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坝纪事

□王 益

“5·12”汶川特大地震后，我从北川羌族自治县的墩上乡调到陈家坝乡任党委书记。陈家坝乡是北川的五个极重灾乡镇之一，仅地震遇难的人口就达五百余人，古儿山山体塌方掩埋了大半个场镇，大竹村、青林村、小河村也遭遇山体大面积塌方，需要整村搬迁。全乡有一千余户农户异地安置，灾后重建任务非常繁重。时任县委书记对我说，去吧，争取把陈家坝乡建成灾后重建的典范。我有一些迟疑，知道当时陈家坝乡的处境——除了要完成灾后重建的任务，还有一个非常严峻的工作摆在面前，那就是地震后山体破碎，地质灾害十分严重，一旦遇上洪涝灾害，泥石流泛滥，全乡十多个村的群众的生命财产就会危在旦夕，这是一个非常大的挑战。但是困难再大，只要不畏艰险，拼命去干，就会有大的收获，这就是我的信念。我毅然决然地去了陈家坝乡。

其实，我选择去陈家坝乡工作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大学毕业时我差一点儿被分配到陈家坝初中任教。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从四川师范大学毕业，是来北川工作的为数不多的具有本科学历的大学生。当时，本该留在大城市里任教，却阴差阳错地来到了当时的北川县(还未成立羌族自治县)。来到北川县本该留在县城中学，县文教局却把我安排到陈家坝初中。县文教局的领导告诉我，陈家坝是一个最接近城市的地方，各种条件都好，如果你不去，那就到小坝去。领导说话的口气很威严，没有一点选择的余地。我以为陈家坝乡离城市真的很近，就兴致勃勃地乘公共汽车去了。

陈家坝的场镇很热闹，窄窄的一条街摆满了摊位。衣服裤子挂在竹竿上从店门里伸出来占据了大半个街道，皮鞋、布鞋、胶鞋放在用板凳支起的门板上，锄头、镰刀等各种农具直接摆在大街上叫卖。陈家坝的豆腐、凉粉很好吃，是我来之前县文教局的一位干部告诉我的。

我在熙熙攘攘的赶场的人群中穿行，找到了卖豆腐的摊位，吃了两碗豆花饭，打了几个饱嗝，然后来到学校。校长身材微胖，笑容可掬，一派儒雅风度。他说，陈家坝中学是全县学校排名第三的初级中学，想进学校任教必须经过严格的考核。我的心情一下忐忑起来：一个本科院校毕业的大学生，被分配到边远的农村，竟然还会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

我等待他们的考核。不一会儿，教导主任来了。他通知我，请我给全校老师上一堂语文公开课，由学校老师集体决定我的去留，给我两个小时的备课时间。我听到这个消息，一下子蒙了。刚从大学毕业，还未正式走上讲台，不说看到坐在教室里的是经验丰富的老师，就是看到黑压压的学生，心里也是畏怯的。我领了初二的语文教材，教导主任说，就讲《济南的冬天》吧，要讲好这篇课文有点考水平。还好，在大学里，我读得相对较多的就是老舍的作品。况且，济南那个城市我还去过呢，课本里的那些地名、景物我都熟悉，我的勇气倍增。我仔细地阅读了课文，研究了教学大纲，在大脑里理清了讲课思路，分析了课文的重点难点，设置了一些课堂提问。俗话说，功夫不负有心人。只要用心，再难的事都不是个事！我的公开考核课顺利过关了。

就在那个公开课上，我认识了一个老乡，他姓杨。（后来，这个老乡在“5·12”大地震中遇难了，我很悲痛。）课后，他告诉我，陈家坝人排外思想严重，你是来北川工作的少有的本科大学生，要留心有人在后面给你使绊子，凡事多长一个心眼。我知道老乡是善意的提醒。毕竟才出来的大学生不知天高地厚，心气高傲，稍不注意，就会栽跟头，被摔得鼻青脸肿。我开始小心起来，说话客客气气，谦虛礼貌。校长走过来，脸上笑得更灿烂，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说，小伙子，公开课讲得很成功，思路清晰，思维开阔，课堂设置和营造氛围都到位，你就留在我们学校，我们很需要你。

为表诚意，校长邀请我到他家里去吃饭。他夫人是一个温柔贤惠的女人，穿着一件白色暗花的短袖衬衫，一条深灰色的裤子，头发披在肩上，皮肤白皙，笑起来脸上有一对酒窝。她做了一桌好吃的菜，都是北川的土特产：萝卜卷炖腊猪脚、红烧土鸡公、水煮肉片，还有一些菜名我已记不得了。校长把教导主任叫过来一起吃，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绵竹大曲来，高兴地说，今天我们干上几杯，欢迎小王到我们学校。我有点拘束，初来乍到就被校长宴请，实在不好意思。校长先给我倒上一杯，我说，我喝酒不行。校长说，这酒是好酒，搁了四五年了，我舍不得喝，今天小王来了，拿出来喝，我是真高兴了。主任笑着对我说，你就喝点意思一下吧。校长平常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喝的都是散白干，今天终于看到他大方了一回。我接过校长递过来的酒，尝了一口，一点都不辣，回甜。校长问我的家乡在哪里，家里有什么人，还问了很多事情，我都一一答了。

从校长家出来，我的脸已经被酒精烧得发烫。校长安排教导主任带我到陈家坝的一些地方转转。主任自豪地说，陈家坝在北川算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红军长征时就有很多人参加了红四方面军，至今还有一些人在军队里任高级干部呢，这里是英雄成长的摇篮。我肃然起敬，高兴地说，这里是一块风水宝地。主任骑着摩托，我坐在他的后面，紧紧地抱着他。他骑车的速度很快，摩托车后面冒着一缕一缕的青烟，发出“嘎嘎嘎”的声音，我生怕从摩托车上摔下来。我们从老场村一直转到双埝村。在我的印象里，陈家坝与川西坝子没有什么两样，村里散布着宽阔的农田，公路两旁整齐地长着柳杉，笔直高耸。古儿山苍翠欲滴，巍然立在陈家坝场镇背后，樱桃沟溪水潺潺，清澈见底，缓缓流进都坝河。都坝河河面开阔，河水奔涌着欢快地向下游流去。陈家坝的场镇不大，一条丁字型的主街，学校在乡政府旁边。

上公开课后，我就在陈家坝初中工作了。我和学校的老师们相处很好，当时我在学校学历最高，大家都很尊重我。我是外地人，一个人远离家乡，独自在北川工作和生活，难免会感到孤独和寂寞，老师们就轮流来陪我说话。可是好景不长，县文教局的领导说我私自到陈家坝初中上班，没有给他们报告，领导十分生气，要把我重新安排到条件艰苦的关内乡镇，对此我十分不解。

在关内工作，尽管条件艰苦，但我却收获了爱情，收获了婚姻，收获了我们的未来。后来我因一个偶然的机会参加了公务员考试，进入了公务员队伍，走上了从政的道路。在县级部门干了几年之后又下派到乡镇，任乡长、书记。

这次到陈家坝工作，已经是“5·12”汶川大地震后的第五个年头了。大地震对陈家坝乡的破坏程度是相当严重的，用“体无完肤”来形容那是再恰当不过的了，它把我对陈家坝最初的美好印象砸得粉碎。

地震以后，陈家坝乡政府已由原龙湾村场镇搬迁到双埝村，并在双埝村建了很多安置房，场镇的街道已基本形成。乡政府的办公楼坐落的位置很好，背山面水，地势高，安全、开阔、敞亮。我到陈家坝乡的时候，迎接我的是乡长，他人很憨厚、耿直、有亲和力，我一眼就认定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战友。乡长给我介绍了乡上的干部，我在脑海里反复记下每一个人的音容笑貌，以便很快能够叫得出他们的姓名来。在我到陈家坝乡任书记之前，有人就给我说，陈家坝民风刁悍，调皮捣蛋的人很多，要我在为人处事、开展工作上小心一点。我想，那么多困难都过来了，灾后重建不过是吃点苦、受点累，或者受点委屈，怕什么呢？正好遇到县长到乡上来调研，县长为人谦和，做事雷厉风行。他知道陈家坝的工作不好干，就鼓励我说，不要怕，组织相信你的能力，你会把陈家坝乡的灾后重建工作干好的！这是我听到过的最温馨的话，给了我勇气和力量。

我的首要工作，就是把防洪防汛、安全工作放在第一位，实现零伤亡零事故作为首要目标。

我去陈家坝不久，老天就给我来了个下马威。上午是火辣的太阳，下午却是乌云压顶。雷公不再像古装剧那样拿着个“雷锤”在天庭上懒洋洋地四处敲打，电闪娘娘也不是拿着个特制的“手电筒”不时向天空照射。他们发了怒，把“炮弹”接连不断地向陈家坝发射过来，一个一个地在天空中爆炸。自地震后，陈家坝再次上演“灾难大片”，令人十分恐怖。

我们立刻建立抗洪抢险队，抢险队分三个小组，我和人大主席带一个组，乡长和两个副乡长带一个组，两个副书记带一个组，我负总责，其余的领导分片负责，组织人马抢险救灾。我这一组里，有个年轻的队员，大家都叫他小范，说是中学校长的儿子。这小伙子身材魁梧，站似一棵松，坐如一口钟，当过兵的。我疑心他就是当年陈家坝初中老校长的儿子，我忍不住问了他，他说他是。我一下子激动起来，回忆了当年老校长对我的好。小范说，家父已退休，回老家后生病去世了。我的心里一阵悲沉，盘算着他的年龄，老校长还未到古稀之年，却英年早逝，想必是为边远山区的教育事业呕心沥血、操劳过度吧！但我明显地在小范身上看出当年他父亲身上的执着和坚毅。

天河咆哮，暴雨如注。我坐镇乡政府，安排全乡的抗洪抢险工作。樱桃沟告急！地震后樱桃沟上游的青林村有个堰塞湖，暴雨若上200 毫米/小时，平沟和樱桃沟的山洪冲泻下来，堰塞湖极有可能大面积决堤，后果不堪设想。为了确保安全，我们一方面加强堰塞湖的监测工作，一方面转移龙湾、小河两村的村民。小范是我们抢险队的成员，自告奋勇地申请参加我们这一组。他穿着雨衣，戴着探照灯，骑着摩托车，搭着我径直向堰塞湖驶去。山洪不断地倾泻下来，犹如千军万马在山涧呐喊，不断汇集，滚滚流向堰塞湖。我打着手电，穿过半坡上的玉米地，察看堰塞湖的开口和裂度。一路上，小范生怕我被滑倒，多次把我从泥泞中扶起来。青林沟堰塞湖是“5·12”汶川大地震中青林村山体大面积垮塌淤积堵塞河沟形成的，堆积体大约有七千万方，严重威胁下游龙湾、小河两村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我和小范在暴雨中相互照顾，坚守在监测点上，经受着暴雨的洗涤，直到天亮。估摸了樱桃沟的安全情势，我们与青林村的干部群众做好了万全的方案，心情稍微放松。

正在此时，老场村却告危！我原以为堰塞湖的危险是最大的，却没有想到张家沟的堤坝会出现问题。我们急冲冲地向老场村赶去。但见张家沟泥流滚滚，浊浪滔天，富森木业早已淹没在泥泞水泊之中，张家沟堤坝危在旦夕。此时，乡政府的抢险队员已经全部赶赴张家沟堤坝，乡长带着一部分乡村干部踩着泥泞冲进富森木业，指挥富森木业的员工排险救灾。我和人大主席冲上张家沟堤岸，指挥干部群众护堤防洪，老场村干部组织转移群众。小范早已准备好挖掘机，干部群众争先恐后地装沙袋或者把鹅卵石装进铅丝笼里，堆砌到河堤上筑坝，防止洪水漫过堤坝。小范用挖掘机把铅丝笼投放到滚滚而来的奔流里去，迫使洪水改变奔涌的方向。经过干部群众的激烈战斗，终于保住了堤坝，保障了老场村和富森木业的安全。

张家沟抢险完毕后已是下午时间，我和小范又到龙坪村查灾，沿途仍有很多奔流。我们搭着几个农民骑的摩托车进沟，山坡上有落石滚下来挡住我们前进的路。在大山里骑车，必须注意观察落石，快速通过，如果粗心大意，一不小心就会被落石砸中。从龙坪沟里奔涌而出的洪水，黑浪滔滔。龙坪村堰塞湖的险情早已在地震之后的两三年里排掉，但是隐患仍未根除。由于垮下来的山体含煤，政府借着河道清淤，变废为宝，拍卖给了荣威矿业公司。荣威矿业公司将疏通河道的黑泥巴大量运出，卖给水泥厂做水泥原料。由于堆积体方量巨大，企业组织挖掘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据村干部讲，要不是荣威矿业公司及时疏通了堰塞湖湖口，让洪水顺利通过，金鼓及下游的村落极有可能变为泽国。我们到达荣威矿业公司项目部，看见他们的设备和工人均在安全的地方，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就在昨天夜里，龙坪村遭暴雨洗劫，村干部来电，荣威矿业公司危急！乡政府急忙派遣两名副书记连夜赶往龙坪村，指挥救灾。两名副书记骑着摩托前往，指挥荣威公司的工人，在龙坪村的村干部和村民的帮助下，将机械、工棚全部转移到安全的地方。我们到的时候，工人们激动地说，多亏了乡村干部群众倾力支援，我们才安全度险，感谢人民政府！

受这次洪灾的影响，老场、龙湾、小河、青林等村的一些农户需要临时安置。陈家坝中学主动腾出地方，学校老师们当起了临时服务员，帮助被安置的农户烧水，搬东西，整理床铺。学校食堂已用起来了，成为被安置村民的食堂。在学校里，我看见了一位老大爷，他的头发已经花白，背有点佝偻，但走起路来一阵风。他不停地忙这忙那，一会儿给被安置的村民们提水，一会儿掺扶着因地震受伤的伤残人员，一会儿调解农户在安置过程中的争执。他不是我们乡政府的干部，却像干部一样热心帮助群众。我好奇地走过去，不由得叫了起来：老主任？那老人转过身来，大叫道：王老师，是你？我跑上前去，紧紧握住老主任的双手，眼眶里溢出热泪。因为经历过“5·12”大地震，以前北川的很多熟人不知去向，若是在哪里突然相遇，都会不约而同地叫一声：你还活着！这就是那时北川人在地震后相见的最朴实的一句话。我们聊起了地震前的陈家坝，聊起了在学校当老师的经历，聊起了“5·12”大地震。他老泪纵横，说他家里有五口人在地震中遇难，他用手指比了个五的手势，心里充满了悲戚。他问我家怎样，我说小家保存完好，大家损失严重，也是五口人。他安慰我说，我们都是重见天日的人，活着就好。是啊，活着就好！

洪灾过后，政府拨付了大量的重建资金，发动群众重建家园，硬化街道，修桥筑路，场镇、安置点、乡村道路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乡村面貌焕然一新。如今，陈家坝乡建起了现代化的苔子茶茶园、花魔芋种植基地、大型的养牛场，大地重现绿水青山，陈家坝的人民已经过上了幸福美满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