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推源与溯流的研究方法
——以“渣滓义”为例

2022-09-01 02:05冷瑞婧
合肥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音义元音同源

冷瑞婧

(暨南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2)

从声符角度进行推源,为研究汉语词源义的重要切入点。自宋代王圣美“右文说”萌发对声符关系的考求与系联,后世王念孙继而提出“因声求义”突破“右文”形体障碍,章太炎、黄侃结合金石材料、方言语料提出“声义互治”之法,杨树达进一步提出“声中有义”,扩充声符假借在寻求音义中的重要作用。当下学者亦对同源词声符的研究方法进行创新,寻求词源意义。张博提出利用同族词音转义衍关系,对多组同族词进行组际互证[1]259;黄易青利用陆宗达、王宁提出的“比较互证法”,探究上古汉语研究中的同源义互证[2]197;陈晓强则对形声字声符系统中的形义联系进行研究,论述了汉语同源词声符互通现象[3];殷寄明将具有同源关系的单音节词以古音系联,构成汉语字词同源大系[4]1。

从声符所具有的词源示义功能来看,并不是所有的词源义皆可从声符求得。在对汉语声符进行研究的同时,应充分结合汉语字形的发展演变进一步考求。如在对“渣”义研究的过程中发现,从“查”声符入手,并不能得出“渣滓义”的来源,这就需要充分利用词源推源与溯流设点、连线、铺面的方法结合探源。

一、推源——形音义三者互求

“查”,《说文》未收,其在早期文献中常见于地名或果树名。《三国志·孙静传》:“静说策曰:‘朗负阻城守,难可卒拔。查渎南去此数十里,而道之要径也,宜从彼据其内。’”此“查渎”为地名。又《西京杂记·上林名果异木》:“查三:蛮查、羌查、猴查。”此“查”为果树名称。《广韵·麻韵》指出“查”同“楂”。“楂”与“樝”同。杜甫《竖子至》:“樝梨才缀碧,梅杏半传黄。”仇兆鳌注:“樝,或作楂,通作查。”又《太平御览》卷六百三十四引《俗说》:“张邀在鼓城,请假当归东。傅亮时为宋台侍中,下舫中与张别。张不起,授两手指着舫户外,傅遂不执其手,熟视张面云:‘‘摣’是梨中之不臧者。’便去。”此处“摣”当作“樝”,指一类酸性水果,与“梨”并举。因张敷不拘礼度,傅亮以“樝”讥讽。《尔雅翼》卷十:“樝,似梨而色黄,其味酢涩,今人谓之榠樝。”故樝、楂、查三者字形联系密切。

字符部件的类化具有非常规律的现象,对“渣”字字形的考察过程中,发现具有整齐的声符“查”的部件演变。南北朝时期异体字、俗字的出现使文字规范化问题亟待解决。这一时期同声符换旁通用较为普遍,声符的简化与讹变呈现出较强的类化性。

(1)樝—柤—査—查—楂

《说文·木部》:“樝,果似梨而酢。从木虘声。”《干禄字书·平声》:“柤、樝,槎、査,上通下正。”《五经文字·木部》:“樝,又作柤。”

《说文·手部》:“抯,挹也。从手且声,读若樝棃之‘樝’。”摣、揸《说文》未收。《方言》卷十:“抯,揸取也,南楚之间,凡取物沟泥中谓之‘抯’,或谓之‘揸’。”钱绎笺疏:“抯,今俗语读如‘渣’,与‘揸’亦同。”“揸”在元代文献中出现,元杨梓《敬德不伏老》第一折:“我也曾揸皷夺旗,抓将挟人。”

(6)苴—蔖

《说文·艸部》:“苴,履中艸。从艸且声。”蔖,《正字通·草部》:“蔖,同苴。”清王引之《经义述闻·释草》“蓾蔖”条:“苴、蔖古字通。”

(7)诅—謯

《说文·言部》:“謯,娽也。从言虘声。”“诅,詶也。从言且声。”《汉书·外戚传下·孝成许皇后》:“后姊平安刚侯夫人谒等为媚道,祝謯后宫有身者王美人及凤等。”颜师古注:“謯,古诅字。”《正字通·言部》:“謯,同诅。”

《宋书》《南齐书》《南史》中记有一则相同的史料,但其用字不同,足以说明樝、查当为同义的衍化字形。异文表格对照如表1:

表1 “査”“查”“樝”异文对照表

从字形演变来看,“樝”的简化字作“柤”,“柤”的偏旁易位字为“査”,“查”则为“査”的俗字,后“查”行而“査”废,“楂”则为“查”的增旁字。

故“渣滓”之“渣”当为“柤”的偏旁易位字“查”加形旁而来。“柤”亦有“渣滓”义,唐蔺道人《仙授理伤续断秘方》:“水盏半,煎至一沸,去柤温服,不拘时。”“查”有渣烂浊臭义。唐玄奘译《阿毘达磨顺正理论》:“谓此增中。尸粪泥满。查濑臭涩。深没于人。”(T29/516c)(1)本文所引来源《CBETA 电子佛典集成》,中华电子佛典协会(Chinese Buddhist Electronic Text Association 简称CBETA),2014年版。标注格式“T”指《大正新修大藏经》、“X”指《卍新纂续藏经》、“J”指《嘉兴藏》、“C”指《中华藏》,“/”前后的数字分别表示册数和页数,a,b,c分别表示上中下栏。,后“查”因“滓”而偏旁类化作“渣”,构成“渣滓”一词。

“查”的渣滓义当为具有同源义素的“樝”“粗”“苴”派生而来的意义。从同源关系来看。同一语源的“樝”“粗”“苴”皆具有“粗劣”的源义素。清胡绍煐《文选笺证》卷九:“樝之言粗也,皮粗而肉坚厚,故谓之樝。”《说文·米部》:“粗,疏也。”段注:“疏,麤也,谓粝米也。”粝米,即只去皮壳不加精制的粗米。苴,《说文·草部》:“苴,履中草。”“苴”为用于垫鞋的干草,因干枯无用的茅草,引申指粗劣、粗恶。《庄子·让王》:“颜阖守陋间,苴布之衣,而自饭牛。”“苴布”即粗布。“柤”亦具有粗劣义,晋皇甫谧《针灸甲乙经》卷十二:“去其柤,饮汁一小杯。”“柤”即粗劣无用之物。“樝”“粗”“苴”同源词的核义素和类义素的关系,根据王宁提出的义素分析法[7],可以表述为Y[3]=/瓜果类、米类、草类/+/粗糙/。樝=/瓜果类/+/皮粗肉坚厚/;粗=/米类/+/只去皮壳,不加精制的粗米/;苴=/草类/+/干枯粗糙/。

柤、粗、苴三者在文献中常可相互借用。如“柤”与“粗”,《文选·陆机〈辨亡论〉》:“爰及中业,天人之分既定,百度之缺粗修。”梁章钜《文选旁证》:“六臣本‘粗’字作‘柤’。”“柤”又可借为“苴”,指枯草。《诗·大雅·召旻》:“如彼岁旱,草不溃茂,如彼栖苴。”清李富孙《七经异文释》:“《众经音义》引作‘栖柤’。”又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三家》‘苴’作‘柤’。”“苴”可借为“柤”,《山海经·中山经》:“又东南三十里,曰依轱之山,其上多杻橿,多苴。”郝懿行笺疏:“《经》内皆云‘其木多苴’,疑‘苴’即‘柤’之假借字也。”故“苴”“柤”实可通用。从语音关系来看,“柤”中古音为庄母麻韵二等,与“苴”崇母麻韵二等旁纽叠韵,可音近借用。从同源、通假以及语音关系来看,“查”因具有“粗”的源义素而引申有“渣滓”义,后在形旁类推作用下作“渣”。

从以上对声符“查”字形演变和意义来源的探究来看,推源的过程中充分利用声旁类化字形,考求形声字声符之间的简化和借用关系,利用义素分析法寻求共同义素。同时,利用语音相同或相近的原则系联同源词,对语义进行溯源分析。

二、溯流——声符扩展系联

对“渣滓”义进行推源的过程,即利用词源学方法探求“渣”字形演变及意义来源。而在对与渣滓义相关的其他字形的分析过程中,亦发现与“查”声符联系密切的其他声符字以及与“渣滓”义有关的其他字形,这亦需要进一步对与“查”有关的声符及渣滓义进行扩展系联。

中古时期的元音高化,不仅使“虘”声字与“且”声字通用,还使两者与音近声符“乍”产生了同源字形。声符“乍”上古铎部韵尾[-k]脱落,中古转入家麻韵,亦产生元音高化,从而与“渣”互通。与“渣”互通的声符“乍”字,除了作为名词表示渣滓义,还可作为动词表示过滤渣滓之义。下面我们从“苲”“笮”引发的字形演变亦可看出渣滓义在声符“乍”字下的发展。

(8)笮(窄)—榨(搾)—醡

《说文·竹部》:“笮,迫也。在瓦之下,棼上。从竹乍声。”段注:“《说文》无‘窄’字。笮、窄古今字也。”故“笮”与“窄”同,皆有压迫义。《后汉书·耿恭传》:“恭于城中穿井十五丈不得水,吏士渴乏,笮马粪汁而饮之。”即压取马粪取汁而饮,“笮”即压取也。“笮”又作盛酒之器,后起字作“醡”。《广韵·禡韵》:“笮,酒器也。”三国魏嵇康《声无哀乐论》:“(声)无主于哀乐,犹簁酒之囊漉,虽笮具不同,而酒味不变也。”

“醡”由“笮”分化而出,清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二十:“杨慎曰:‘笮,或作醡,俗字也。’”醡,《集韵·卦韵》:“醡,压酒具。”黄庭坚《次韵杨君金送酒》:“醡头夜雨排檐滴,杯面春风绕鼻香。”“醡”特指过滤酒的压酒具,而“榨”则为滤酒、滤油、滤果汁与药汁等。

榨,《广韵·禡韵》:“榨,打油具也。”榨、醡皆为魏晋以后由“笮”分化出为明确意义而另加构字部件的字形。“榨”作为动词同“搾”,指榨汁等。《外台秘要》卷十四:“先取生葛根净洗刷,使捣极碎且空,搾取汁令尽讫。”

今之“酬酢”之“酢”,亦与渣滓义有关。酢,本为一种发酵的酸酒。《说文·酉部》:“酢,醶也。”段注:“‘酢’本酨浆之名。引申之,凡味酸者皆谓之‘酢’。”古代的酸性液体常为米、黍等发酵酿制而来。故“酢”当为去掉酒糟,留下的酸性液体。这种酸性液体,即可用于饮酒,也可用于作为调味的醋,“醋”为“酢”之俗字,故“酢”之俗字“醋”便承载了酸醋之义。徐锴《说文解字篆韵谱》卷四:“酢,俗作醋。”而用于饮用的酸性液体即为“酒”之起源,因其用粮食所酿,较为珍贵,又口感极好,便作为宴请客人时的重要饮品,客人回敬主人则称“酢”,《仪礼·士昏礼》:“祝酌授尸,尸以醋主人。”郑玄注:“醋,报也。古文‘醋’作‘酢’。”故酬酢即引申指应酬、交往。《白虎通德论·五刑》:“礼不及庶人者,谓酬酢之礼也。”

综上,声符字“虘”“且”“乍”因“渣滓义”而语义联系密切主要有语音和字形上的前提条件。首先,古元音高化而产生的语音条件。长元音高化为中古前期汉语韵部音变的主要趋势。赵庸揭示了声符字“虘”与“且”在读音演变的过程中相互借用而字形讹误的原因,即上古鱼部短松元音高化为中古三等鱼韵,长紧元音高化为中古二等麻韵[8]。“乍”上古铎部韵尾[-k]脱落,中古转入家麻韵,亦产生元音高化现象。故而使三者语音相同。其次,从字形上看,自秦汉时期“虘”便简化为“且”,两声符字字形在文献中可通用。笮、苲因与“苴”音同义同而形成了一组压榨义的同源字。

三、建立立体化研究体系

其次,进行平面分析是指在某字形音义进行系联后,应对具有该字义的其他声符字进行平面系联,从而对具有同一语义来源的同源字之间进行组际互证,阐释该音义下不同声符衍化后的语义关系。如在同一语源义下,声符“且”因常具有粗劣的语源义而派生有“渣滓”义,“苴”因以表示粪草,“柤”表示渣滓等。“苲”因与“苴”音同义同且具有糟粕义,而产生与“渣滓”义有关的形声字,如“榨”指滤掉渣滓而制成的油等,“醡”则指去掉渣滓而酿成的酒。故渣滓义语义场下声符“虘”“且”“乍”音义联系密切。

表2 声符“虘”“且”“乍”同源字表

要之,汉语词源的探求过程重在推源与溯流。在推源的过程中掌握汉字形、音、义的发展来源。在溯流的过程中查考汉字形、音、义的发展变化,构成汉语同源词系统,从而实现立体交互式系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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