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国章
(安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安阳 455000)
至南北朝后期,经典异文再次大量滋生,引起士人强烈不满,《颜氏家训·杂艺篇第十九》云:“大同之末,讹替滋生,萧子云改易字体,邵陵王颇行伪字;朝野翕然,以为楷式,画虎不成,多所伤败。至为一字,唯见数点,或妄斟酌,逐便转移。尔后坟籍,略不可看。北朝丧乱之余,书迹鄙陋,加以专辄造字,猥拙甚于江南。乃以‘百’‘念’为‘忧’,‘言’‘反’为‘变’,‘不’‘用’为‘罢’,‘追’‘来’为‘归’,‘更’‘生’为‘苏’,‘先’‘人’为‘老’,如此非一,遍满经传。唯有姚元标工于楷隶,留心小学,后生师之者众。”(1)檀作文译注:《颜氏家训》,中华书局,2011年,第305页。唐代一统之后,开始进行大规模的正字运动,国子监设有书学博士,《唐六典》卷二十一《国子监》云:“书学博士二人,从九品下。书学博士掌教文武官八品以下及庶人子之为生者,以《石经》《说文》《字林》为专业,馀字书亦兼习之。石经三体书限三年业成,《说文》二年,《字林》一年。其束修之礼,督课、试举,如三馆博士之法。”(2)李林甫等撰,陈仲夫点校:《唐六典》,中华书局,2014年,第562页。唐代考订经典用字者,主要有颜师古《五经定本》、张参《五经文字》、唐玄度《九经字样》。唐文宗开成二年(837)完成开成石经的刻立,五经文本渐趋完善。
颜师古(581—645),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人,官拜秘书监、弘文馆学士,两《唐书》皆有传。《新唐书·儒学上》云:“颜师古字籀,其先琅邪临沂人。祖之推,自高齐入周,终隋黄门郎,遂居关中,为京兆万年人。父思鲁,以儒学显。武德初,为秦王府记室参军事。师古少博览,精故训学,善属文。仁寿中,李纲荐之,授安养尉。尚书左仆射杨素见其年弱,谓曰:‘安养,剧县。子何以治之?’师古曰:‘割鸡未用牛刀。’素惊其言大,后果以干治闻。”颜师古《五经定本》成书于公元630-633年,《贞观政要·崇儒学》云:“贞观四年,太宗以经籍去圣久远,文字讹谬,诏前中书侍郎颜师古于秘书省考定‘五经’。及功毕,复诏尚书左仆射房玄龄集诸儒重加详议。”(3)骈宇骞译注:《贞观政要》,中华书局,2011年,第481页。据《旧唐书》卷三《太宗本纪下》,贞观七年(633)“十一月丁丑,颁新定《五经》”。《旧唐书·颜师古传》云:“太宗以经籍去圣久远,文字讹谬,令师古于秘书省考定《五经》,师古多所厘正,既成,奏之。太宗复遣诸儒重加详议,于时诸儒传习已久,皆共非之。师古辄引晋宋已来古今本,随言晓答,援据详明,皆出其意表,诸儒莫不叹服。”
颜师古《五经定本》由唐太宗颁行天下,故而具有绝对的威权性质,《旧唐书·儒学传序》云:“太宗又以经籍去圣久远,文字多讹谬,诏前中书侍郎颜师古考定《五经》,颁于天下,命学者习焉。”但由于作者受制于编撰时限,未能悉审,仓促改订在所难免,故而孔颖达等人编撰《五经正义》时对《五经定本》就有一定的抵触情绪,臧庸《毛诗注疏校纂序》云:“孔冲远撰《正义》时,所据有定本、俗本、集注本。今考俗本,乃世俗通行,未经改窜,为最善,孔氏多所从之。定本为唐贞观间奉敕校定之官本,私改甚多,孔所不从,而每称定本为是,斥俗本为非,盖因奉敕删定,不便议官本之失耳。”(4)臧庸:《拜经堂文集》,《续修四库全书》第149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29页。
清代学者段玉裁、阮元也都曾指出过颜师古《五经定本》中存在的问题,阮元《毛诗注疏校勘记》于“所以风天下”之下记曰:“考颜师古为太宗定《五经》,谓之定本,非孔颖达等作《正义》之本也。俗本谓当时通行之本,亦非即作《正义》者,兼不专指一本。……定本出于颜师古,见旧新二《唐书·太宗纪》《颜籀传》《封氏闻见记》《贞观政要》等书,段玉裁所考得也。”(5)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第275页。《毛诗注疏校勘记》又于《匏有苦叶》“以衣涉水为厉谓由带以上也”之下记曰:“云‘今定本如此’,是旧本不如此,今无可考。段玉裁云:‘定本出于小颜,恐属臆改。’”(6)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306页。由于颜师古《五经定本》存在先天性的不足,无力承担起统一经典用字的重任,故阮元《毛诗注疏校勘记序》云:“自汉以后,转写滋异,莫能枚数。至唐初,而陆氏《释文》、颜氏定本、孔氏《正义》先后出焉。其所遵用之本不能画一。”(7)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6页。
张参,乃唐代大历年间“儒学高名”(《旧唐书·郑絪传》),官至国子司业。《五经文字》撰著的起始时间非常清楚,据张参本序云,该书撰著于大历十年(775)六月至大历十一年(776)六月。是书乃承诏之作,非出张参一人之手,《五经文字序例》云:“参幸承诏旨,得与二三儒者分经钩考,而共决之。……乃命孝廉生颜传经收集疑文互体,受法师儒,以为定例。”(8)张参:《五经文字》,摛藻堂四库全书荟要本,第2-3页。书成之后,《五经文字》首书于国子监讲堂之屋壁,刘禹锡《国学新修五经壁本记》云:“初,大历中名儒张参为国子司业,始详定《五经》,书于论堂东西厢之壁。”(9)刘禹锡:《刘禹锡集》,中华书局,1990年,第97页。开成二年改为石刻,作为开成石经的一部分,附于经文之后。
唐代士子在科举时俗字正字通用的情况非常普遍,加之所习经书文字又有版本之间的差异,为评判优劣得失,考官有时不得不让考生奉上自己所读的经书版本,《封氏闻见记》卷二《石经》云:“初,太宗以经籍多有舛谬,诏颜师古刊定,颁之天下。年代既久,传写不同。开元以来,省司将试举人,皆先纳所习之本;文字差异,辄以习本为定。义或可通,虽与官本不合,上司务于收奖,即放过。”(10)封演撰,赵贞信校注:《封氏闻见记校注》,中华书局,2005年,第12页。国子司业张参感叹道:“人苟趋便,不求当否,字失六书,犹为一事,五经本文荡而无守矣。”(《五经文字序例》)这就是《五经文字》编著的动因。
张参《五经文字》选用《说文》为正字标准,辅以《字林》;参酌石经文字,辅以经典文本及其释文。在正字对象的选择上,有1281条明确标识选自《诗》《书》《礼》《易》《春秋》及《论语》《尔雅》,其余的字不具体分辨采自哪一部经典(11)刘元春、王平:《“张参”生平及〈五经文字〉流传问题考辨》,《上海交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3期,第99-108页。。
《五经文字》的功用主要为规范文字书写形态和总结用字规律。
1.正形体
《五经文字》虽说以《说文》为正字依据,却并没有明显的保守复古倾向,从其注解中可以看出作者倒是具有一定的文字发展观念。如《五经文字》走部曰:“走,《说文》从夭从止,今依经典相承作‘走’”。又如《五经文字》犬部曰:“犬,今依石经,凡在左者皆作犭。犭音犬。”在小篆中,不管构件“犬”位于合体字的哪个部位,其形体几乎没有差别,而发展到隶书阶段,构件“犬”位于合体字的左边则形变为“犭”,如“犹”“狩”“狡”“犯”等字;“犬”位于合体字的其他部位仍然作“犬”,如“猷”“献”“然”“器”“戾”“默”等。
2.明用字
在经典用字实践上,最为突出的问题是假借。假借属于同字异用现象,李运富先生说:“汉字职能的实现有本用、兼用、借用三种情况。本用为本字记本词,兼用为源本字记派生词,借用为借字记他词。”(12)李运富:《论汉字的记录职能(上)》,《徐州师范大学学报》2003年第1期,第56-59页。如《五经文字》木部曰:“柚,柚橘也。又杼柚字,见《诗》。”又曰:“椹,射质也,见《周礼》。《诗》或体以为桑葚字。”又曰:“杠,床前横木。今经典用为旌旗杠。”《五经文字》手部曰:“措,置也。经典多借错字为之。”《五经文字》鸟部曰:“鸩,春秋传以为酖。此字见酉部。”“鸠”本为毒鸟,借用为“酖”,义为用鸠羽所沥的毒酒。又如《五经文字》隹部曰:“雕,鸟名,与鵰同。经典或借用为雕饰字。”“雕”本为鸟名,假借为“雕饰”之义。又如《五经文字》水部曰:“沮,七余反。《诗·风》以为沮洳之沮,即虑反;《小雅》以为遄沮之沮,在吕反。”“沮”本为水名,《说文》水部:“沮水,出汉中房陵,东入江。从水且声。”《诗经·魏风·汾沮洳》:“彼汾沮洳,言采其莫。”《毛传》:“沮洳,其渐洳者。”《诗经·小雅·巧言》:“君子如怒,乱庶遄沮。”《毛传》:“遄,疾。沮,止也。”
唐玄度,字彦升,唐文宗时为翰林待诏,《四库全书·〈九经字样〉提要》云:“《九经字样》一卷,唐开成中翰林待诏唐玄度撰。”据王溥《唐会要》卷六十六《国子监》,唐文宗太和七年(833),“其年十二月,勅于国子监讲堂两廊,创立石壁九经,并《孝经》《论语》《尔雅》,共一百五十九卷,字样四十卷。”(13)王溥:《唐会要》,中华书局,1955年,第1162页。唐文宗开成二年(837),“八月,国子监奏,得覆定石经字体官翰林待诏唐元度状。伏准太和七年二月五日勅,覆九经字体者。今所详覆,多依司业张参《五经字》为准。其旧字样,岁月将久,画点参差。传写相承,渐致乖误。今并依字书与较勘,同商较是非,取其适中,纂录为《新加九经字样》一卷。请附于《五经样》之末,用证缪误。勅旨,依奏。”(14)王溥:《唐会要》,第1162页。故知《新加九经字样》始成于唐文宗太和七年(833),后来得以刻立于开成石经之后。
《新加九经字样》是为补备张参《五经文字》而编著,规模较小,仅收字421个,《新加九经字样序》云:“大历中,司业张参掇众字之谬,著为定体,号曰《五经文字专典》。学者实有赖焉。臣今参详,颇有条贯。传写岁久,或失旧规。今删补冗漏,一以正之。又于《五经文字》本部之中,采其疑误旧未载者,撰成《新加九经字样》一卷,凡七十六部四百廿一文。”(15)唐玄度:《新加九经字样》,中华书局,1985年,第11-13页。《新加九经字样》虽非巨著,却意义非凡,是作于文字隶变和讹俗现象考察颇详,创获甚夥,在文字规范方面相较于张参《五经文字》也更具有发展的眼光,李建国《汉语规范史略》说:“玄度注意了篆楷字体之间的差异,既不完全采用《说文》,也不完全采用俗体,而是从切实可行的原则出发,在楷书中排除不规则的俗体,而取合于六书或有字理可说的隶变字。这种折衷于古今,尊重六书理论而又不违背文字发展规律的原则,使楷体正字地位进一步巩固。”(16)李建国:《汉语规范史略》,语文出版社,2000年,第122页。
出于文字规范建设的考虑,唐人颜元孙以文字的适用性为标准把文字分为“俗”“通”“正”三种,其《〈干禄字书〉序》云:“所谓俗者,例皆浅近,唯藉帐、文案、劵契、药方,非涉雅言,用亦无爽,倘能改革,善不可加。所谓通者,相承久远,可以施表、奏、笺、尺牍、判状,固免诋诃。所谓正者,并有凭据,可以施著述、文章、对策、碑碣,将为允当。”(17)颜元孙:《干禄字书》,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3-4页。唐玄度的正字观念在此基础上有所发展。概而言之,被纳入《新加九经字样》正字系统的主要有《说文》正字、经典通用字、隶变字、隶省字、俗字、古字、讹变字等数种。
(1)以《说文》所收字为正字
(2)以经典通用字为正字
(3)以隶变字为正字
(4)以隶省字为正字
(5)以俗字为正字
把俗字与正字对举,并说明此类俗字已经取得通用字的地位。如《新加九经字样》广部:“廱雍,上正下俗。今经典相承‘辟廱’用上字,雍州名用下字。《尔雅》作雝。”又如《新加九经字样》亻部:“躳躬,身也,《说文》云。下俗‘躳’,今经典通用之。”
(6)以古字为正字
《新加九经字样》言部:“谯诮,樵去。二同,今经典相承用下。”考诸《说文》言部,则曰:“诮,古文谯,从肖。《周书》曰:‘亦未敢诮公。’”
(7)采纳讹变字
唐代开成石经的前身是大历十一年(776)书于国子监讲论堂东西厢壁上的五经壁本,张参《五经文字序例》曰:“书于屋壁,虽未如蔡学之精密,石经之坚久,慕古之士,且知所归。”(19)张参:《五经文字》,第2页。唐宪宗元和十三年至十四年(818~819),由于太学荒毁日久,时任尚书左仆射兼国子祭酒的郑馀庆奏请重修壁经,《册府元龟·学校部·奏议三》:“郑馀庆为太子少师,判国子祭酒事。元和十三年十一月,馀庆以太学荒坠日久,生徒不振,遂奏请率文官俸禄,修广两京国子监,时论美之。十四年十二月,馀庆又奏请京见任文官一品以下,九品以上,及外使兼京正员官者,每月所请料钱,请率计每贯抽一十文,以充国子监修造先师庙及诸室宇,缮壁经。”(20)王钦若等编纂,周勋初等校订:《册府元龟》第7册,凤凰出版社,2006年,第6968页。太和年间,五经壁本还曾由土壁改易为木版,此事由国子祭酒齐皞、太常博士韦公肃主持,时任礼部郎中、集贤直学士的刘禹锡为此撰写了《国学新修五经壁本记》,其文云:
初,大历中,名儒张参为国子司业,始详定《五经》,书于论堂东西厢之壁。辨齐鲁之音,取其宜;考古今之文,取其正。繇是诸生之师心曲学、偏听臆说,咸束之而归于大同。揭揭高悬,积六十岁。崩剥污衊,淟然不鲜。今天子尚文章,尊典籍。于苑囿不加尺椽,而成均以治。国学上言,遽赐千万。时祭酒皞实尸之,博士公肃实佐之。国庠重严,过者必式。遂以羡赢,再新壁书。惩前土涂不克以寿,乃析坚木负墉而比之。其制如版牍而高广,其平如粉泽而洁滑。背施阴关,使众如一。附离之际,无迹而寻。堂皇靓深,两庑相照。申命国子能通法书者,分章揆日,逊其业而缮写焉。笔削既成,雠校既精。白黑彬斑,了然飞动。以蒙来求,焕若星辰;以敬来趋,肃如神明;以疑来质,决若蓍蔡。由京师而风天下,覃及九译,咸知宗师,非止服逢掖者钻仰而已。……时余为礼部郎。(21)刘禹锡:《刘禹锡集》,第97页。
据考证,刘禹锡任礼部郎中的时间“只能是在太和二——四年之间”(22)路远:《唐国学〈五经壁本〉考——从〈五经壁本〉到〈开成石经〉》,《文博》1997年第2期,第39-42页。,故五经壁本改用木版的时间约为公元828~830年。
木版五经壁本存世时间不长,据《旧唐书》卷一七三《郑覃传》,时任工部侍郎兼充翰林侍讲学士的郑覃于太和四年(830)上奏唐文宗说:“经籍讹谬,博士相沿,难为改正。请召宿儒奥学,校定六籍,准后汉故事,勒石于太学,永代作则,以正其阙。”据《唐会要》卷六十六《国子监》,太和七年(833)创立石壁九经。在国子监讲论堂两廊刻立石壁九经之际,“覃奏起居郎周墀、水部员外郎崔球、监察御史张次宗、礼部员外郎温业等校定《九经》文字,旋令上石”(《旧唐书·郑覃传》)。《新唐书》卷一百六十五《郑覃传》亦云:“始,覃以经籍刓缪,博士陋浅不能正,建言:‘愿与巨学鸿生共力雠刊,准汉旧事,镂石太学,示万世法。’诏可。覃乃表周墀、崔球、张次宗、孔温业等是正其文,刻于石。”唐文宗开成二年(837)石经刊刻完毕,末署“开成二年丁巳岁月次于玄日维丁亥”。
唐开成石经的刻立意义非凡,“是对儒家文献以及中国汉字的极为严格而成功的一次标准化”(23)强跃、陈根远:《唐代〈开成石经〉的刊刻与价值》,《文博》2015年第5期,第76-81页。。五代时在冯道的倡议和主持下,主要由国子监牵头负责,从后唐至后周,耗时二十余年,终于把开成石经上的文字雕版印刷成儒家九经范本,后人称之为“旧监本”。此举对于中华学术影响深远,元代农学家王祯《农书》记载道:“五代唐明宗长兴二年,宰相冯道、李愚请令判国子监田敏校正九经,刻板印卖,朝廷从之。锓梓之法,其本于此。因是天下书籍遂广。”(24)王祯:《农书》卷22,钦定四库全书本,第24页。黄永年《古籍版本学》说:“用雕版印经以代替石经确是深有益于文教的划时代大事情。”(25)黄永年:《古籍版本学》,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55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