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艳苓
云姨是我姥姥门上的隔房侄女,比我大十多岁。幼年时,因父母活计忙,我是住姥姥家的常客,而云姨家在姥姥家对门,我便与她熟识了。
我至今仍记得与云姨的初次见面。那年夏天,刚放暑假我就缠着母亲把我送去姥姥家,母亲说:“去姥姥家住可以,但要带着作业,写完才能回来。”我一心惦记着姥姥家园子里酸甜可口的苹果,忙点头如捣蒜地答应了。到姥姥家的第二天,我便开始写作业,看到题目我才想起,忘记带彩笔了——小学低年级阶段为了吸引孩子的学习兴趣,练习题总会设置一些要涂涂画画的内容。我问姥姥有没有彩笔,可姥姥翻遍了家里的抽屉,也只找出一截5公分左右的铅笔头。正当我心里凉了半截时,姥姥说:“没事,妮儿,我领你去对门借去,对门你云姨上过高中呢,肯定有,正好她今天休班回家了。”我胆小怕生,跟在姥姥身后亦步亦趋,刚进邻居家门就见一个漂亮姑娘迎出来。她一边热情地招呼着“大娘,来了”,一边给我们打门帘、搬凳子。姥姥说明来意,她很爽快地到自己房间找出一盒彩笔,说送给我了。
回家后我问姥姥,这是我什么姨,咋这么俊哩?不能怪我问,姥姥门上姑娘多,我的亲疏远近的姨们便也多,二姥姥、三姥姥家的小姨们我大都认识,跟她们母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想不记得都难。姥姥说,云姨是你妈四爷爷家的叔伯妹妹,是这一大家子姑娘里最俊的。姥姥并非虚言,云姨确实出落得好,高挑个儿,鹅蛋脸儿,唇红肤白,扎个清爽利落的马尾辫或两条摇曳生姿的麻花辫,说话时一笑便显出两个甜甜的酒窝来,愈发显得甜美娇俏了。那时她才十几岁,名声便已传遍十里八乡,一说起姥姥庄上的俏姑娘,人家立马会想到老刘家那个排行十三的云妹子。
姥姥说起云姨便打开了话匣子,说得眉飞色舞神采飞扬,仿佛那受人们称赞的是她自己的闺女似的。姥姥说,云姨模样好,性格又亲和爽利,嘴甜,见了街坊四邻立马“大娘”“婶子”“四爷”“三叔”地喊,街上人们都喜欢她。“你云姨可是到现在为止我们一大家子里文化最高的。”姥姥最后不无得意地补上一句,似乎“文化高”作为云姨优秀的一个特征,是不可不提的。
云姨如此优秀,可上门提亲的人却不多。一是因为云姨之前在高中读书,自然是以读书为要,在读书的女孩子暂不议亲,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二呢,云姨模样美性格好文化又高,村里人都觉着,她是一只金凤凰,迟早要飞出村子去城里,留不住的,便也没人去费那个心思了。
金凤凰自然是要一飞冲天的,后来,云姨果然有了条好出路,赶上农转非成了城里人。这得从云姨的小姑说起。老刘家本来没出过有本事的人,当初云姨的小姑嫁的也不过是个泥腿子秀才——小姑夫是民办代课教师。不过小姑运气好,嫁给小姑夫没几年,正好赶上民办教师农转非,泥腿子秀才摇身一变成了国家干部;加上小姑夫书教得好,第二年随即被抽调到县城,成了名副其实的城里人。那时候农转非每人可带三个家属一起转成非农业户口,也就是庄里人所谓的“进城”。小姑向来最爱怜云姨这个小侄女,觉着她长得出息,不是庄稼人的命,但高中毕业又没考上大学,实在可惜了。小姑上面已没了公婆,丈夫脾气又和软,在家里说话算得了数、当家做得了主。小姑在心里盘算着,自己算一个,大女儿算一个,儿子尚小,现在转非农业没啥用,等大了还能投奔亲属,省下一个指标给了云姨。云姨的户口过到了小姑夫家的户头上,这下就更没人去云姨家提亲了,人们都知道,云妹子这金凤凰羽翅已丰,早晚得飞出农门去。
云姨在户口页上成了城里人,人却还在庄里,每日也得跟着大人下地干农活。一日,云姨的小姑回娘家,看到俊俏的侄女跟着大哥在干活,日头毒,晒得她小脸红扑扑、汗津津的。小姑心疼,怨哥哥不该让侄女出苦力。哥哥两手一摊,不出力咋办,总不能在家闲着。于是小姑回城时带上了侄女。没几日,城里传回消息,小姑夫托关系把云姨安排在了县城酒厂,当上工人了。
家里人得知消息,高兴地连连说,云妹子算混出去了。庄上人们见了云姨的父亲——我志民姥爷,都高看两眼。云姨成了一大家子的体面。我初见云姨,那时她刚去酒厂几个月,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人生一帆风顺的云姨成了庄上人人羡慕的对象。
进酒厂当工人,是云姨的人生大幸也是大不幸。说幸,自然是因为摆脱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命运;说不幸,是因为那一飞冲天成为城里人的梦想最终还是虚幻的肥皂泡,只一根随意飘落的松针就轻易将其戳破,云姨最终还是回到了村里。
初进酒厂,漂亮的云姨就引起了青年小伙儿们的注意,不断有人偷偷给她寄情书、送小东西,云姨同宿舍的女工友也成了小青年们巴结的香饽饽——有人另辟蹊径走曲线道路通过她们打听云姨的爱好、家庭乃至排班时间、日常经过的路线。渐渐地,私下里云姨被大家称作“厂花”。云姨知道自个儿的漂亮和众人的羡慕,也享受这种被人追捧的感觉。
云姨休班时就回庄上,而我自从借过一次彩笔,便常找云姨玩,因为她会讲故事,还带来很多外面的稀罕事物,今年流行喇叭裤,明年时兴蝙蝠衫,脚蹬裤多么时尚,连衣裙多么漂亮,这些我都是从云姨那儿知道的。有一次,吃过晌午饭,姥姥领我去云姨家串门,听志民姥姥说:“小云说她在厂里是‘酒花’,啥是‘酒花’啊?”志民姥爷正就着一碟花生米喝小酒,闻言道:“酒花就是倒啤酒的时候涌出的白沫子。”我正听得津津有味,只见云姨从里屋出来,满脸通红地说:“爸,您不知道别瞎说,我说的是‘厂花’。”“那‘厂花’是个啥?”云姨没回答,一生气甩手进屋去了。
去年母亲说起云姨时还叹息着,你云姨当年是酒厂里的“酒花”还是“厂花”呢,也不知道为啥这么叫,反正就是很漂亮的意思!我说,是“厂花”,就是酒厂里最漂亮的姑娘,就跟咱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叫“村花”、学校里最漂亮的女孩叫“校花”一样,酒厂里最漂亮的姑娘就是“厂花”了。母亲说,甭管什么花,反正都是可惜了。
的确,就像春天最漂亮最灿烂的花朵总会更容易被暴风雨摧残一般,酒厂里最出挑的“厂花”云姨,也被人生的风雨吹打得叶落花残。二十岁之前,云姨的人生一帆风顺,是多少女孩子羡慕不来的;可这年,月老不小心打了个瞌睡,硬是将云姨的姻缘红线打了个死扣,幸运的云姨被锁住,从此命运多舛。
起因还是云姨的漂亮。前面说过,云姨的美貌让她成了酒厂小青年儿们的追逐对象,周围爱慕者如蜂似蝶,其中最狂热的要数小李。小李对云姨痴心得很,送手绢,寄情书,送花,约她吃饭……最后把云姨宿舍的女工友都挨个儿“贿赂”了一遍,让她们在云姨面前替他说说好话。按说小李条件也可以,父母都是厂里的老职工,算是正经的城里人了。可云姨看不上,据她讲,小李太圆滑了,感觉不适合过日子。在云姨的多次拒绝后,小李渐渐淡了心思。
女孩儿家大了,长辈们也开始思量了。志民姥爷知道自家姑娘人长得好,本就有些招蜂引蝶的,还整日在酒厂跟些活泛的小青年一块上班,别回头整出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来,就琢磨着给云姨寻个婆家。思来想去,周围十里八乡的男青年肯定不行,云妹子既然农转非进了城,哪还肯回来种地刨土坷垃,还得在城里找,就把事情托付给自己的妹妹,也就是云姨的小姑。
小姑本就疼爱侄女,自然想着能给侄女找个好婆家,于是满口应下。侄女当了工人,人又长得好,条件还算不错;就算之前家庭是农村的,也不算什么,姑娘好就什么都有了。小姑拉上小姑夫掰着指头算,谁家有年龄合适的优秀男青年。数了几个,突然想起老友老周家的一个男孩,父母都是公务员,男孩也在酒厂工作,是技术员。小姑夫跟老周是极好的朋友,把情况跟人家一说,双方大人孩子见了个面,都很满意。云姨跟小周又出去吃了一次饭,看了两场电影,就把亲事定下了,只是俩人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便先这样处着。
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是最快乐的,云姨对小周很满意,觉着他是个实在人。那段时间,她整日高兴得不行,每日在酒厂的车间与实验室之间穿梭,像一只飞舞在花丛中的蜜蜂。小周的确很好,高大英俊,温润稳重,待人接物极有风度,更重要的是,他对云姨好。不过认真说起来,云姨算是高攀了。
后面的事情我是听姥姥讲的,连母亲知道得都没这么详细,因为姥姥是去劝慰以泪洗面的云姨时听她亲口说的。
一个春光明媚的周末,酒厂的一群年轻人相约去爬山,“酒花”云姨和未婚夫小周自然在列。开始时欢欢喜喜,大家你争我抢地往上爬,生怕自己会落后,小周考虑到云姨是娇弱的女儿家,还时不时地拉她一把,带她一段。一伙人说说笑笑地走着,时不时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爬山的路似乎就没那么漫长了。
在此起彼伏的笑声中,突然,一个声音刺破了和谐的氛围:“刘香云,你怎么这么水性杨花,明明在跟我处对象呢,怎么还跟小周牵手拉胳膊的?”说话的是之前被云姨拒绝的小李,他手搭在云姨肩上,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周围瞬间静了下来,大家都不知道怎么接话,云姨急得满脸通红,说:“谁跟你处对象了,我……我一直是跟小周在一块的。”
小李说:“怎么没有,前天咱俩还在厂里的葡萄架下约会了呢。”
云姨气急了,却百口莫辩,只是连连说:“你胡说八道,你……你……”
云姨这边还不知道该怎么证明自己的清白,小周却信了,他满脸怒色,回头就走,云姨在后面连声喊他也不回头。
小周是老实人,恪守规则,生活极严谨,听闻此事立马觉着云姨不是个清白女子。第二日,老周夫妇去小姑夫家提出退婚,并送还了订婚时云姨送给小周的手表、钢笔、笔记本。小姑忙打圆场说,我敢保证我们云妹子是个老实自重的,小李的话那是小孩子开玩笑的,当不得真。老周说,开玩笑也开不到这上面来,什么事都不是空穴来风的。男方的意思是,流言不是完全没有原因的,刘香云平时要是个检点的,谁会开她这种玩笑。
小姑说不动周家,去找惹出事端的小李。小李一听闹到退婚的份儿上了,立马答应去向周家澄清事实。小姑带小李登门,周家冷脸相对,听完小李的解释也不为所动,仍坚持退婚。小姑气急了说,彩礼不退。老周说,彩礼不退没事,婚必须得退,这是小周的意思。
事情发生后,云姨一直躲在屋里以泪洗面,也不敢去厂里上班,怕有人对她指指点点。婚到底是退了,云姨的工作也辞了,在城里没了盼头,只能重新回到村里,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回家后的云姨郁郁寡欢,整日以泪洗面。她将自己锁在屋里七日,再出来时精神便有些不正常。志民姥爷联系妹妹把云姨送到医院检查,终于确诊,大喜大悲之后,加上所受的委屈憋在心里难以抒发,云姨精神上出了问题。
一家人很是愤怒,退婚的小周没事,说出那句玩笑话的罪魁祸首小李也好好的,只有自家的闺女疯了。小姑带人去找李家,小李承认自己的错误,赔偿了一笔钱作云姨的精神损失费,但再怎样也还不回一个好好的闺女了,小姑无奈,只能拿回钱去给云姨治病了。我不知道大人们是怎么想的,我只知道,在云姨眼中,那个明媚的春天一下子失去了所有颜色,她的世界一片灰暗。
云姨虽有两个哥哥,但志民姥爷最疼的还是云姨这个小女儿,他带着云姨去市里、省城到处求医,经过近一年的治疗,云姨居然康复得很不错,只要不受刺激,平时与常人无异。
女儿这么大了,老是留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街坊邻居说闲话;再则两个儿子也都娶媳妇了,精神不稳定的小姑子也就成了嫂子们的眼中钉,总想甩掉这个包袱。志民姥爷开始重新考虑云姨的婚事。
云姨被传过这种流言,后来精神又出过问题,虽说治好了,但许多人也介意,志民姥爷给云姨物色对象时只能往外村找。终于,有媒人给介绍了一个双河村的男青年,家里兄弟两个,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算是个有女人就成的主儿。见面那日,志民姥爷对彩礼没啥高要求,瞒住了云姨有过精神问题,只说了流言导致退婚的事,而云姨也表现正常,再加上她本身就生得漂亮,婚事就成了。
婚后,男人因好不容易娶上媳妇,对云姨百依百顺,柔情蜜意;云姨日子过得舒心熨帖,精神也越来越好,小两口的日子蜜里调油一般。没出半年,云姨有孕,足月生下个大胖小子,婆家和男人对她更好,云姨心一松,居然丰满起来,脸也变得圆润粉嫩,仿佛回到少女时一般。
命运之神大约喜欢与人开玩笑,在人生的坦途上设着些沟沟坎坎,志得意满的人冷不丁绊上一跤,摔个鼻青脸肿,就算岁月摁下的印章了。幸福的日子没过多久,云姨又从人生的云端跌入低谷。
原来,云姨的男人弟兄两个,小叔子不像云姨的男人一般老实木讷,头脑灵活,能说会道,一见家里的窘况,便知娶妻无望,一咬牙拿卖了几袋麦子的钱做资本去县城闯荡,没两年居然靠做小生意闯出了些名堂,还娶了个当老师的姑娘。
小叔子做生意,弟媳也有正式工作,日子自然比云姨两口子过得好,手头也宽绰,买东西都是去县城商场。过年时,妯娌俩都给婆婆买了身衣服,云姨的是在镇上供销社买的,弟媳妇的是在县城商场里买的。婆婆是个嘴碎的,问了衣服的价钱,拉呱闲聊时,不经意就说出云姨买的衣服不如老二家的买的好这种话来。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且村小藏不住事儿,一传十,十传百,这话最后传到了云姨耳朵里。作为儿媳妇,云姨不敢去与婆婆理论,便向男人抱怨此事。不料男人不说哄媳妇打圆场,反倒也怪云姨为什么不如弟媳给娘买的衣服好。云姨生气了,你要是个能挣来钱的,我也不用委曲求全啊?再说,谁也不是故意没买好衣服的,镇上供销社能有啥好东西,我又不能专门为给娘买衣服去一趟县城。
云姨之前本就因为玩笑退婚的事精神出过问题,后来虽然康复了,但还是不能受刺激。这回遇到这种事,自己在婆婆眼中一无是处,又受了男人的排揎,一股窝囊气憋在心里,渐渐又显出抑郁的症状来。
有一次,男人回家,见云姨站在院子里发呆,眼睛直愣愣的;进得屋内,锅空灶冷,孩子在床上哭得昏天暗地。见此情景,男人便要发怒,干了一上午活,回来连口热饭也没有,孩子也没人管。他上前拉扯云姨,刚要开口说话,却被云姨扯了个趔趄,看到云姨两眼发直,他这才觉察出不对劲。事后,男人家一打听,得知云姨有过精神问题,便跟云姨离了婚。
离婚时,男方要了儿子,他们不要求云姨付抚养费,但也不许她随便去看儿子。志民姥爷无奈,云姨这种情况,自己都要靠别人照顾,哪里还有余力去照看儿子,还不如让孩子跟着他爸爸稳妥,便替云姨应允下来。
云姨离婚后,只能回到娘家。好在志民姥爷家境不错,又疼爱闺女,再加上云姨的小姑也屡屡帮衬,云姨又接受了一段时间治疗。据医生说,云姨的病情加重了,平时多顺着她些,让她宽宽心,这对她有好处,但难保不再犯。
云姨回家后,两个嫂子有意见,一怕她治病要花钱,二怕她在家影响自己孩子的婚事,三还怕她回家来会跟哥哥争家产。听闻流言,志民姥爷摆出家长的权威,全家开会时说:“这是我家,云妹子是我闺女,谁再敢说三道四,滚出去!”儿子儿媳统统噤声,但兄妹嫌隙已在此时生根于心。
回到娘家后,云姨时常坐在西屋的门口晒太阳,我在姥姥家住时曾见过她几次。她虽已生养过,但有年轻时的底子在那儿,与同龄的庄上媳妇比起来仍是颇具风姿。只是,人虽漂亮,可那双灵动清澈的眼睛已经变得茫然,就像一只受惊的羊羔一般,充满着对世界的警惕。
看着女儿这般模样,志民姥爷心痛不已。他在责怪自己,如果不是自己将女儿嫁出去,云妹子也不会再受刺激病情加重,不就是做饭多添碗水的事儿嘛,自己养着闺女又有谁敢说三道四?他低估了家人们对这个疯女儿的排斥。
在云姨面前,两个嫂子没有过好脸色。家产的事好说,有儿子在这家产怎么着也轮不到这么个出嫁了又回娘家来的疯女儿;治病的钱也有限,反正不让自己出就是了,老爷子的钱爱怎么花是他的事。关键的是村里的闲言碎语受不了。两家的孩子眼看都大了,也到了该说亲的年龄了,有这么个疯姑姑哪个媒人敢上门,人家躲都躲不及。妯娌二人一合计,偷偷托媒人给云妹子说亲。没几日,媒人上门找志民姥爷,说的是附近村离婚带着个男孩的男人,男人这种条件,也就不在乎云姨有过精神问题。志民姥爷开始很生气,他怕女儿再受委屈,可禁不住一家人都在说,云妹子在娘家会给孙子说亲带来大麻烦,在征求了云姨的意见后,应允了婚事。毕竟,说到底,孙子才是正宗的老刘家人,姑娘嘛,跟孙子比起来,分量还差些。在父亲心里的天平上,云姨被高高地跷起,就像天边无根的彩云,轻飘飘地随风而散。
云姨的第二次婚姻日子过得平平淡淡。男人比前夫成熟稳重些,家里也就没了那么多是非;男人前妻留下的男孩也好,终究是大了些,懂事。白开水般的日子过了没多久,云姨怀孕了,足月后生了个女孩。对云姨和男人来说,都算是儿女双全了,云姨的继子也很喜欢初生的妹妹,这日子,渐渐有了些甜蜜的滋味。
只是,日子再甜蜜,也总有不如意之处,云姨又与婆婆产生了矛盾。云姨的这个婆婆也是个老实人,只是过惯了穷苦日子,有些抠抠巴巴的,剩菜剩饭哪怕隔夜也不舍得倒掉;云姨不同,她虽算不得生在蜜罐中,却也曾生活优渥,刷锅洗碗时就把剩饭倒了泔水。本来这也没什么,只是婆媳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婆婆一见云姨倒剩饭便开始唠叨。一开始,云姨还小心小意地听着,时间长了,这唠叨声仿佛成了唐僧的紧箍咒,日日在云姨耳边响起,一根根稻草逐渐摞成了一大捆,云姨的精神被压垮了,又犯了病。
说起来,这事双方都怪不得,只怪云姨命不好,摊着了这么个不能受委屈和刺激的病。由于反复发作,云姨这次的病情很严重,有控制不住自己行为的苗头——家务活不做,自己跑到街上乱窜,不是拔了这家的瓜菜,就是吓到了那家的小孩。街坊邻居纷纷来告状,男人无法,只得将一双儿女交给奶奶照顾,把云姨锁在西屋里,交待母亲看紧了云姨。
尽管如此,云姨还是常常能偷偷打开门锁跑出来。不知是不是因为记着父亲对自己的疼爱,云姨一逃出来就往娘家去。好多次,志民姥爷见云姨自己上门,又惊又喜又痛,定要留云姨在娘家住几日后才让女婿接走。后来,他见云姨老往娘家跑,女婿又要干活养家,云姨婆婆照顾孙子孙女已是勉强,实在顾不上云姨,加上心疼女儿,便让云姨在娘家长住。
志民姥爷执意如此,两个嫂子反对不了,再说云姨虽住娘家,到底算是嫁出去的姑娘了,也碍不着自家什么。可有一次,云姨突然发病,志民姥爷家一片混乱,混乱过后,云姨终于还是被强行送回了婆家。据说,发病的云姨打了自己二哥家的女儿,哥嫂们这才生气将她赶回婆家。犯病的云姨做错了事,理由充分,哇哇大哭的小孙女和她身上的伤痕就是明证,志民姥爷反对不了。
哥嫂们不敢再让云姨回娘家了,但大家没想到的是,云姨回娘家的信念执着得很。常常,没几日,便见一身脏污的云姨拖着个破包袱出现在家门口,哥嫂便立刻给妹夫打电话来接人。人接走没几日,前面的情景又会重现。每次送走云姨时,志民姥爷都难受得掉泪。
后来,云姨找不到家了,因为志民姥爷病了。志民姥爷病得很重,住了几个月的院,一家人都在医院陪护,家里就常常是铁将军把门。再次出逃的云姨来到娘家门口,进不了门又无处可去,便蹲坐在门口等,等哥嫂回家或被人发现才打电话让男人来接走。姥姥说,有一天早晨不到六点,她开大门时突然看见云姨又跑回娘家了,蜷缩在门口睡了一晚,冻得瑟瑟发抖。姥姥忙叫醒她,给她拿了两个包子,端来一碗热水,她吃完就瑟缩着离开了。还有一次,云姨叫不开娘家的门,找到了后邻四舅家,刚巧四舅妈回娘家了,四舅见她衣衫褴褛,吓得赶忙出门请姥姥去照看云姨——因为云姨疯疯癫癫,又衣衫不整,四舅怕被人说闲话。
志民姥爷的病好不了了,一家人愁云惨淡,谁也没空去理会跑回娘家的云姨,哥嫂们挨个儿通知邻居和本家,以后谁见了云妹子都别管她,别让她进门,进不了家她转一圈就回去了。大家都说云姨的哥嫂心硬,可也没有谁再去蹚这浑水,毕竟人家的亲兄长都发话了,你再多管闲事,出了问题谁也担不起。
姥姥说,云妹子的命也忒苦了,在婆家过不舒坦,回娘家还不让进门。据她讲,有一次云姨男人又给大舅哥打电话说云姨丢了,问在没在娘家。大舅哥说一家人都在医院,家里没人,她去了也进不了家。病床上的志民姥爷一听着急了,骂着让儿子回去找女儿。儿子不敢忤逆病父,便从市里开车回家找,转了几圈,终于在从家里去云姨婆家的路上看到了衣衫破烂的云姨,她应该是去娘家找不到人正回婆家。哥哥没惊动云姨,开着车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既怕跟丢了云姨,又不敢让云姨上车,边跟边打电话给妹夫让他来接人,最后云姨是被男人用三轮车接回去的。
志民姥爷终于还是没熬过病魔,撒手走了。哥嫂们跟妹夫商定,不让云姨来参加葬礼,免得惹出什么乱子。那日,云姨被男人锁在家里,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着;云姨的小女儿跟着父亲去了,因无人照料,孩子脸蛋通红,腮边不知怎么抹了指甲盖大的一片灰;云姨与前夫生的儿子也去了,因平日走动不多,孩子一脸茫然,在大人的安排下给外公磕了个头就离开了。周边知道云姨旧事的亲友看见两个孩子,都悄悄感叹云姨的苦命,忍不住流下泪来。志民姥爷走了,云姨再难回娘家,她成了天边的一抹残云,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之后,只能流浪漂泊。
去年中秋节,听姥姥说,云姨夫家的人还算厚道,送她去省城治病了,说是住院看病都是免费的,国家给报销,自个儿光拿吃饭住宿的钱就行。姥姥说这话时透着一丝安慰,当年春风得意的云妹子一生波折,如果能治好病,哪怕病情见轻些也好啊,国家给免费治疗,大约康复的希望又多了几分吧。母亲说,云姨就是名字起得不好,云没有根,风往哪儿吹云就往哪儿飘,这才落得如此。
我没有作声,抬头望着湛蓝的天空中飘浮着的那朵白云,又想起第一次见云姨时她送我的那盒彩笔,我想,等云姨治好病回来,我要用那彩笔给她画一幅缤纷绚丽的春景,愿她迎来生命中的又一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