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出土北宋游安民游师孟父子墓志考辨

2022-09-19 10:45程源源
殷都学刊 2022年3期
关键词:安民墓志

程源源

(中国社会科学院 历史理论研究所,北京 100006)

民国时河南洛阳出土了北宋游安民墓志,罗振玉《芒洛冢墓遗文四编》卷六、《全宋文》均收录有其文(1)曾枣庄、刘琳:《全宋文》卷三二一八,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65—267页。,《洛阳出土石刻时地记》记载了其出土地点及墓志简介(2)郭玉堂:《洛阳出土石刻时地记》,大象出版社,2005年,第437页。,但其志石实物下落不明。游安民之子游师孟墓志亦出土于洛阳,志石现藏中国国家博物馆,由傅忠谟于1950年捐赠,《芒洛冢墓遗文四编》卷六著录志文,《北大图书馆藏历代墓志拓片目录》收其著录情况(3)北京大学图书馆金石组编:《北大图书馆藏历代墓志拓片目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870页。,《中国国家博物馆馆藏文物研究丛书·墓志卷》发表了该墓志拓本及录文。(4)中国国家博物馆:《中国国家博物馆馆藏文物研究丛书·墓志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80-181页。游师孟墓志作为传世文物,虽然其出土发掘情况已不可考,但其墓志的形制及内容仍有较高的研究价值。学界对这两方墓志的研究仅是作为研究的一个样本(5)参见陆岩《北宋人口死亡年龄研究》(南京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4年)、王冠一《宋代石刻篆文研究》(吉林大学硕士论文,2013年)和王义康《国家博物馆藏墓志概述》(《中国历史文物》,2008年第6期)诸文。,而未进行专门探讨。本文拟对游师孟墓志志石形制和游氏父子墓志进行分析,不仅从志石形制特点揭示北宋时期墓志形制的发展演变情况,而且结合相关文献史料,对墓志所反映的游氏父子的家世、仕宦、婚姻等情况进行系统分析和考辨,同时从北宋后期散官的授予、文人形象的塑造等方面来探讨当时的社会观念及价值取向。

一、游师孟墓志志石概况

游师孟是北宋晚期的一位低级文官,卒于宣和元年(1119)三月二十五日,享年三十四岁。游师孟墓志志石保存完好,未见志盖。志石高85.31厘米,宽60厘米,正书志文共18行,满行22字,共328字。篆额为“游公墓记”,首行题“宋故承节郎提辖开封府开封县居养院游公墓志铭并序”,由洛阳段诲(事迹不详)撰文。因游师孟墓志并非考古发掘品,故其确切出土时地已不可考。但据墓志中“以其年六月十五日,葬于洛阳县杜泽村先茔之次”可知,他是葬于洛阳县杜泽村其先人墓旁。据《洛阳出土石刻时地记》,游师孟的父亲游安民“以其年六月十五日,葬公于洛阳县贤相乡杜泽村,举寇氏袝焉。”(6)郭玉堂:《洛阳出土石刻时地记》,第437页。符合游师孟墓志所载下葬日期及地点。游安民的墓志是在“洛阳北十二里盘龙冢头村西出土”,游师孟既然袝葬于此,那么这里当是游师孟墓志的出土地点。

图一 游师孟墓志图片(7)采自中国国家博物馆编《中国国家博物馆馆藏文物研究丛书·墓志卷》,第181页。

游师孟墓志(见图一)首行题“游公墓志铭并序”,而篆额为“游公墓记”。墓志和墓记并不完全等同。墓记又称封记,较早的墓记可追溯到东汉延平元年(106)贾武仲妻马姜墓记。(8)郭玉堂:《洛阳出土石刻时地记》,第3页。赵超先生认为,当时的墓记从文章体例和内容来看与后世定型的墓志十分相似,只是还没有以墓志称呼罢了。(9)赵超:《古代墓志通论》,紫禁城出版社,2003年,第43页。“游公墓志铭并序”包含序文和铭文,是非常严谨的称呼,往往是士大夫之家延请名士所作,正文中“求铭于余”即是佐证,撰文者为“三川段诲”,“三川”指伊洛河,结合墓主及内容,“三川”当指伊洛河所在的洛阳地区,段诲虽不见于正史及其他文献,但游氏官宦之家既然向他求铭,应为当地颇具声望之人。而墓记相对而言是较为简单的墓志文,今之学者亦认为宋代墓志和墓记虽大体相似,但墓记内容比墓志更为简略,一般没有铭文,或只有简单的铭文。(10)详参张晨光、杨园章《北宋泉州衙前将吏王习墓志考释》一文,《文物春秋》2018年第3期。

游师孟墓记比一般墓记要更详细,但笔者以为,取“墓记”为篆额主要与政和五年(1115)颁布的《政和五礼新仪》有关,其中记载:“未发前五刻,击鼓为节,陈布吉凶仪仗、方相、志一(九品以下无)。”(11)郑居中:《政和五礼新仪》卷二六,《文渊阁四库全书》第647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338页。游师孟为承节郎,属从九品武官,按照《政和五礼新仪》,游师孟墓志无法埋设于墓圹中。不过,依据《宋史·礼志》所载“其品官葬祖父母、父母,品卑者听以子品,葬妻子者递降一等,其四品以上依令施行。”(12)(元)脱脱:《宋史》卷一二五,中华书局,1977年,第2918页。游师孟父亲游安民当时为朝奉大夫,是从六品上文官。依照此例,则游师孟可使用七品官的丧仪,但实际情况中如此应用者较少。因而以“墓记”称之,可视为规避《政和五礼新仪》的一种手段。

游师孟墓志为“楬”形墓志。从墓志图片可看出,志石不同于圭首墓志只有尖头。有学者认为游师孟墓志为碑碣式墓志(13)王义康:《国家博物馆藏墓志概述》,《中国历史文物》2008年第6期。。笔者查阅相关资料,发现此说有两处不妥:一是称为碑碣式的墓志两端抹角,以明昌元年(1190)《张子行墓志》(见图二)

图二 张子行墓志拓片(正面)(14)采自贺勇、刘海文《金代张子行墓志初探——兼析下八里墓群的始建年代及墓穴排列》,《文物春秋》2002年第3期。

图三 西朱村曹魏大墓出土314号石牌刻铭拓本(15)洛阳西朱村曹魏大墓出土314号石牌刻铭拓本(洛阳市文物考古研究院供图)。

为例,墓志上方呈圆弧形,这与游师孟墓志志石有较大区别;二是据《后汉书》李贤注:“方者谓之碑,员者谓之碣。”(16)(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卷二三,中华书局,1965年,第817页。以此论之,则游师孟墓志用“碣”字并不妥当。笔者发现,游师孟墓志与洛阳西朱村曹魏大墓出土石牌形制相似。区别在于:一是大小不同,二是石牌额有穿孔,墓志则无。赵超先生对此石牌的定名进行过详细考证,认为石牌应该称为“楬”,起源于古代官方对财物的管理制度,用作标识,而后转变为指代这类记录签牌的专有名词,现存的“楬”以木质材料居多(见图三)。(17)赵超:《洛阳西朱村曹魏大墓出土石牌定名与墓主身份补证》,《博物院》2019年第5期。笔者认为,相对于此前使用的碑碣式墓志,从形制角度来看,“楬”形无疑更加贴合游师孟墓志。游师孟的墓志形制可能与当时崇尚复古的时代风气密切相关。中唐之后,以韩愈、柳宗元为代表的古文复兴运动,到宋代已蔚然成风,欧阳修、王安石、苏轼等皆提倡古文,旨在恢复儒学道统,复兴儒学。这种复古思潮促进了金石学的产生,礼乐器物以复原三代为准。仁宗朝后,随着出土古器日繁,在器物层面复古成为可能,徽宗时翟汝文曾上言:“今商周礼器,科斗文字,燦然毕出,陛下方绍稽三代,光明典礼,此独郁而未扬,疑有阙也。愿诏硕儒博闻之士,稽正六经,考礼于夏商之器。”(18)翟汝文:《忠惠集》,《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29册,第314页。徽宗时,不但收集众多古器物蓝本,而且还多次制造仿古礼器,《徽宗政和四年夏祭方泽礼器款识》《政和甲午祭礼器款识》中便有收录。墓志虽非三代礼器,但其形制亦受到了复古潮流的影响。

二、志文所见游氏父子家世、仕宦及婚姻状况

据游安民、游师孟父子墓志,知游安民出于北魏广平侯游雅一支。游安民的曾祖游仁美定居河南,从此这一支世为河南人。游安民的祖父游文秀并无官爵,墓志称其“隐迹不曜,世不乏德。”游氏真正意义上进入官宦阶层的是游安民的父亲、游师孟的祖父游及。游及以儒学进身、以朝请大夫致仕,并加封正议大夫。朝请大夫在宋为从五品文官。元丰改制后,改六部侍郎为正议大夫,秩从三品。以五品官致仕,却能享受从三品待遇,足见宋代对文官的优待。游安民官至朝奉大夫,通判宁州,为从六品文官,未能赴任而终于府邸。游师孟母亲寇氏,封为宜人,为北宋名相寇准曾孙女。游安民共有七子七女,游师孟为其次子。游师孟去世时年仅34岁,游安民在游师孟卒七日后去世,享年59岁。游师孟长兄游师颜择吉日将师孟葬于父母之侧,从墓志记载日期来看,游师孟与其父游安民同日下葬。为便于理解,游师孟家族世系图附于下。

由墓志可知,元丰三年(1080)改制时,游安民年方二十,新官制的施行涵括了游氏父子的整个仕宦历程,将两方墓志中他们的任职迁转与相关史料相对照,可知元丰改制在中下级文官中的实际运作。据墓志,游师孟的父亲游安民“初用正议公(游及)荫补郊社斋郎”,之后调陕州灵宝县尉,又以事亲改河南府河清县尉,以上职位游安民皆未赴任。在父丧服除后,游安民才正式踏上仕途。先是调任华州华阴县尉,秩满后改为耀州淳化县尉。在此任上,游安民表现出色,墓志称其“明慎强敏,奸盗无所穷发。凡所施置,便于久远。”宋代县尉主要职责便是打击盗贼与治安防范,游安民不但断狱明察审慎,积极缉捕盗贼,还能防患于未然,良好的政绩是他能够获得进一步升迁的重要基础。随后他取得了磨勘改官的资格,在举主的推荐下迁为唐州泌阳县令。

宋代流内文官大致可分为升朝官、京官与幕职州县官三大类。幕职州县官又称选人,他们在四等七阶内的升迁称为循资,通过磨勘改官是宋代低级文官至关重要的迁转方式。仁宗宝元二年(1039)后,一般要求官员六考后方得改官:“欲乞应奏举官并须六考以上,方许铨司磨勘引见,内有曾犯私罪者量加一考。”(19)刘琳、刁忠民等:《宋会要辑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315页。从游安民早期任职经历可以看出,他在两任县尉后,用举者关升泌阳县令,并没有通过磨勘成为京朝官,这说明此时他应该还未积满六考。绍圣元年(1094),朱勃上言:“应选人历任未及三考,止许奏举职官、县令;通及三考以上及见系幕职、令录资序,方许奏举改官,庶稍抑权势请托之弊,均及寒畯效职之人,上从其议。”(20)刘琳、刁忠民等:《宋会要辑稿》,第5800页。依此规定,游安民当是两任未及三考。邓小南先生指出:“虽然一般规定三考为一任,任数和考数似能依此折合,但实际上,由于种种原因(例如差遣临时调易、官员因事离职以及员多阙少的矛盾等),考数与任数在大多情况下是分离的,只能分别计算。”(21)邓小南:《宋代文官选任制度诸层面》,河北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103页。实际情况中,由于不同差遣的任期和应差出州界等情况,使得选人改官的考任情况更加复杂,游安民的经历即是这一情况的写照。

游安民在泌阳县令任上成绩斐然,主要表现在劝课农桑上,墓志载“未踰岁,复陂塘几千顷。部使者列上其能,改宣德郎、知滑州韦城县。”(22)曾枣庄、刘琳:《全宋文》卷三二一八,第266页。宋代以京朝官领县者称知县,以选人领县者称县令,从“知滑州韦城县”,可知游安民是由选人身份改为京朝官的。值得一提的是,从墓志中可以看出,游安民作为幕职州县官,他的政绩在考课中取得了不错的结果,虽然其具体等级我们不得而知,但在升迁中当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在滑州韦城知县任上,“时诏诸路募兵以填阙额,因有程限,军吏倚以为奸,甚者至于通衢驱掠”。游安民反对这种扰民做法,“独陈檄劝谕,不加扰而数亦充”。(23)曾枣庄、刘琳:《全宋文》卷三二一八,第266页。在此任后,游安民转通直郎,知顺安军高阳县。随后,游安民进奉议郎,判西京句院。这是一个掌管洛阳地区财政经费的差事,曾巩有言:“内外经费之事,总于句考之司,郎实主之,位重省闼。”(24)曾巩撰,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卷二四,中华书局,1984年,第382页。游安民对于书吏的贪墨多有惩戒:“吏积为奸,指虚名而给实券者,藉相比也。公每得其伪,重置于法,人畏之如神明,迄其去不敢复欺。”(25)曾枣庄、刘琳:《全宋文》卷三二一八,第266页。之后,他升为承议郎,又迁朝奉郎、怀州司录事,赐六品服。司录事是大观二年(1108)改司录参军时置,为正七品上文官。游安民“创为新规,革去素弊,经画有序,条目可观。于是镕范既精,增衍亦倍,国用赖之。”(26)曾枣庄、刘琳:《全宋文》卷三二一八,第266页。其后以年资迁朝散郎,加朝请郎,以朝奉大夫通判宁州,未上任而卒于私宅。

游安民最终官从六品,看似不高,实际上已殊为难得。宋代荫补入仕者众多,为保证官僚队伍的整体素质,对出身进士的官员多加重用,而对恩荫子弟之晋升则多有限制,在官员的磨勘叙迁中,出身途径是重要的参考标准,京朝官在叙迁中有出身、带馆职的可以超资转,无出身则只能逐资转。(27)胡坤:《限考受荐:宋代选人改官的资格》,《中国史研究》2012年第1期。北宋前期,“若磨勘应格,自县令、录参以上及六考者,有出身皆改著作郎,无出身、及七考者该大理寺丞,其有功赏、循资者减一考。”(28)章如愚:《山堂群书考索(后集)》卷一九,《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38册,第251页。元丰改制后,以寄禄阶更易旧官,将中散大夫、朝议大夫等职分为左右二等,进士出身直接转左,无出身则须自右转左。游安民以荫入仕,在59岁时才官至从六品。

游师孟为人有古风,好学不倦。事亲至孝,“虽授命早,而踟蹰不进”(29)中国国家博物馆:《中国国家博物馆馆藏文物研究丛书·墓志卷》,第180-181页。,这与游安民早年的经历相似。之后,由于娶宗室女,以荫任开封县提辖,主要负责居养院事务。居养院是宋代所设的救济机构,用于收容贫民,其名称由徽宗亲赐。墓志称游师孟以荫为承节郎,属小使臣。小使臣的主要差遣一般为监当官、监押、巡检、县尉等,但游师孟却以小使臣而充提辖,任职于社会福利机构。

游师孟初娶赵氏,赵氏乃济阴郡王曾孙女,属远支,因此游师孟作为其夫婿,毕竟与皇室关系疏远,因而地位低下的小使臣便成了游师孟当时所能获得的最好官职,墓志称赵氏“以恩奏公补此官”(30)中国国家博物馆:《中国国家博物馆馆藏文物研究丛书·墓志卷》,第180-181页。。神宗熙宁二年(1069)出台了明确规定:“有服女之婿,本服大功以上女,右班殿直,小功女,三班奉职,缌麻女,三班借职。”(31)黄以周等:《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卷六,中华书局,2004年,第271页。赵氏为小功女,照此规定,游师孟得封三班奉职。此时,三班奉职已改为承节郎,故游师孟为承节郎。赵氏于政和四年(1114)以疾卒。游师孟继室为燕王宫族妹,但与史籍对照,并无“燕王宫”的记载。游师孟去世时,他已经出阁的四位姐妹均嫁入官宦人家。从游师孟及其家族的婚嫁情况来看,他们多与宗室及仕宦阶层联姻,这种婚姻对家族的发展很有影响,游师孟正是凭借宗室夫婿的身份获得了官职。

三、游氏父子墓志的史学分析

墓志不但是传世文献的重要补充,本身也是史学分析的对象。对于墓志中所反映的精英阶层的价值取向和形象构建问题,笔者拟以游氏父子为例,聚焦北宋末年的下级官员,从史学分析的角度作进一步阐释。

1. 两方墓志反映的丧葬观念

游氏父子墓志有一个较为特别的地方,就是二人去世时间仅隔七天,且同葬祖茔。宋代官员的回避制度已趋于完善和成熟,从墓志所反映的生平经历来看,游安民与洛阳的交集仅在任西京句院时,之后便调转至其他地方任职了,而游师孟则与洛阳没有任何交集。大量地方官员外出任职,这使得他们卒于外地的可能性大大增加。但受孝道及礼制的影响,这些官员的后代会在其离世后挑选合适时机,将其归葬祖茔。

游氏父子的归葬体现了对风水的重视。如游安民墓志载“师颜等卜以其年六月十五日葬公于洛阳县贤相乡杜泽村先域之次”,说明是在游师孟长兄游师颜的主持下,通过占卜吉凶来挑选归葬时间与地点的。宋人观念受佛道影响较深,因此普遍重视葬地风水。他们认为,好的葬地不但可以告慰祖先,还可庇佑子孙。为贪求吉壤,有“至数十年不葬其亲者。有既葬以为不吉,一掘未已,至三掘四掘者。有因买地致讼,棺未入土,而家已萧条者。”(32)罗大经:《鹤林玉露》丙编卷六,中华书局,1983年,第344-345页。

游氏父子归葬祖茔还体现了对孝道的尊崇。吉壤虽然极其重要,但因此而多年不安葬亲人,则有违孝道,此时祖茔就成了埋葬亲人的首选,既无需考虑风水问题,也能挡灾避祸,朱熹便说:“祖茔之侧,数兴土功以致惊动,亦能挺灾。”(33)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一五,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730页。归葬祖茔一方面避免了逝者不能入土为安,另一方面使得逝者得以与祖先团聚,在另一个世界继续侍奉左右,这也是孝道的一种体现。

2. 两方墓志对文官与文人形象的构建

墓志作为一种特殊文体,在长期的发展中形成了一些高度雷同化、程式化的书写模式,对墓志的书写模式,明人已大致把握其规律:“凡墓志铭书法有例,其大要十有三事焉。曰讳、曰字、曰姓氏、曰乡邑、曰族出、曰行治、曰履历、曰卒日、曰寿年、曰妻、曰子、曰葬日、曰葬地,其序如此,如韩文公《集贤校理石君墓志铭》是也;其曰姓氏、曰乡邑、曰族出、曰讳、曰字、曰行治、曰履历、曰卒日、曰寿年、曰葬日、曰葬地、曰妻、曰子,其序如此,如韩文《故中散大夫河南尹杜君墓志铭》是也。其他虽序次或有先后,要不越此十余事而已,此正例也,其有例所有而不书,例所无而书之者,又其变例,各以其故也。”(34)朱记荣:《金石全例》,北京图书出版社,2008年,第257页。这段关于墓志“十三式”的总结适用于绝大部分士人墓志。基于这一模式,即可将志主构建为一个个具体的人物形象,比如孝子、良吏、文人、隐士等。游安民与游师孟虽为父子,但由于离世前后仅差七天,具有共时性特征,从中我们通过比较形象构建中的异同,一窥当时墓志书写的普遍模式。这两方墓志都是亲人请托所作,游师孟的墓志是出自洛阳段诲之手,此人并无其他文献资料可供探寻;游安民的墓志出自朱维之手,朱维是北宋政和年间宫廷典乐,曾任京西提刑,精于音律,叶梦得《避暑录话》中有关于他精通琵琶和古琴弹奏的记载。(35)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二,收入《宋元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622页。

两方墓志虽然不是出于一人之手,所记早年经历却有雷同。如都重视将早年的无意仕途与孝道结合起来。两方墓志对志主早年生活经历有一段几乎完全相同的描述:游安民“公少喜学问,有远志,不碌碌与世俗相低昂”,游师孟“公为人修整,宛有古风,好学不倦”。学而优则仕的观念在中国传统社会根深蒂固,既然志主如此好学聪慧,那么如何去解释他们以门荫入仕而非通过科举考试取得出身呢?撰志者不约而同地采用了奉养父亲以致耽误仕途,又经父亲教导而出任小官的叙事策略,非常完美地实现了逻辑上的合理。如游安民的墓志载:“一日,顾谓公曰:‘盍仕乎?日月逝矣,无过以我为念。’公虽不敢违其意,默自谓事亲之日短,岂可朝夕去庭闱,姑调陕州灵宝县尉。”游师孟墓志载:“异日,父命之曰:‘汝兄弟众,我左右岂专汝邪?日月逝矣,宁不惜哉!’既提辖居养事务,修其职,颓弊振举。”通过上述父子间的谈话以及对细节的展现,不仅增加了叙事的可信度,而且还塑造了一个淡泊名利、重视孝道的人物形象。

当然,游安民和游师孟此后的人生经历决定了他们的叙事侧重点并不相同。在游安民的墓志书写中,仕宦经历及政绩是叙事重点,游安民实际上经历了8次官职上的调动,其中详细记载政绩的有5次之多,对游安民的德行、政绩、为官能力等方面进行了充分肯定。游师孟英年早逝,仕途上止步于开封县提辖,因而墓志书写的重点是将他塑造为一个达观雅士,如载:“奇公者以公磊落,许其必能起家……公初感疾,恬不为虑,祝其妻孥曰:‘浮世幻化,不异生死,又何戚戚于其间邪!’援笔成书,留以遗之亲友,真达士也。”将一个看淡生死而又淡泊名利的雅士形象呈现出来,这是当时时代精神的写照。

四、结语

从游师孟的志石形制来看,下级官员为规避《政和五礼新仪》的约束,在复古潮流影响下,碑形或其他形制的墓志由此增多。通过对游氏父子墓志的分析可知,游安民出生于北宋中后期的上层文官之家,他还以父荫补郊社斋郎,而到游师孟一代却只能以宗室夫婿的身份补小使臣之职。游氏家族尽管还维持着官员的身份,但已逐渐走向下坡,这是社会阶层流动加剧之下一个文官家族生存状况的缩影。

游安民以荫入仕,59岁时官至从六品。从墓志来看,他是一个颇有能力、积极革除弊端的能吏,尽管墓志有彰善隐恶的题材要求,但游安民在为官上确有过人之处,亦不难看出。游安民与游师孟早年皆无意仕途,事亲纯孝,这只是墓志的一种叙事策略,用以回避他们无出身的事实。游安民的墓志重视强调他的仕宦经历,将他塑造为有德行的能吏,评价他“才则未试,志则不遂,德则无愧”(33)曾枣庄、刘琳:《全宋文》卷三二一八,第267页。;游师孟由于并无多少仕宦经历,墓志则着重塑造其淡泊名利的文人形象。文官与文人,是墓志的一种叙事模式,其中包含着时代的价值取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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