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袅袅

◇ 向墅平

一杯茶，一杯泡好的茶：颗颗曾蜷缩了自己抱紧梦境的茶叶，被沸水唤醒，倏然打开了自己。袅袅婷婷的香气，氤氲于时间里。此刻，天地宇宙都静下来了，都在赏阅这茶香表意出的独具魅力的语言——灵动、俊逸、短暂又永恒。

爱在日常里，饮上一阵茶。不为解渴，白开水更适宜解渴；只因那茶香，太醉人。鼻子以其天然优势，常常最先亲近茶香。刚泡的茶，宛如情窦初开的妙龄女子，其香则如初吻，被鼻子抢了先，迎面劫得。接下来，才是口、舌、喉咙、脏腑等，一一与之相亲。灵魂最后抵达，但却与之有一场最深沉而持久的相遇。整个身心，都在茶香的浩瀚柔情里，陶醉着，陶醉着——仿佛世界，都只剩下一泓茶香……

泡茶，饮茶，品茶——成了日常里的一种仪式。完整地描述一下，其过程真的仪式感满满。用沸水清洗茶具，给茶具预热；茶叶放到茶壶里面，先用沸水冲泡一遍，清洗茶叶后，倒掉这趟水；第二次将沸水倒入茶壶，泡上一会，静心等待；将泡好的茶水倒入茶杯后，静置一会儿，可以欣赏颗颗茶叶如何从翻腾到慢慢沉淀下来，以及茶水的香气从茶杯里袅袅升起的诗意画面；少顷，端起茶杯来，稍稍高过头顶，向天默默祈祷一下，以示对上天赐予这人间圣物的感恩；最后，才将茶杯轻轻送到嘴边，吐纳自如，一边嗅闻其香，一边微闭双目轻啜一口，莫急，慢慢品，才品出茶里的无限好滋味。这个过程有条不紊，且一气呵成，颇有生活的仪式之美——不可删，不可删呢，生活需要一定的仪式。对于生活，我们除了懂得享受，还要懂得敬畏。敬畏生活，才会始终活得热情而认真，不敢随意辜负生活。茶香袅袅，那是一个人的心灵向生活轻轻喊出的“爱”！

大凡喜饮茶者，都会痴迷于茶香。让茶友们赞不绝口的香茶，有此几种，如茶中佳丽，芳名于后：祁门红茶、洞庭碧螺春、凤凰单丛、武夷肉桂、茉莉花茶。祁门红茶，世界三大高香茶之一，产于安徽省祁门县一带。其采制精细，焙作考究，特殊的自然香气，被日本人称为玫瑰香，英国人称为“祁门香”。可以说，它是芳名远扬，香绝尘寰。洞庭碧螺春，我国十大名茶之一，以“形美、色艳、香浓、味醇”的“四绝”闻名于中外。据传，其名称更迭还有一段典故。它最早出现于明代，由于其香气高扬，被当地人称为“吓煞人香”，意思是香气高得到了吓人的地步。清代，康熙皇帝来到此地，喝过这种外形卷曲如螺、汤色碧绿的茶后，不禁赞赏有加，但他觉得“吓煞人香”其名不雅，于是御赐名为“碧螺春”。于是，就像一位素来只有潦草小名的民间美女，总算得了一个上得大雅之堂的正典芳名。凤凰单丛，属乌龙茶类，香气优雅清高。橙黄明亮的汤色，富有特殊山韵蜜味。青蒂绿腹红镶边的叶底，极耐冲泡的底力，构成凤凰单丛茶特有的色、香、味内质特点。武夷岩茶，素有“香不过肉桂，醇不过水仙”的说法。肉桂是岩茶的代表品种之一，香气浓郁、辛锐似桂皮香，苦中带有焦糖香的独特魅力，有力冲盖顶、高锐霸气的特点，可谓不同凡响，怎能不让茶客们为之陶醉呢？

茉莉花茶有“茉莉香片”之别称，算得上最受茶友们青睐的一种花茶了：以绿茶和茉莉花窨制而成，冲泡后茶香与茉莉花香相伴，香气鲜灵持久，沁人心脾——有“窨得茉莉无上味，列作人间第一香”的美誉。茉莉花，本是吾之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桠，又香又白人人夸……”最爱哼唱的，也是这几句歌词，仿佛歌词里，都带着香气。居室阳台的那盆茉莉花，十余年来，始终如期开放。那沁人心脾的花香，熏醉了流年。爱屋及乌啊，所以，偏爱茉莉花茶。每当泡上一杯茉莉花茶，那茉莉花的香，就会从茶杯里源源不断，流溢而出。像是重逢了茉莉花芳香的灵魂，有种莫名的感动。一边在唇舌间，悠悠品味茉莉花茶的香；一边会情不自禁，想起一段与茉莉花有关的传说。唐代苏州有位名唤真娘的青楼女子，秉性跟茉莉花一般纯净。她在风花雪月的青楼生活里，矜持地固守着自己的清白，卖艺不卖身。后被一风流公子相逼，为保贞洁，一介薄命红颜，悬梁自尽。香消玉损后，真娘的一缕幽魂，便附在了同样玉洁冰清的茉莉花上。那以后，原本并无香味的茉莉花，竟芬芳无比。茉莉花因而亦有“香魂”的媚称。因为有了灵魂，茉莉花的香味里，便多了一份回肠荡气的凄婉，一份可以触摸的质感，和一份可以聆听的温暖。灵魂在，花香便恒久。而茉莉花茶的袅袅香气，就像一缕芳魂的娓娓诉说：关于纯洁、善良、隐忍与贞操。品着茉莉花茶，就可以和一个馨香的灵魂相遇，如何不是一种无上的美好呢？

茶香袅袅——已在神州大地上，飘溢多少年。

茶从药用到转化为日常饮料的历史，其发展演变颇具传奇色彩。

茶的利用最初是孕育于野生采集活动之中的。古史传说中认为“神农乃玲珑玉体，能见其肺肝五脏”，理由是，“若非玲珑玉体，尝药一日遇十二毒，何以解之。”又有说“神农尝百草，日遇十二毒，得茶而解之。”两说虽均不能尽信，但一缕微弱的信息却值得注意，“茶”在长久的食用过程中，人们越来注重它的某些疗病的“药”用之性：止渴、清神、消食、除瘴、利便等。饮茶究竟始于何时，众说纷纭。西汉时，已有饮茶之事的正式文献记载，饮茶的起始时间当比这更早一些。

隔着遥远的时空，我想象着，最早将茶作为一种饮料的古人，第一次饮茶的情景。那看似沉默不语的茶叶，忽然和沸水相遇，便吐绽出阵阵香气——就像一位待字闺中已久的女子，一旦遇见爱情，就粲然打开了芳心。那袅袅香气，一下就俘获了斯人的心灵；让他微闭了双目，陷入遐思。那茶香，在鼻息里在唇舌间，流连不去，沁入脏腑，舒爽无比。斯人陶醉着，失声赞美着——比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还要惊喜！原来，这看似普通的植物，竟可以帮助凡人打造出一段如此醉人的美好时光，不啻天赐神品。于是，他将自己饮茶的美好感受，分享给身边人。然后，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此后，这醉人的茶香，在更为寥廓的人间，飘散开来。

茶以文化面貌出现，是在汉魏两晋南北朝时期，从民间到宫廷，饮茶之风，开始流行于世。不过，还是茶文化的初阶段。直至唐朝，茶文化才因了一个人，陆羽，以及他所著《茶经》一书，得以真正形成一个清晰而完整的轮廓，从而奠定中国茶文化的基础。《茶经》是中国乃至世界现存最早、最完整、最全面介绍茶的专著，内容非常丰富，分源、具、造、器、煮、饮、事、出、略、图十个方面向我们介绍了中国的特产--茶，被誉为“茶叶百科全书”。《茶经》一书编者这样评价其颇高的文化价值：“它将普通的茶事升格成为一种美妙的文化艺术，是一部横跨历史时空界限、精辟阐述茶文化的茶学圣经”。唐朝以后的朝代，随着制茶工艺的不断改进，由初期的团茶、饼茶逐渐改为散茶。烹茶方法也由曾经的煎煮，渐渐改为冲泡。尤其是明清后，从茶具准备、品茶方式、饮茶环境到越来越丰富多样的茶类选择，都有了更接近于现代人的饮茶风范。

茶香袅袅，熏陶着一个古老东方民族的精神与灵魂，数千年不散。经过一定历史时期的演变，饮茶渐渐超越了解渴、缓解疲劳、保健等一般物质意义范围，而上升为一种精神文化层面。并深深融入中国传统文化中，受到儒、道、佛三教的侵染，形成独特的中国茶道精神——“儒家以茶养廉，道家以茶求静，佛学以茶助禅”。不过，儒家思想仍是主导，包括整部华夏文化史。在中国源远流长的茶文化史中，“以茶交友，以茶雅志，以茶养廉”之风，一直流传不衰。茶香袅袅，熏陶出博大精深的中国茶文化，可谓贡献卓著。

茶香亦熏陶出无数文人骚客曼妙的灵感。以茶为题材的诗词曲赋，灿若繁星。这里，权且摘取几颗，嗅闻一下蕴藏于其间的茶香袅袅。

刘禹锡《尝茶》：“生拍芳丛鹰觜芽，老郎封寄谪仙家。今宵更有湘江月，照出菲菲满碗花。”诗表面写茶，实则将采茶、寄茶、饮茶三个情景连接在一起，从生活细节这一侧面来道出潦倒穷困时友情的弥足珍贵。

皮日休《茶中杂咏·煮茶》：“香泉一合乳，煎作连珠沸。时看蟹目溅，乍见鱼鳞起。声疑松带雨，饽恐烟生翠。尚把沥中山，必无千日醉。”抒发了诗人煮茶品茗的闲适心境，且将其过程写得细腻生动，意趣盎然。

苏轼《望江南·超然台作》：“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表达了词人豁达超脱的襟怀和“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的人生态度……

这些诗词曲赋，反映出古人饮茶活动的丰富多彩。有独酌，亦有聚饮，有饮茶的闲情逸致，亦有品茗的禅意哲理。茶香袅袅，千年不散。国人的饮茶习俗，也便一代代沿袭下来了。

茶香袅袅，溢满神州，饮茶习俗，亦各有千秋。袅袅茶香里，海阔天空，虚度美好时光。平时里，更多时候，是日常生活里一个人的独酌。茶香袅袅里——可以思接千载，怀想中国一部浩瀚的茶文化历史，巩固一份民族文化自信；可以神思天外，驰骋于寥廓宇宙，放飞一阵灵魂；也可以什么都不想，暂时清空所有凡尘心思，获得一份精神的彻底放松。茶香袅袅里，捧读如茶文字，亦是无上享受。爱读雪小禅，其文恰如茶——优雅，性灵，回味悠长。雪小禅也善品茶，是品茶高手。读她的《铁观音》一文，深深为其感染。铁观音的香，从字里行间溢流而出，回肠荡气：“开盖夺香……开盖的香，就袭击了我。假若抵抗力稍弱的男子，是不是立刻就会缴械了呢？铁观音的香实在是撩人，欲罢不能的撩人。我闻了闻，嗯，真的香。艳艳的香，不像白茶，清淡到无，不像大红袍，浓烈到似一场火，是带些妖艳的香。欲说还休吗？不，是直接说出来了，就是这样子，富足而坦率的香。铁，这个字，终于玩味了出来……”该文，我读了又读，如品茶，品了又品。文字的香与茶的香，都值得反复品味啊，亦如品味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