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兴语分析性特点探析

杨志喆

（中央民族大学 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学院，北京 100081）

要认识一种语言，准确把握其特点，我们必须要先研究它与其他语言的关系和差异，总结它的类型学特征。戴庆厦、闻静①戴庆厦，闻静．论“分析性语言”研究眼光［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2017（5）．从形态、单音节词根、语序及韵律等方面对汉藏语分析性特点做了研究，这是一种全新的类型学视角。此后，戴庆厦②戴庆厦．再论汉语的特点是什么——从景颇语反观汉语［J］．民族语文，2017：2．又从义项的扩大能力、词类兼用及歧义现象等方面进一步探讨了汉语分析性特征，这对我们认识分析性语言特征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分析语又称“孤立语”或“词根语”，是语言类型中的一种。具体是指该语言的词汇缺少形态，句法关系主要靠语序和虚词。分析性语言在语音、语法及词汇等方面，都有不同于非分析性语言的特点，从分析性视角来研究少数民族语言，我们会发现一些新的语言现象，进而揭示语言的深层特点。

布兴语是南亚语系的一种语言，也是一种跨境语言，主要分布在中国、老挝、越南、柬埔寨、泰国等国。在我国云南省勐腊县磨憨镇南欠村和勐伴镇卡咪村约有580 人（2022 年）使用布兴语，在老挝的南塔、琅勃拉邦等省，约有2 200 人左右。这是研究布兴语的学者们普遍的认识，但是在语言支系归属方面尚存有分歧。以F. Proschan，颜其香、周植志，高永奇为代表的学者认为布兴语属于北部孟高棉语族克木语支；以J-O Svantesson 为代表的学者认为属于北部孟高棉语族的德昂语支，李云斌③李云斌．中国南方民族语言语序类型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认为属于南亚语系越芒语族布朗语支。通过Swadesh 200 核心词，将布兴语与国内南亚语言比较的情况来看，与克木语相同相近词语占比最高。因此，一般认为布兴语跟克木语关系更近一点。但是，对于其系属问题还需要我们进一步研究。

南亚语属于分析性语言的有9 种，布兴语是其中一种。其缺乏形态变化，主要的语法手段是依靠虚词和语序，是一种SVO 型语言。从单音节数量、复合词构词方式、韵律特征和基本语序等几个方面，对布兴语的分析性特点进行梳理，旨在能够更清楚地认识其类型特征。

一、从单音节词数量看布兴语的分析性特点

我国南亚语系诸语言音节分主要音节（major syllable）和次要音节（minor syllable），一个词可以由主要音节和次要音节组成，也可以只有主要音节。布兴语的词可以分为单音节词、双音节词、多音节词，其中双音节词中根据其音节的性质和构成方式可分为：一个半音节和两个主要音节词两种。

我们以Swadesh200 词对布兴语的音节做了一个基本统计，具体如下：

表1 布兴语核心200 词的音节统计

从上表可以清楚地看到，单音节词在布兴语的基本词汇中占绝对优势。布兴语中除了ʒa（香烟）、dɤr（土）、mar（蛇）、doŋ（羽毛）等名词为单音节词之外，还有ȵap（紧）、ken（满）、tɔh（胖）、ˀoit（红）等的形容词也多为单音节。需要说明的是在做统计时，布兴语双音节词包含了一定数量的词组和一个半音节，例如pu ɕiŋ（人）、tɤr mal（雪）、ra vai（老虎）等一个半音节型的双音节单纯词，诸如此类的词都统计为双音节，如果剔除这部分词，布兴语中双音节词的比例会更低。同时，在布兴语的实际使用中部分一个半音节会以单音节形式出现，在句子里它会根据语境省去前面的次要音节，例如： pɤŋ ŋai“眼睛”，在ŋai khu he“这双眼睛”中将次要音节pɤŋ 省去了。一般认为，可以省去的次要音节没有构词构形的功能，只是一种纯语音形式，这与多数孟高棉语言中的次要音节功能基本一致。复合词中的次要音节是构词或构型的前缀，例如tɤŋ pat（菜板）中的tɤŋ 意为“藤、藤条”，是构词；而kha tai（兔子）中的kha 是不成词语素。与京语、莽语、克蔑语、布朗语相比，布兴语中的次要音节是比较丰富，约有30 个左右。与其关系较近的克木语的37 个次要音节相比，布兴语的次要音节则少了一些。潘悟云①潘悟云．汉语历史音韵学［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认为“次要音节是双音节语素向单音节语素发展过程中的中间环节”，这一点在布兴语中就有具体的表现。

布兴语双音节的单纯词还有双声型的，如sap san（肉）、lu lap（眨）、soŋ sɑŋ（蜻蜓）、ke kɔ（螳螂）等；叠韵型的，如mai srai（篙）、kɤ mɤ（麦子）、sɤŋ mɤŋ（星星）、ra la（冰或雹子）、pɔk lɔk（盒子）等；重叠型的，如mu mu（影子）、khɯt khɯt（判）等。除个别多音节借词会看作是单纯词之外，多音节单纯词在布兴语中比较少见。

高永奇②高永奇．布兴语研究［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4．对布兴语的2 084 个常用词做了统计，单音节词有719 个，占34.5%，双音节词有933 个，占45%。其中，双音节词也是包含了一定数量的一个半音节和词组，统计结果趋势与我们是相一致的。因此，布兴语是一种以单音节、一个半音节为主的语言，它具有分析性语言单音节性为主的特征。

二、从复合词看布兴语的分析性特点

Bloomfield 在《语言》中指出，语言之间在词法上的差异大于句法上的差异。通过分析复合词的特点，进一步认识复合词的语法特性，找出分析性语言在复合词所具有的不同特点，与非分析性语言的复合词存在的区别，也可以增进对一种语言特点的认识。布兴语的词由单纯词和合成词构成。合成词主要采用复合、派生和内部屈折的构成方式，其中派生手段有加前缀、中缀两种，内部屈折有变换元音、变换辅音及增加尾音等音变形式。复合词在结构上主要有联合、偏正、动宾、补充、主谓五种类型。

1.联合式。由两个意义相同、相反或相关的词根并列组合而成。在布兴语中，并列式复合词和汉语构词方式的大同小异。例如：

2.偏正式。以一个词根为主，另一个词根起修饰限定作用。布兴语的偏正式复合词一般是中心语在前，修饰语在后。这与佤语、布朗语、克木语、克蔑语基本一致，但是与莽语、布庚语、俫语及汉语有差别，汉语一般是将修饰语放在中心语的前面。例如：

布兴语偏正式的合成词数量最多，高永奇①高永奇．布兴语研究［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4．根据词根之间的关系将其分为有3 个小类，具体如下：

（1）上位名词性语素+下位名词性语素。

在汉语中，受右手中心词规则的影响， 也要受到韵律的制约，上位名词性语素一般是放在单音节后面，例如：兰花、菊花、梅花、莲花等。

（2）名词性语素+形容词性语素。

（3）名词性语素+名词性语素。

中心语素在后的形式，如：

3.动宾式。前一个词根表示动作、行为，后一个词根表示动作、行为支配的事物，词根之间有支配和被支配的关系，这与汉语一致。例如：

4.补充式。后一词根补充说明前一词根，以前一词根的意义为主，词根之间有补充说明关系，这与汉语一致。

5.主谓式。一词根表示陈述的事物，另一词根是陈述这一个词根的，词根之间有陈述和被陈述的关系。例如：

在布兴语中，偏正式的合成词数量最多，主谓式的复合词数量比较少。其中，联合、动宾、补充型复合词与汉语复合词构成方式基本一致，主谓、偏正两种类型的复合词与汉语的也大同小异。此外，名词复合词（N-N）也是布兴语常用的构词方法，在高永奇②高永奇．布兴话构词方式说略［J］．语言研究，2002（3）：121-125．根据词根关系所划分的3 小类词中，有2 小类就是名词复合词。这种名词复合词在一定程度上也丰富了布兴语的双音节，这是其分析性特点的具体表现。

三、从韵律特征看布兴语的分析性特点

每一种自然语言都有其自身的韵律特征。汉语句子内部间断多，连续性低；英语句子的情况与汉语的情况相反，这种现象和语言自身的韵律特征有密切关系。因为不同语言韵律的强度和特点不同，并且与该语言的分析性强弱有关系。一般将出现在构词中的韵律称为“词法韵律”，出现在句法结构中则称为“句法韵律”。双声叠韵、双音节化、元音和谐、重叠等都是韵律常见的几种形式。如上文所述，布兴语的单纯词大多是单音节，也有一些双音节单纯词，双音节的单纯词有双声、叠韵、重叠等形式。

1.元音舌位高低搭配。在并列复合词结构中，前一音节的元音舌位比后一音节的高。

2.音节前弱后强组合。在布兴语的一个半音节单纯词中，前面的次要音节只有构形的作用，没有实际意义，是一个弱化音节。

3.双声单纯词主要元音符合前后元音响度原则，即双声中第二个音节要比第一个音节响度高。4.叠韵单纯词两个音节在声母组合上也是符合音节响度原则的，但也有例外。

5.重叠单纯词在布兴语中比较少。

除了典型的双声、叠韵和重叠外，在布兴语中还有一些联绵词在前后音节元音或辅音上追求一致。例如：

另外 ，布兴语中的外来词多数借用傣语和汉语。我国境内的勐腊县磨憨镇的南欠村和勐伴镇的卡咪村的布兴成年人一般都会讲汉语，部分人还会讲傣语。其中，在汉语借词中也存在类似双声、叠韵的情况。例如：li si（利息）、fəŋ ʦəŋ（风筝）。我们可以看出，在布兴语复合词中具有较为丰富的双声、叠韵的语言韵律，即便是在借用汉语词时，他们也是比较注重韵律。

四、从基本语序看布兴语的分析性特点

布兴语的语序和我国其他孟高棉语的基本一致，都属于SVO 型语序（佤语、布朗语阿佤方言关双话为VSO）。由于缺乏形态变化，语序和虚词是其主要使用的语法手段。从动词与名词、动词与副词、形容词与副词以及定语和中心语语序几类基本语序，我们来探讨布兴语的语序特点。

1.动词与名词的语序

2.动词与副词的语序

布兴语中由动词和方式副词构成的短语，一般是动词在前，方式副词在后。动词和否定副词构成的短语，否定副词在前，动词在后，这和汉语、佤语、德昂语、克木语、布朗语等一致。

3.形容词和副词的语序

布兴语中形容词可以受程度副词、否定副词的修饰，一般程度副词都在形容词的后面。但在形容词和否定副词构成短语时，和动词的情况一样，否定词要放在形容词的前面。

4.定语和中心语的语序

布兴语的形容词定语、动词定语、代词定语和数量定语都要放在中心语的后面，但是在词组中也有数量定语放在中心语的前面的情况。

布兴语句子的基本成分的语序还需要进一步研究。从上面我们看到，布兴语中除了定语和中心语语序中存有数量定语放在中心语之后的例外，其他动词与宾语、动词与副词、以及形容词与副词的基本语序是比较固定的。除了基本语序之外，布兴语的虚词也是值得关注的。在不同语气的句子句尾，布兴语使用不同的语气助词。一般陈述的句子句末用ˀɔ，在表示强调肯定语气时用mɤ ʒiu，在表示请求、建议时多用nɤ。基本成分语序固定及虚词丰富，这些特征均与布兴语的缺乏形态变化紧密相关，是其分析性特征的具体表现。

五、布兴语的粘着性特点

布兴语的粘着性特点主要体现在形态构词方面，附加词缀、内部曲折是其形态构词的主要手段。附加词缀有前缀和中缀两类，一般认为布兴语中缀有四类，兼具构词和构形功能。相对于中缀而言，布兴语的前缀情况较为复杂，与次要音节有着密切的关系。作为音韵层面的次要音节，与构词层面上的前缀、词头相联系，这是南亚语粘着性特征的体现。

根据构词和构形功能，布兴语的前缀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没有实际词义，单纯地作为语音形式，只有构形作用。例如，pɤŋ ŋai“眼睛”中的次要音节pɤŋ，它没有实际的词义和语法意义。另一类是具有实际词义的前缀或词头，兼具构形和构词功能。例如：thai（犁，动词），加上前缀“rɤŋ”变为rɤŋ thai （犁头，名词）；kuaih（扫），加上前缀“rəŋ”变为rəŋ kuaih（扫把），“rɤŋ”“rəŋ”可以将动词变成名词。反之，在动词dup（盖）加上词头“kɤn”（……子）则变成了名词kɤn dup（被子）。此外，还有诸如kɤn、kɤr、tɤ 等词头，都具有比较固定的词义，主要起构形和构词的作用。值得一提的是，布兴语中还有一些不具有实际词义，但具有语法意义的前缀。例如：rɤ 为“毁坏”（非主动义），加上前缀kən 则变成kən rɤ，意为“损坏”，含有了主动义；dɔk 为“干旱”，加上前缀tɤr 变成tɤr dɔk，意为“晒干”。诸如此类的前缀或词头，我们不能将其视为次要音节。高永奇曾指出，布兴语中具有实际词义的前缀，在语音上已经弱化成为一个次要音节，词义上虚化为一个抽象意义的词头，功能上已经从一个独立词变成为一个前缀。这客观的反映了布兴语派生合成词的实际情况，也很好地说明了布兴语次要音节在构词中的作用。

布兴语派生合成词还有中缀，中缀构词形式在其他孟高棉语中已经比较少见了，但在布兴语中还一直保留着-r-、-m-、-n-、-l-四类，兼具构词和构形功能。由于中缀的出现，使得原来是一个音节的词语变为双音节，其中前一音节在语音上弱化变为次要音节。例如：teŋ（抽，动词）加上“-r-”变为treŋ（抽泣），使得词义从具体义变为抽象义；pu lai（扇，动词）加上“-r-”变为pɯr lai（扇子，名词）。此外，在布兴语中的一些汉语借词中，通过加中缀来构形，例如：汉语西南官话中的kai（街），通过加中缀-l-，称为khuilɤt。比较有趣的是，布兴话的中缀构词在对待汉语借词时，一般会将汉语的单音词改为一个半音节的双音词，例如：汉语“钱”，借到布兴语中为ʨi naŋ。

内部曲折有变换元音、辅音，增加韵尾辅音等音变形式，这在其他孟高棉语中也广泛存在。例如，skai（小麦）变换元音后为skɔi（小米），praŋ（老鼠、田鼠）变换辅音韵尾为prak（松鼠）。此外，通过变换元音会使得“主动”“非主动”的语法意义，例如rap（握，非主动）变换元音为rəp（抓住，主动）。

以上都是布兴语粘着性的一些特征，但是这些并不是其构词的主要手段。所以，我们认为布兴语是以分析性为主兼有粘着性特征的语言。

六、余 论

布兴语是新发现语言之一，高永奇曾对其进行了调查，并对其基本特点和语言面貌进行了描写和研究，此外学界关于布兴语的研究成果比较少。布兴语属于无声调语言，又缺乏形态变化，主要依靠语序和虚词作为其主要语法手段①杨志喆，刘希瑞．跨境语言语音声学参数库建设及研究初探［J］．贵阳学院学报，2021（4）．。我们通过对布兴语单音节数量比例，复合词构成类型，双声、叠韵、重叠等词法韵律特征和基本成分语序的分析，认为布兴语的分析性特点较为明显。虽然，布兴语中也存有通过附加词缀、内部曲折等手段的形态构词，保留了孟高棉语-r-、-m-、-n-、-l-的中缀派生合成词，也不乏通过变换元音、变换辅音、增加韵尾辅音等音变形式的内部曲折手段，但是这些并不是布兴语构词的主要手段。所以，我们认为布兴语是以分析特点为主又兼有较多粘着、屈折性特点的分析性语言。

随着下一步的调查，我们将从布兴语语法、语音两个层面逐一去提取分析它的语言特点。例如从布兴语词义的扩展手段、词语的活用、短语的类型及其语法标志等词法方面去考察其存在的特点，从差比句、双宾句及复句是如何构成的，复句连词是否丰富等方面去进一步去探讨其句法特点。基于调查语料，从语音跟语法界面，共时跟历时角度，进一步对布兴语的分析性特点进行深入地挖掘，揭示出其更多的语言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