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 金
“长眼毛”,眼毛长,能当媳能当娘。
这是我们村的小孩子时常挂在嘴边的顺口溜。“长眼毛”是小脚女人的绰号,住在我们那条“三弯巷”东首水塘边上,她还有另外一个绰号,叫“歪歪头”。一个女人,竟被村里的人安上两个绰号,令人惊诧,在我们那个大的有几千人的村子里,绝无仅有。
她是一个曾经失掉过颜面而又尽力维护颜面的女人。
她家和我家,虽不在一个生产队,但因住得近,少不了碰头打脸。一天见上几次也是常有。就这么一个不能再熟识的女人,我却从来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也许她本来就没有什么姓名。当着她的面,人们客气地称她“云善家”。她男人叫徐云善。若在背地里提起她,人们会放肆地称呼“长眼毛”或“歪歪头”。这两个绰号都很普及,随便叫哪一个都跟席子滚到地上一样。我从小就知道她身世太特殊,大人们都说她曾经是个城里的妓女。我每次撞见她,就条件反射,立刻会联想出“灯红酒绿”“醉生梦死”“淫乱放荡”等一连串的贬义词儿,总觉着她怪异,有些另类,好似身上还在散发着余毒一样,好瘆得慌,赶紧远避而去。她有些神秘,我也对她好奇,真想从她身上知道更多鲜为人知的事儿。那时还傻傻地想,要是能从她身上挖掘出一些奇闻异事,说不定将来还能构思出一篇好的小说呢。
她是在新中国建立不久,大约在1950年前后来到我们村的。当时,有个戴着眼镜的干部,把她带到村支书的家。她那会儿才20多岁,扮饰鲜艳,挎个红包袱,时髦而俊俏。上级干部对她的真实身份,既不藏着,也没有掖着,直截了当地交代:城里的妓院被取缔,她被解救出来,愿意从良嫁人,要帮助找个合适人家,让她告别昨天,过上新生活。支部书记对这个从未有过的特殊任务,颇有些畏难,虽说村里光棍不少,找十个八个的也不犯难,但要给人家介绍个妓女当媳妇,这不是向人家头上扣屎盆子,跟骂人一样。支部书记寻来思去,想到了村里徐云春和徐云善兄弟两个。这兄弟俩已没有爹和娘,早过而立之年,只因为太贫穷,说不上媳妇,打了光棍儿。支部书记觉得能有个女人,总比一辈子没有女人好。这老大患哮喘病,上气不接下气,走路都要拄个拐棍,腰弯得像个大虾;这老二,要比老大好看些,身体也没大毛病,只是少言寡语,太过憨厚老实,像个木头人。支部书记把她领到兄弟俩家里,为了尽快向上级交差,极力从中撮合,拿出摊牌的口气对她说:“这兄弟两个,任你挑,随你选,相中哪一个,就跟哪一个,但不能挑花的,拣丽的,连一个也瞧不上,要是太挑剔,俺们也不会再管。”经过一番掂量,她做出选择:不跟老大,跟着老二。在困窘之中,能有一个落脚之处,她也算找到了希望。这兄弟俩好似天上掉下个甜枣儿,岂能不乐意。虽说没跟老大,老大也不计较,觉得老弟有了媳妇自己脸上也有光彩。她的降临,在村里似投下重磅炸弹,掀起波澜,议论纷纭。一提起她来大多数人的头摇得像货郎鼓一样,除了鄙视,还持怀疑,就等着瞧热闹,看笑话。认为这样一个在青楼里混过的风尘女子,过惯了风花雪月的生活,水性杨花,岂能甘心情愿地跟着一个要什么没什么的老实巴交的泥腿子过一辈子,说不定只是现安鼻子现安眼的权宜之计,过不上一年半载,实在撑不下去,就脚底抹油溜了。但接下来的事实,却让这些预言者大跌眼镜,寒来暑往,几十年过去,她在风言风语中,就像扎了根一样,在村子里死心塌地过日子。她很灵巧,没用多久,什么烙煎饼,什么做豆腐……在农村过日子的技能就都谙熟了。让人刮目的是她的男人得过两场大病,有两三年卧床不起,但她不离不弃,一直服侍到康复起来。令人称赞的是对从自家搬到菜园子小草棚居住的大伯子,也是尽力照顾,家中做了好吃的饭菜,不是请回家中,就是送至门上。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村里人被其折服,对她不再鄙视,也不再怀疑,十分友好地接纳了她。她像一滴水珠儿汇入到了江河里,紧密地融入了乡村的人群之中。
人生之经历,如同树木之年轮,必定会留下痕迹。从她身上显露出的蛛丝马迹,可以追寻到她在青楼里受过熏染的过去。我十多岁的时候,她已经三十多岁,按族里辈分,我得叫她“二嫂子”,别看我年纪小,但对她的了解并不比别人少。她经常在水塘边上的一块伸入水中的大青石上,抡着一根短木棒洗衣服,我也经常举着一根长杆子,在她洗衣处相邻的茂密的芦苇荡边,用蚯蚓垂钓小鱼大虾,这也就有了与她更多的交谈机会,获得了她一些过去的信息。她的两个绰号,在内容上各有侧重。“长眼毛”,是说她的姿色。她也的确好看,那镶嵌在黑里透红的鸭蛋形脸盘上的一双又大又黑又亮的眼睛,老是忽闪忽闪地与你交流着。她不仅眉毛像弯弯的月牙,而且睫毛也长得同假的一样。“歪歪头”,则是说她有点“酸”,酸不溜丢。乡村所说的“酸”,主要是说一个女人拿捏做作,故作娇羞,以显魅力。她的头向右歪,不是偶尔歪,而是固定的常态的歪。不只头歪,连眼睛也随之斜视着。她的头歪,绝非生理缺陷。这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她长期在青楼里应酬时被扭曲的姿态,习惯成自然,难以回归正常。她有洁癖,家中的陈设,虽简陋,但都井然有序,桌椅板凳,日擦数遍,一尘不染。她家屋内和院中的地上,被不停地清扫,连根草棒儿都没有。在那个贫穷的岁月,人们穿衣着装,大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大人小孩穿补丁衣服非常普遍。但我却从未见过她穿过带补丁的衣服,所穿都是新洗过、折叠过的平整直挺的真青实蓝的衣服,穿在她丰盈的身躯上,可丁可卯,熨熨帖帖。她把自己原本邋邋遢遢的男人,也打扮得板板正正。村里人都说:“这两口子,整天收拾得像‘新客’一样。”她只要出门,必定从头到脚精心打扮一番。她反复梳理过的头发,总是直溜溜、油汪汪、黑漆漆的。她时常甩动着垂下的双手在身上左拍右打,其实她身上也没有沾染上不洁之物,拍打只是一种没有实际作用的形式。我与她接触多了,她也就没有了更多的提防,似乎挺信任我,愿意把憋在心里的事儿给我诉说。一次,我大着胆子,问过她老家在什么地方,叫什么名儿。但她沉默好久,才给了我一种模糊的回答,只是说老家也是临沂这片的,一个女人家还要什么名字。她很可能是一个衣食无着的贫寒人家的孩子,或是一个少爹缺娘的孤儿,或是一个被坏人拐卖的女童,被青楼所收养。她应该有名字,那名字只能是开设妓院的鸨儿,为她所起的什么翠儿、霞儿、云儿之类的名字。这名字是她辛酸悲伤的隐私,只能埋藏在心底,再也不会对任何人提及。我也大体可以断定,她没有属于自己的直系亲人,她从来没有走过一次娘家,也从来没有一次什么娘家人来看望过她。如果有,即使爹和娘已离世,有兄弟姊妹,甚至是七大姑八大姨,也该牵起乡愁,有所来往。逢年过节,别人家或走亲戚,或来亲戚,甚为热闹,而唯独她家,门可罗雀,举目无亲,甚是凄清。想到这些,为她怜悯,也为她悲伤,对她不好的印象也一扫而光。
在我刚当小学代课老师的那年夏季,村里发生了一起破天荒的强奸案,谁会想到她也被牵扯进去。做坏事的是我家东邻的一个青年人。这个人已经28岁,2米高的个儿,满脸麻子,尚未找到老婆。村里人都知道这个缺少教养的青年人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也恨这个人,小时候跟随三哥在水塘里网鱼,其从岸上扔石块袭击我们以取乐,险些打中我的脑袋。她是第一个被奸污的女人,却吃了哑巴亏,对外也没吱声。这个青年人又在夏日一个夜晚,爬墙入院奸污另一个绰号叫“小木墩”的老婆时,被告发抓获。在公安派出所审问中,这个青年人又供出还曾奸污过“长眼毛”。按其说法,之所以第一个选择“长眼毛”下手,是因为觉得她当过妓女,不知睡过多少男人,不会在乎羞耻,去占个便宜,不会不顺从。已经案发,纸里也就包不住火,她也只好去作了证人。这个青年人被判了几年刑,刑满释放后去了东北,却在那里又故伎重演,犯下新罪,直接被枪毙。这件事情发生后,她就像孙悟空用金箍棒给唐僧画了一个保护圈一样,也给自己画了一个保护圈儿。她几乎再不串门,关起门来过日子,也很少见过什么人到她家串门。如果有事必须到别人家,也是站在院子大门口,不会进院子,更不会进入屋内,你拉扯都拉扯不进去。她从不参与扯老婆舌头,谈论东家长、西家短,嘴巴严严实实。在我们村里,先后发生过不少事儿,诸如:“老摸鸡”又重操旧业偷鸡;好吃懒做的爷儿俩被冻饿而死;兄弟俩闹矛盾闹得小孩喝农药自杀;儿子不孝顺把老子气得上吊……这些事已在外面沸沸扬扬,但她却佯装不知,在人前背后没有流露出一言半语来。她从不扎堆,怕人多嘴杂,掺和出麻烦。夏日里,在她家院墙外的几棵大槐树之下,几乎每天下午,女人们都会聚集在树荫下纳凉,一边做着针线,一边东扯葫芦西扯瓢。就这么近便,也没有把她吸引进去。她去自家菜园子,或去赶集市,或去供销社,在大街上就走一条直线儿,遇见熟人,招呼一声,连脚步也不停地就离开。她把自己封闭得严严实实。
在她40多岁的时候,她竟然完成了一件“传宗接代”的大事,不知从哪里抱来了一个男娃娃。应当说,先前跟前没个孩子,这是她最忧虑也是最失脸面的大事。听说她曾经喝过“绝子汤”,一辈子也不能再有生养。这孩子是从何而来?谁也不知道。据她自己说,这孩子是北京的一个没有结婚的黄花大闺女私生,自己的大伯子依靠在一起当过兵的老战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要过来的。因此才起名叫“北来”,北京来的呀。老来得子,掌上明珠,不娇生惯养才怪呢。她对孩子疼爱有加,捧在手里怕掉,含在嘴里怕化,好吃、好喝、好穿、好玩的……孩子高兴就好。每当中午或傍晚,她这个当娘的都会无一例外的在大街小巷里腾挪着一双小脚儿寻找贪玩不归的儿子,一遍又一遍高一声低一声地呼唤着:“北来,小北来,快回家吃饭饭啦……”从这呼唤声中,你能真切地感觉到是那么温馨,那么慈爱,那么充满希望,也洋溢着作为一个母亲的那份喜悦和自豪。但我还从中听出弦外之音,那是炫耀,公开的炫耀。看来,人到了晚年,有孩子与没有孩子守在身边,在精神状态上,有着天壤之别。从她身上,我才彻悟出了乡村人常说的“过日子就是过的小孩子的日子”这句话的奥旨。她有了寄托,憧憬着未来,一定是甜蜜的。
我离开故乡后,对她的生存状况,所知也只能是大概。只晓得先是她大伯子病死,后又是她的男人亡故,完全靠一己之力把孩子拉扯大。她也望子成龙,说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孩子上学上出个名堂。但遗憾的是儿子厌学,又逃学,上完初中就怎么也不上了。她又想早点抱孙子,儿子刚过二十岁,她就给找了个漂亮媳妇结婚了,儿媳妇为她生下两个小孙子,她又含辛茹苦地帮着把那两个小孙子养活大,入了小学。她也想儿子富起来,拿出自己一辈子积蓄下的五六万元,支持儿子做小买卖,儿子还真挣了一些钱,盖起了一座二层楼的住房,在村里也算抬起头来了。
我天真地想,她会幸福的。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那年冬天,我从省城回村,在一个北风凛冽的午后,专门去看望了她。她时已六十多岁。她原来居住的三间草房的老宅子,已在村里的规划中拆除。她临时借住在一间破草房里,房内昏暗冰冷,我不由地问她:“你都这岁数了,为啥不和儿子一起住楼房呢?”她叹口气说:“我才不去呢,少看脸子,少生闲气,眼不见为净呀!”我看她身体还可以,大病没有,只是脸上有些浮肿,走路有些不稳,反应也有些迟钝,原来的精气神儿已荡然无存,场景有些凄凉。在我看来,她苦熬了多年,并不是我想象中该有的样子。
又过了两年,我听到一个令我惊愕的消息:“长眼毛”从村里走了。要知道,她走的时候,已近“古稀”。据说,她去了很远的村子里,找了一个老头过日子。她走得挺决然,挺彻底,神不知鬼不觉。她的邻居曾告诉别人,在临走前的夜里,从她住的房子里,传出几阵子哭声,第二天一早,人就不见了。她走的时候,连儿子也没告诉,儿子也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她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从此消失。她为什么选择了离开呢?我打听到的主要原因是:颜面尽失,希望破灭,已没有什么值得等待和留恋的。她忍受不了奇耻大辱,她漂亮的儿媳妇出轨,跟村里一个打锅饼的小伙子相好,被捉奸在床;她的心凉透了,儿子背叛了自己,嫌弃她的过去,又不是亲娘,不把她放在眼里,与自己的媳妇合起伙来,指鸡骂狗地对付她,连家门都不让她进去;她绝望了,没有依靠,没有温暖,在孤苦伶仃中,忍受着煎熬。我认为,她该走了,总比坐以待毙好些。鸟的路在天上,冲出囚笼,告别凄凉,也许她还能找回一些尊严,找到一段美好的时光。
我真想再次见到她,告诉她:二嫂子,你是一个值得尊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