从出土的汉代长袖舞画砖像和彩绘塑衣式女俑也可以看出当时的审美标准:她们身形苗条,面目清秀,安然微笑,有的舞者的腰已经细得快看不见了。
开启全面“以瘦为美”的朝代是宋朝。宋代女子流行削肩,平胸,柳腰,纤足,宋太祖喜欢的花蕊夫人就是窈窕美人。从《招凉仕女图》上看,画中仕女身着低胸衣、下穿窄长裙,外罩长褙子,这会显得女子更加娇弱、纤细、弱不禁风。而且这种瘦还在民间开始流传,比较有名的“瘦美人”有大诗人李清照、绝代名妓李师师等。而且宋朝还诞生了药膳减肥、运动减肥、减食加跳甚至绝食等多重瘦身手段。宋朝崇瘦也是生产力不断发展所致。表面上看,宋朝因为实施重文抑武国策,导致宋朝的军事发展不甚强大,一直饱受外族欺凌。但宋朝也并非不堪一击,本朝不但出现了杨家将和岳家军这样的铁血雄师,而且在与强辽战争的过程中,宋军主力步兵多次以少胜多,实力较弱的北宋骑兵甚至厢军也有多次正面击败过辽军骑兵中最强悍的铁林军的记录。何况,宋朝的经济实力远在汉唐之上。无论是旷古画作《清明上河图》反映的繁华盛景,还是“苏常熟,天下足”的谚语,四大发明的出现,“手工业、丝织业,造船、造纸、矿冶也都有长足的进步。纸币的出现和流通,更是宋代社会经济发展史上一个具有深远影响的大事。这都反映了宋代国内商业比前代更加繁荣,更加发展。海外贸易在宋代也呈现空前繁荣的景象。”
明朝和清朝是中国封建社会的最后两个王朝,是中国封建社会走向没落和崩溃的时期,但明清时期的政治、经济、军事、科技等各个方面均有所发展,“康乾盛世”时清廷综合国力居世界第一。以1750年为例,“中国GDP总量占世界份额的32%,居世界首位,而欧洲英、法、德、俄、意的国内生产总值共占全球的17%,这五国的GDP 只有中国的一半稍多。”良好的经济基础为明清的“以瘦为美”提供了坚实的物质基础。这种瘦首先体现在脚上,明朝,妇女缠足之风盛行,在清朝达到鼎盛,凡是汉族聚居地区都有缠足现象,社会各阶层的女子,不论贫富贵贱,都纷纷缠足。“三寸金莲”之说深入人心。这种瘦也体现在腰上,明清时期女子崇尚穿与16世纪欧洲等国家无袖内衣类似的“束身衣”。而且减肥方法更加五花八门:荷叶(灰)减肥茶、蹴鞠减肥等,清代医学家陈士铎还为减肥出了理论专著《石室秘录·肥治法》。除此之外,明清还诞生了一个变态的行业——“养瘦马”,即先出资把贫苦家庭中面貌姣好的女孩买回后调习,教她们歌舞、琴棋、书画,长成后卖与富人作妾或入秦楼楚馆,以此从中牟利。因贫女多瘦弱,“瘦马”之名由此而来。由于该行业获利颇丰,属于暴利行业,因此,明清时期竟然“养瘦马”成风。
“以瘦为美”需要强大的生产力进行支撑,过分追求瘦美会延缓生产力的发展。楚灵王即位时,是楚国与晋国平分霸权的时候。楚灵王过分追求“细腰”,兴建的章华台开启了动乱的“潘多拉之盒”,楚国的国力不断衰落,霸业渐行渐远,名存实亡。他不但失去了政权,甚至临死的时候,没有立足之地。之后,吴王夫差也因为过于宠信西施和郑旦,对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毫不警惕。最终吴国国力衰败,被越国迎面赶超,夫差羞愧自尽。汉朝的汉成帝刘骜过于宠幸班婕妤、赵合德、赵飞燕等“瘦美人”,沉湎酒色,荒于政事,最终埋下了王莽篡汉的祸根。清朝乾隆时期,乾隆因为过于宠信“瘦美男子”和珅,导致“康乾盛世”最终灰飞烟灭。
中国是农业大国,古代为了保证政权的稳定,就必须保证粮食的稳定。因此,历代朝廷向来重视农业生产,为了让更多的人从事农业,历代朝廷只能打压商业,降低商人的地位,这样大家才愿意经营农业。但身材过瘦的人并不适合农业生产,而且一旦出现体重偏瘦现象,往往会带来营养不良或者是贫血等症状,偏瘦的患者可能会伴有低血压或者低血糖等疾病,这样的人不光不利生产,而且过瘦的女子还不利于生育,不利于繁衍后代。
不仅民间如此,宫廷也难幸免。以清朝为例,清朝普遍崇尚“以瘦为美”,进入后宫的女子身材偏瘦导致营养不良的情况比比皆是,严重时还可能导致昏迷。皇帝吃得是最精细的,同时也是营养不全的食物。清朝中后期的皇帝,因为得到精心照顾,身体缺乏锻炼。皇帝和妃子的身体均差,自然生育能力也是很差的。晚清有三位皇帝都不能生育,造成后继无人,影响国力昌盛。
明清两代一方面注重“以瘦为美”,一方面又极其重视劳动力在农业发展中的重要作用,因为劳动力既是重要的生产要素,又是消费者,如果不能充分合理地利用,就会成为农业和整个国民经济发展的负担。因此,在古代,“以瘦为美”不但需要持续的生产力的保证,而且这种审美风尚还会延缓生产力的发展。
由“以瘦为美”生发而来的楚国审美风尚,与政治性以及君主权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其内在基础是身体表征下的政治权力,而这种带有强权属性的政治权力依据历史演变的规律注定会遭到权力生产力的反噬。同样,在这种反噬之中也折射出了审美风尚与生产力的辩证统一关系。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关于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关系的论述也能很好地佐证这一结论:有什么样的经济基础,就会有与之相适应的上层建筑。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上层建筑服务于经济基础,但又反作用于经济基础,从而使经济基础得到巩固或削弱。楚国所属的社会时代决定了其生产力发展的有限性,而楚灵王所推崇的瘦腰风尚无疑是从上层建筑对楚国的经济基础进行削弱,这种削弱演变到最后便成为对于楚灵王乃至于整个楚国的权力反噬。可以说,瘦腰风尚是压垮楚国的最后一根稻草。
中国的形体审美遵循“由胖转瘦”的历史规律,这和中国特殊的政治权利和生产力的发展是息息相关的。虽然“以瘦为美”是大势所趋,但它同时也是一把“双刃剑”:过瘦的形体美学,会造成权力和生产力的反噬。这不仅发生在古代,就连生产力发达的当下,也存在“瘦美”反噬生产力的情况。因此,我们只有重新审视“以瘦为美”形体学,既要看到它的历史进步性也要看到它的时代局限性,这对中国来说具有特别重要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