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简《系年》所载“录子耿”及相关史事考

2022-09-19 09:44王红亮
殷都学刊 2022年3期
关键词:周武王成王尚书

王红亮

(陕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清华简《系年》载录子耿是武王死后,由反叛的商人所立;后来成王平叛,杀了录子耿。那么,简文所谓的“录子耿”是谁?有学者认为是武庚,有学者认为是商王族的另外其他人。据传世文献所载,武庚是周武王所立,后来在三监叛乱中,被周成王所杀(一说向北逃跑了)。如果说录子耿与武庚是同一人,那么究竟如何理解简文与传世文献所载之歧异呢?本文力图在前贤时修研究的基础上,对上述问题进行新的探讨。

一、传世文献所见的“武庚”与“禄父”

“武庚”与“禄父”都出现于传世文献中,关于二者的关系,或认为是同一人,或认为是前后相继的两个人,那么孰是孰非呢?下面,我们结合文献对二者的身份进行分析。

(一)《逸周书》中的“王子武庚”与“王子禄父”

“武庚”与“禄父”出现较早的文献当属《逸周书》:

(1)《逸周书·克殷》:“(周武王)立王子武庚,命管叔相。”(1)黄怀信、张懋镕、田旭东:《逸周书汇校集注》卷36,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56页。

(2)《逸周书·作雒》:“武王克殷,乃立王子禄父,俾守商祀。建管叔于东,建蔡叔、霍叔于殷,俾监殷臣。武王既归,成岁十二月崩镐,肂予岐周。周公立,相天子,三叔及殷东徐奄及熊盈以略。周公、召公内弭父兄,外抚诸侯。九年夏六月,葬武王于毕。二年,又作师旅,临卫政殷,殷大震溃。降辟三叔,王子禄父北奔,管叔经而卒,乃囚蔡叔于郭凌。”(2)黄怀信等:《逸周书汇校集注》卷48,第510—517页。

上引《逸周书》既出现了“王子武庚”,又出现了“王子禄父”,而且两者均为“王子”,同是周武王所立,这是二者的相同点。但(1)谓“王子武庚”是管叔所相,(2)谓“王子禄父”是“守商祀”,有所不同。

周武王死后,周成王即位,“三叔”发生叛乱,然后“王子禄父”向北逃跑。这里只出现“王子禄父”而未出现“王子武庚”,这或许是后人认为二者非同一人的原因。要之,如认为二者非同一人,应为“武庚”在周武王时期,“禄父”在周武王和周成王时期,而且后者参与了“三叔”叛乱。

(二)《左传》定公四年的“商”

《左传》定公四年:“管蔡启商,惎间王室。王于是乎杀管叔而蔡蔡叔,以车七乘、徒七十人。其子蔡仲改行帅德,周公举之,以为己卿士。”所谓的“管蔡启商”,杜预注:“周公摄政,管叔、蔡叔开道纣子禄父以毒乱王室。”(3)《春秋左传正义》卷54,《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2009年,第4637页。这里的“商”可以理解为纣子禄父,与《逸周书》所言合。

(三)《书序》里的“武庚”

《书序》说:“武王胜殷,杀受,立武庚,以箕子归,作《洪范》。……武王崩,三监及淮夷叛,周公相成王,将黜殷,作《大诰》。成王既黜殷命,杀武庚,命微子启代殷后,作《微子之命》。”(4)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卷30,中华书局,1986年,第595—599页。

据《书序》,武庚是周武王克殷后所立。后来三监叛乱,周成王平叛并杀了武庚。据上引《逸周书·作雒》,王子禄父是“北奔”,这一点与《书序》有差异。如果说《书序》是参考《逸周书》的话,那么它的作者认为“王子禄父”实际上就是武庚。至于武庚的结局,《书序》则与《逸周书》不同。这里,可能的一种解释是北逃后抓住被杀。

(四)《尚书大传》中的“武庚”与“公子禄父”

《尚书大传》中出现了“武庚”与“公子禄父”:

(1)《诗·邶鄘卫谱》孔疏引《书传》:“武王杀纣,立武庚,继公子禄父。使管叔、蔡叔监禄父,禄父及三监叛。”(5)《毛诗正义》卷2,《十三经注疏》,第622页。

(2)《尚书·洪范》孔疏引《书传》:“武王胜殷,继公子禄父。”(6)《尚书正义》卷12,《十三经注疏》,第397页。

(3)《左传》定公四年孔疏引《书传》:“武王杀以继公子禄父。及管、蔡流言,奄君谓禄父曰:‘武王死,成王幼,周公疑。此百世之时,请举事。’然后禄父及三监叛。”(7)《春秋左传正义》卷54,《十三经注疏》,第4635页。

(4)《诗·破斧》孔疏引《书传》:“武王杀纣,继公子禄父。及管、蔡流言,奄君、蒲姑谓禄父曰:‘武王已死,成王幼,周公见疑矣。此百世之时也,请举事。’然后禄父及三监叛。”(8)《毛诗正义》卷8,《十三经注疏》,第850页。

上引(1)说“武王杀纣,立武庚,而继公子禄父”,而(2)(3)(4)所引在“继公子禄父”前均无“立武庚”三字,对此,顾颉刚说:“《洪范疏》引伏生《尚书传》……和《诗疏》所引的不同,所以我们决不能说《诗说》所引的《大传》必为定本。即使《大传》文字确实如此,那也不过是汉人随便说话,前后抵牾的常例。”(9)顾颉刚:《顾颉刚古史论文集》卷10下,中华书局,2010年,第611页。王玉哲更是明确地说:“按《尚书大传》久已佚,各书所引,多有歧异。《太平御览》六百四十七刑法部十三所引,作‘武王杀纣,而继公子禄父’,没有‘立武庚’三字。只有《毛诗谱正义》所引有此三字。很可能这三字是后人给‘继公子禄父’一句作的注解,原来写在这句话旁边,被抄写者误抄入正文所造成的错误。”(10)王玉哲:《周初的三监及其地望问题》,《古史集林》,中华书局,2002年,第246页。这些说法都认为“立武庚”有讹误。我们不认同此说。东汉王充《论衡·恢国》:“周诛管、蔡,违斯远矣!……管、蔡灭嗣,二王立后,恩已褒矣。……立武庚之义,继禄父之恩,方斯羸矣。”黄晖注:

《尚书大传》曰:“武王杀纣,立武庚而继公子禄父。”(据《诗·邶鄘卫谱》疏引。《豳风·破斧》疏、《左》定四年《传》疏引,皆无“立武庚”三字。乃后人不知武庚、禄父为二人而误删之。)此以武庚、禄父为两人,用《大传》之说。《大传·周传·洪范》篇郑注:“武庚字禄父,纣子也。”郑古文说,故不同。《白虎通·姓名》篇:“禄甫元名武庚。”亦以为一人。皮锡瑞曰:“班氏盖用夏侯说,与仲任用欧阳义不同。”(11)黄晖:《论衡校释》卷19,中华书局,1990年,第834页。

黄晖认为“《豳风·破斧》疏、《左》定四年传》疏引,皆无‘立武庚’三字。乃后人不知武庚、禄父为二人而误删之”,而《论衡》所谓“立武庚之义,继禄父之恩”,是“用《大传》之说”,这都是很正确的看法。可见,《尚书大传》的“立武庚”没有讹误。

我们注意到,在先秦文献里,“武庚”和“禄父”不会同时出现。《逸周书》里虽然出现了二者,但不在同一篇中,因为各篇成书年代不同。二者同时出现当属《尚书大传》,其曰“立武庚,而继公子禄父”,清代学者皮锡瑞据此认为“武庚”与“禄父”是两个人,他说:

据《大传》,则武庚、禄父当是两人。《论衡·恢国》篇曰:“隐彊,异姓也。尊重父祖,复存其祀。立武庚之义,继禄父之恩,方斯羸矣。”王仲任以武庚,禄父为两人,正用伏生《大传》之说。《白虎通·姓名》篇:“《春秋》讥二名何?所以讥者,乃谓其无常者也,若乍为名禄甫,元名武庚。”则以武庚、禄父为一人二名。盖班氏用夏侯说,与仲任欧阳义不同。其所言讥二名,亦与《公羊》之义不合。《诗·豳风·破斧》疏、《左》定四年《传》疏引《大传》,皆无“立武庚”三字,乃后人不知武庚、禄父为二人,而误删之。当以《邶鄘卫谱》疏引为正。(12)皮锡瑞:《今文尚书考证》卷13,中华书局,1989年,第295页。

顾颉刚不同意皮锡瑞的说法,他说:“皮氏据《大传》文,确定地把武庚、禄父分作二人:武庚是监殷民的,禄父是继殷后而为管、蔡们所监的。可是,事实上却不允许这么做。”他提出的理由是:皮氏认为今文家以禄父、武庚为二人,武庚监殷民,禄父是继殷后为管、蔡们所监。但司马迁也是今文,却认为二者是同一人,而且《殷本纪》说纣子武庚禄父继殷后,禄父监殷民;与“皮氏之说恰恰相反”。(13)顾颉刚:《三监人物及其疆界》,《顾颉刚古史论文集》卷10上,第610页。笔者认为,顾颉刚这个论证有问题,因为司马迁本来就认为二者是同一人,所以这样反驳恐难成立。

事实上,根据《尚书大传》来看,武庚和禄父确实是两个人。综合《尚书大传》的说法,武庚是周武王所立,但结局未明。公子禄父继立——至于被谁所立则未知。周武王死后,周公执政,管蔡流言,禄父和三监发动叛乱,他们都是叛乱的主力。总之,与《逸周书》《左传》等相比较,《尚书大传》认为“武庚”和“公子禄父”不是同一人:二者是前后相继承的关系,这是一个大的区别。

(五)《史记》中的“武庚禄父”

《史记·殷本纪》:“(周武王)封纣子武庚禄父,以续殷祀,令修行盘庚之政。殷民大说。于是周武王为天子。其后世贬帝号,号为王。而封殷后为诸侯,属周(《正义》:即武庚禄父也)。”《周本纪》:“(武王)封商纣子禄父殷之余民。武王为殷初定未集,乃使其弟管叔鲜、蔡叔度相禄父治殷。……成王少,周初定天下,周公恐诸侯畔周,公乃摄行政当国。管叔、蔡叔群弟疑周公,与武庚作乱,畔周。周公奉成王命,伐诛武庚、管叔,放蔡叔。”(14)《史记》卷3、4,中华书局,2014年,第139-140、163-169页。

按,“商纣子禄父”,司马迁认为禄父是商纣子,这是司马迁的补充。“禄父”是不是纣子?《逸周书·作雒解》:“武王克殷,乃立王子禄父。”由于“禄父”是“王子”,所以应该是纣王之子,这是可以推断的。所以二者是一致的。另外,这个商纣子禄父是周武王所立,这与《逸周书》也是一致的。以上两点与《逸周书》完全符合。武王死而成王即位,管叔与蔡叔联合武庚叛乱。这里出现了“武庚”,上举《逸周书》是“王子禄父”,此处是武庚,司马迁认为二者是同一人。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特点。综合《史记》的说法,可得出以下认识:第一,司马迁认为武庚与禄父是同一人。第二,武庚与管蔡都是发动叛乱的罪魁。

(六)小结:传世文献里的“武庚”与“禄父”

综合传世文献里的说法,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在较早的文献《逸周书》里,“武庚”与“禄父”的身份都是“王子”,而且均为周武王克商后所立,只是二者的职责不同:“武庚”是被管叔所“相”;而“禄父”是“守商祀”,并且让管叔、蔡叔、霍叔监禄父。武王死后,成王即位,三叔叛乱,这时候周成王平叛,而禄父北奔。这是较早的说法。《左传》说“管蔡启商”,如果这种说法是参考《逸周书》的话,那么“商”可以如杜预所理解的,是“禄父”。如果把《逸周书》作为一定点,那么《左传》实际上是继承《逸周书》的。

最晚至西汉,成两线发展:一是以《书序》《史记》等为代表,认为武庚与禄父是同一人(区别在于《书序》只出现“武庚”,而《史记》则直接称为“武庚禄父”);二是以《尚书大传》为代表,认为武庚与禄父是前后承继的两个人。

二、《系年》里的“录子耿”与大保簋的“录子圣”

(一)大保簋的“录子圣”

这里的“录子圣”,主要有两种看法:

第二,指商王宗族,但跟公子禄父关系很近。唐兰说:“录子之国当在今河北省平乡县一带,……在殷虚以北,约一百余公里,王子禄父北奔,当即至此。录子咠应是商王宗族。铜器有天子咠觚,天子即大子(太子),在商王族地位极高。此时禄父当已死,祭以庚日,所以称为武庚,成王伐咠,当是巩固其北疆。”(22)唐兰:《西周青铜器铭文分代史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4页。

(二)《系年》里的“录子耿”

《系年》第三章:“周武王既克殷,乃设三监于殷。武王陟,商邑兴反,杀三监而立录子耿。成王屎伐商邑,杀录子耿,飞廉东逃于商盖氏,成王伐商盖,杀飞廉。”(23)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贰)》,中西书局,2011年,第142页。关于这里的“录子耿”,学界主要有以下三种看法:

第一,指武庚禄父。整理者李学勤说:“录子耿,即大保簋(《集成》4140)所载的‘录子圣’,‘耿’字古音为见母耕部,……‘圣’字为书母耕部,……白川静……已指出录子圣即纣子武庚禄父。”(24)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贰)》,第142页。李学勤后来又补充说:“禄父是商纣之子,《逸周书·作雒解》:‘武王克殷,乃立王子禄父,俾守商祀’,同书《克殷》称之为‘王子武庚’,《史记·殷本纪》等称之为‘纣子武庚禄父’,‘禄父’为其名,武庚系其庙号。‘录子圣’可能是名、字联称,即名禄字子圣。”(25)李学勤:《纣子武庚禄父与大保簋》,《甲骨文与殷商史》新2辑,第3页。

第二,录子耿与武庚禄父不是一个人,前者是商王宗族。王辉提出了三点看法:其一、《系年》里的“录子耿”即《大保簋》中的“录子圣”,这是正确的。其二、但“录子圣”是否是“武庚禄父”则理由不充分,根据目前材料,只能肯定“录子圣”是商王宗族(唐兰最先提出此说),而无法肯定其与武庚为同一人。其三、“录子圣”与“武庚禄父”非同一人。“伐录子圣”的是大保召公,而“伐诛”武庚的是周公。他怀疑周成王先命周公伐诛武庚,又命召公伐录子圣,二者本非一事。清华简《系年》误认为伐灭三监后才对封立“录子圣”,其实“录”作为商的宗邑或封国,早已存在。(26)王辉:《一粟居读简记(三)》,陈致主编:《简帛·经典·古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67—70页。

第三,录子耿指公子禄父之子。罗运环认为,“王子禄父”与“录子耿”是两个人,而不是一个人。“录子耿”是“禄父”的子辈,以其父的名字为氏,故可称“录子耿”。(27)罗运环:《清华简〈系年〉前四章发微》,《出土文献》第7辑,中西书局,2015年,第96页。

笔者以为,以上三种说法虽然有差异,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即都认为《系年》里的“录子耿”与大保簋中的“录子圣”是同一人。我们同意这种说法。关于录子耿与公子禄父的关系,学者们有不同看法,我们认为二者是同一人,理由如下。

前引《系年》说“成王屎伐商邑,杀录子耿,飞廉东逃于商盖氏,成王伐商盖,杀飞廉。”据此可见“杀录子耿”与“成王伐商盖”存在前后相继的逻辑关系,而联系这个关系的就是飞廉——此人应该是录子耿的死党,故飞廉是逃到商奄。《尚书大传》说:“然后禄父及三监叛也。周公以成王之命杀禄父,遂践奄。”(28)陈寿祺辑校:《尚书大传》卷2,中华书局,1985年,第83页。“遂”者,杜预说:“遂,两事之辞”。孔颖达疏曰:“此云‘两事之辞’,谓既有上事,复为下事,不以本谋有心无心为异也。”(29)《春秋左传正义》卷12,《十三经注疏》,第3890页。这里的“遂”字说明“杀禄父”也与“践奄”有前后相继的逻辑关系。如果我们联系到上引《系年》所说的飞廉,我们才恍然大悟,《系年》与《尚书大传》正可互证,因此《系年》“杀录子耿”即《尚书大传》所说“杀禄父”,而且“录子耿”与“禄父”都与飞廉有关,故有“伐商盖”“践奄”之举,如此“录子耿”与“禄父”必为同一人。

实际上,学者之所以反对“录子耿”与禄父不是同一个人者,主要有以下顾虑:

第一,认为这种说法与关于“圣”所作的其它三件青铜器铭文不符。这三件青铜器是:

(1)王子圣觚:“王(或释天)子圣乍(作)父丁彝。”(《集成》7296);

(2)王子圣鼎:“王子圣。”(30)刘雨、汪涛:《流散欧美殷周有铭青铜器集录》,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年,第54页。

(3)圣簋(或称逦簋):“辛巳王酓(饮)多亚,圣享京逦,易(赐)贝二朋,用乍(作)大子丁。聑须(族徽)(《集成》3975)

以上三器均为商周之际,王辉据此三件铜器铭文认为:一是“圣”的身份是“王子”;二是“圣”的父亲的身份是“大(太)子”,庙号是“丁”。如果按照白川静所说的“录子圣”是武庚禄父,其身份是王子,与第(1)条相合。其父庙号是“丁”,而商纣庙号是“辛”,与第(2)条不合。商纣的身份是王,不排除未即位前是太子,但作器时祭祀对象是亡父,已有庙号,则作器时称之为“太子”就不合适。因此,他认为根据目前材料,只能肯定“录子圣”是商王宗族(唐兰最先提出此说),而无法肯定其与武庚为同一人。

对此,李学勤认为,上列(1)王子圣觚中出现了“父丁”,“纣的庙号是‘帝乙’,有没有一个弟兄称‘丁’,也不可知”;上列(3)圣簋是商末器,用来祭祀“大子丁”,又有特殊族氏,应与讨论的觚(指上引(1)王子圣觚——引者按)无关。(31)李学勤:《纣子武庚禄父与大保簋》,《甲骨文与殷商史》新2辑,第3页。可见,李学勤似认为此圣所做器与大保簋的录子圣无关。我们认为,圣所做器表明,其可能是“天(王)子”,唐兰说:“铜器有天子咠觚,天子即大子(太子),在商王族地位极高”,(32)唐兰:《西周青铜器铭文分代史征》,第74页。而且其父辈的庙号有“丁”。《吕氏春秋》:“纣之同母三人,其长曰微子启,其次曰中衍,其次曰受德。受德乃纣也,甚少矣。”(33)李学勤:《纣子武庚禄父与大保簋》,《甲骨文与殷商史》新2辑,第3页。据此,圣器可能与大保簋的录子圣无关。

第二,认为“伐录子”的是大保召公,而“伐诛”武庚的是周公,所以二者不是同一人。(34)王辉:《一粟居读简记(三)》,陈致主编:《简帛·经典·古史》,第69页。我们不同意此说。事实上,周公、召公同参加平三监叛乱、践奄,史书有明文,《史记·周本纪》:“召公为保,周公为师,东伐淮夷,残奄,迁其君薄姑。”《史记·太史公自序》:“武王克纣,天下未协而崩。成王既幼,管蔡疑之,淮夷叛之,于是召公率德,安集王室,以宁东土。”(35)《史记》卷4、130,第170、4014页。笔者曾指出,周成王三年的践奄行动,兵分两路:召公率均向北追击武庚,成王与周公追击东逃飞廉。(36)详参王红亮:《邶、康丘与殷墟——清华简〈系年〉与周初史事重构》,《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91本第4分(2020年12月),第599页。

无论如何,录子耿与禄父应该是同一个人。

另外,有学者提出录子耿与禄父不是一个,而是后者的子辈。主要理由如下两点:

第一,称谓上的原因。如罗运环说:“可以称‘受子禄父’、‘王子禄父’;不可以把‘子’放到‘禄父’后边,倒过来称呼。‘录子耿’是‘禄父’的子辈,以其父的名字为氏,故可称‘录子耿’,但也不可倒过来称呼。”(37)罗运环:《清华简〈系年〉前四章发微》,《出土文献》第7辑,第96页。

第二,出于《系年》记述的考虑。《系年》第三章说:“周武王既克殷,乃设三监于殷。武王陟,商邑兴反,杀三监而立录子耿。成王屎伐商邑,杀录子耿,飞廉东逃于商盖氏,成王伐商盖,杀飞廉。”罗运环据此认为:“当周公东征,杀管叔、杀武庚时,周公与武王伐纣遇到同样的难题,即这些殷遗民如何处置的问题。从简文及大保簋来看周公采用了武王伐纣时的老办法,立武庚子辈录子耿来以商人治理商人,用以维稳。因为是周公所立,录子耿才得以北奔。因为又有‘奄人、徐人及淮夷入于邶以叛’(《今本竹书纪年》),录子耿又像武庚禄父一样被推到了反叛领袖的位置,故又‘导致成王屎伐商邑,杀录子耿’的军事行动。”(43)罗运环:《清华简〈系年〉前四章发微》,《出土文献》第7辑,第96页。

按照此说,则有两次叛乱,一次是武庚之乱,另一次是录子耿之乱,前一次由周公平叛,后一次由召公平叛。笔者认为,这种说法不仅于文献缺乏依据,而且于情理亦不符合。周武王当初立武庚,是因为周人刚建国,立足未稳,再加上商人的主体力量仍然存在,所以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措施。并且,武王为防不测,所以让管叔、蔡叔等监之。到了周公平叛以后,如果说周公不汲取武庚叛乱之教训,立武庚子辈为继续统治商人,而又引发第二次录子耿叛乱。这恐怕既不符合周公作为一个伟大政治家的行为,也于情理难合。

综上可见,我们认为录子耿就是禄父。那么,录子耿(或禄父)到底是不是武庚呢?前文已述,从《逸周书》到《左传》一脉相承,最晚至汉代则成两线发展:一是以《书序》《史记》等为代表,认为武庚与禄父是同一人(区别在于《书序》只出现“武庚”,而《史记》则直接称为“武庚禄父”);二是以《尚书大传》为代表,认为武庚与禄父是前后承继的两个人。

那么,我们要问,《尚书大传》这种说法是否有较早的源头?由上文的论证可知,《尚书大传》的源头可能是《系年》一类的记载,因为《系年》所载的录子耿在“武王陟”之后。

据简文所载,周武王克殷后,在商王畿立了三监。据后文可知,此“三监”不包括录子耿。周武王死后,商邑兴反,此时商人已有领袖。但此领袖绝对不是录子耿——因为他是杀三监以后所立;那么,此前商邑兴反的商人领袖是谁?如果联系到《逸周书》与《尚书大传》,我们认为很可能是武庚。由此,我们再看《尚书大传》所说的“立武庚,而继公子禄父”的说法,可见它与《系年》实际上存在内在的逻辑关系,更明确地说,《尚书大传》的这种说法实际上来源于《系年》相类似的材料。二者的区别在于,《系年》所载的录子耿与三监是对立的,所以说是“杀三监而立录子耿”;而《尚书大传》所载二者是同一的,所以说是“禄父及三监叛”。而二者的共同点在于,周武王克商后立了武庚,而禄父或录子耿是继武庚的,而且后者与三监叛乱有关。如果我们非要给《尚书大传》所言的武庚、禄父是前后相继的两个人的说法找到一个源头的话,那么《系年》的这种说法很可能就是其之滥觞。为明确起见,我们列下表进行对比:

史事出处 武庚之立禄父之立及其与三监的关系杀禄父与践奄《尚书大传》武王杀纣,立武庚。而继公子禄父。使管叔、蔡叔监禄父,禄父及三监叛。周公以成王之命杀禄父,遂践奄。《系年》周武王既克殷,乃设三监于殷。武王陟,商邑兴反,杀三监而立录子耿。成王屎伐商邑,杀录子耿,飞廉东逃于商盖氏,成王伐商盖,杀飞廉。简评相同。《系年》虽未说是立武庚,但由后商人兴反可推断,商人必有领袖,很可能就是武庚。如此,说明武庚之立应该在周武王克商以后。有同有异。同者:1、禄父、录子耿都是后来立的。2、二者均与三监之乱有关。相异:禄父与三监是同谋,而录子耿则对立。相同。

根据《系年》所载,战国时期可能确实存在着一种武庚与禄父是两个人的说法。这些关系如下图表示:

三、《系年》所载“录子耿”的记载之史料价值评定问题

《系年》第三章说:“周武王既克殷,乃设三监于殷。武王陟,商邑兴反,杀三监而立录子耿。成王屎伐商邑,杀录子耿,飞廉东逃于商盖氏,成王伐商盖,杀飞廉。”(44)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贰)》,第157页。前面我们已经考证,简文的后半段“成王屎伐商邑,杀录子耿,飞廉东逃于商盖氏,成王伐商盖,杀飞廉”,实际上就是《尚书大传》的“然后禄父及三监叛。周公以成王之命杀禄父,遂践奄”,以及《韩非子·说林》“周公旦已胜殷,将攻商盖”。(45)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贰)》,第157页。但简文中的“武王陟,商邑兴反,杀三监而立录子耿”,则表明录子耿是周武王死后所立,而传世文献中均谓武庚(或禄父)是周武王克商后所立,这是《系年》与传世文献的巨大矛盾,也是学者之所以认为二者不为同一人的主要原因。那么,这句话究竟如何理解呢?

我们认为,《系年》之所以如此记述,有两种可能:

第一是抄错了。原本“而立录子庚”应该在“周武王既克殷”后:

原本:周武王既克殷,而立录子耿,乃设三监于殷。武王陟,商邑兴反,杀三监。成王屎伐商邑,杀录子耿,飞廉东逃于商盖氏,成王伐商盖,杀飞廉。

《系年》今本:周武王既克殷,乃设三监于殷。武王陟,商邑兴反,杀三监而立录子耿。成王屎伐商邑,杀录子耿,飞廉东逃于商盖氏,成王伐商盖,杀飞廉。

第二可能是战国时期就已经出现的另一种说法。这种说法的立足点认为武庚与禄父不是一个人,武庚在前,禄父后继。后来这种说法被《尚书大传》所继承:

《系年》:周武王既克殷,乃设三监于殷。武王陟,商邑兴反,杀三监而立录子耿。成王屎伐商邑,杀录子耿,飞廉东逃于商盖氏,成王伐商盖,杀飞廉。

《尚书大传》:武王杀纣,立武庚,而继公子禄父。使管叔、蔡叔监禄父,禄父及三监叛。(46)《诗·邶鄘卫谱》孔疏引,《毛诗正义》卷2,《十三经注疏》,第622页。周公以成王之命杀禄父,遂践奄。(47)据陈寿祺辑校补,陈寿祺辑校:《尚书大传》卷2,第83页。

《尚书大传》说“武王杀纣,立武庚,而继公子禄父”,这里立武庚的是周武王,至于继立的公子禄父为何、如何继武庚,以及武庚的结局,都没有说明。对照《系年》,则禄父实际上是在武王死后所立,而且是商人所立。但是《尚书大传》实际上又根据《逸周书·作雒》“武王克殷,乃立王子禄父,俾守商祀。建管叔于东,建蔡叔、霍叔于殷,俾监殷臣”的说法,让管叔、蔡叔等三监来监视禄父,但《逸周书》又谓禄父是周武王克殷后所立,所以本身又是矛盾的。

那么,以上两种可能究竟孰是孰非呢?根据现有资料确实难以决断。但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

首先,从《系年》与《尚书大传》对比来看,二者都可推出武庚与禄父(《系年》称之为录子耿)是两个人的说法。也就是说,至晚在战国时期可能存在一种说法,即认为武庚与禄父是两个人的说法,这以《系年》为代表。到了《尚书大传》,实际上继承了这种说法,而且《尚书大传》又杂采了《逸周书》等其他说法。如果我们上述的推断没错,那么《尚书大传》所谓的“立武庚,而继公子禄父”的说法实际上来源于《系年》一类的资料。

其次,前文我们考证认为《系年》之录子耿正是《尚书大传》之公子禄父。而《系年》所谓的“武王陟,商邑兴反,杀三监而立录子耿”与史实不符,因此我们认为《系年》的这种记述有误(或像上文推测的可能是抄写讹误),而《尚书大传》沿袭了这种说法,也是不正确的。

总之,我们综合各种文献来看,传世文献所载的“武庚”“禄父”以及《系年》里的“录子耿”、大保簋中的“录子圣”都是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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