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伦语名量词在藏缅语中的类型学特征

袁 梦

（云南师范大学 云南华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克伦语①本文所使用的克伦语语料来自缅甸克伦邦高格力县高格力镇的斯戈克伦语。发音合作人Saw Hla Sein，25 岁，缅甸克伦邦高格力县高格力镇人，克伦族。本文所使用的所有语料为作者一手田野调查语料，文责自负。是克伦族使用的语言。在缅甸，克伦族是除缅族、掸族外的第三大民族。克伦族主要分布在缅甸东南部克伦邦（人口约410 万人）和泰国北部清莱府、清迈府山区（人口约200 万）②戴庆厦，等．缅甸的民族及其语言［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其族源与我国古代的氐羌族有关。

Benedict 认为汉藏语系包含汉语、藏—克伦两个语族，克伦语与藏缅语在分类上属于同一个层次③Benedict，Paul K．Sino-Tibetan：A conspectus［M］．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2．。Shafer 把克伦诸语言列为独立的一个克伦语族④Shafer，Robert．Introduction to Sino-Tibetan［M］． Frankfurt：Otto Harrassowitz，1966．。克伦语与藏缅语族语言有一定数量的同源词，大部分语言学者认为克伦语属于藏缅语族。但克伦语的语序却与藏缅语的SOV 语序不同，是与壮侗语族相似的SVO 语序，因此克伦语的语言系属在语言学界存在争议。

量词是汉藏语系语言的显著特点之一。藏缅语族语言都有量词，分为名量词和动量词两类，其中名量词是量词中产生最早、数量最多的一类⑤戴庆厦．藏缅语个体量词研究［C］//藏缅语族语言研究（二）． 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8：54-71．。克伦语也有丰富的量词，但以往研究很不够。克伦语的名量词主要起对事物进行称量的作用，在克伦语中不能省略，具有重要地位。戴庆厦等曾在《克伦语初探》中对克伦语的量词概况做了介绍，但目前尚未有克伦语量词的专题研究⑥戴庆厦，刘菊黄，傅爱兰．克伦语初探［J］．民族语文，1987（6）：50-56．。本文拟通过对缅甸克伦邦高格力县高格力镇斯戈克伦语量词进行系统分析，并将克伦语量词与藏缅语族多个亲属语言进行比较，揭示其类型学特点和演变特征。需特别说明的是，本文语料为作者田野调查所得。

一、 克伦语名量词的共时特征

（一）克伦语名量词种类

克伦语名量词种类丰富，包括个体量词、集体量词、度量衡量词、时间量词、不定量词等。

常见的个体量词有类别量词ɣa31“个”，dɯ33“只”“头、匹”，su31“棵、株”；性状量词phlə31“粒、颗、块、座”，bo33“条、根、股、把”，be31“片、张、块”；通用量词kha33“个”。

常见的集体量词有定量集体量词kho31“双”、su31“对”；非定量集体量词wɔ55“群”，pu31“窝、堆”，pli31“串”，ka˘31do55“把”，tɕɔ31捧”，wi33“背”，bo31“驮”，bu31“队”，ɣi31“排”等。如：

度量衡量词有非标准度量衡量词pla31“步”，ta33“拃”、khli31“庹”、pha33wa33“抱”和标准度量衡量词mi33thə31“米”、ki33lo33krɛ31“公斤”、li33thə31“升”、ki33lo33mi33thə31“公里”，而标准度量衡量词中的借词多为英语借词。如：

时间名词可以兼用为时间量词，主要包括na55ri31点钟，ni31天，na31夜，la33月，ni55年，ta˘31so55pho33一会儿，ta˘31ja55一辈子等。如：

克伦语的不定量词有ta˘31nɔ31“一些”，加在名词后面，表示一些、一部分等不确定的量。如：

（二）克伦语量词的主要特征

克伦语的名量词主要用于对人、事物的称量，是表示数量的单位。与藏缅语族其他语言类似，克论语量司有其自身的特点。

1.克伦语的性状量词概括性强，细化不够。主要有bo33、be31和phlə31。这三个性状量司用以概括日常生活中大部分食品、用品用具、植物、动物、人体器官、自然景观、房屋建筑等的称量。

bo33表一切条状的物体或生物的称量，具体包含以下类别：

表示棍状物体的称量。如：

表示细长条状物体或生物的称量。如：

表示长条状的人体器官的称量。如：

表示长形建筑物或自然景观的称量。如：

be31表示一切片状、扁平的物体或生物的称量，具体包含以下类别：

表示所有扁平餐具的称量。如：

表示衣物、家纺的称量。如：

表示昆虫、鱼类的称量。如：

表示对扁平状人体器官的称量。如：

表对一片平面区域的称量。如：

phlə31表一切圆形、球形或者类似圆形的物体或生物的称量，具体包含以下类别：

表示对圆形颗粒状物体的称量。如：

表示对球形较小物体的称量。如：

表示对人体圆形器官的称量。如：

表示对所有水果的称量。如：

表示对较大的类圆形物体的称量。如：

2.在克伦语中，反响型量词数量很少，且无增多趋势。克伦语的反响量词中，若名词为单音节则对整个音节进行反响，量词与所修饰的名词完全一致。如：

若名词为双音节这堆后一音节进行反响。如：

3.克伦语仅有一个泛指量词kha33“个”，可称量所有事物。如：

4.克伦语量词可重叠，重叠后表示某一类物品中的任意一个。与大多数藏缅语族语言量词重叠意义不同，大部分藏缅语量词重叠表示强调或每一个。如：

5.克伦语量词的扩展方式。若要在克伦语量词短语中加入形容词，则该形容词放在名词之后，扩大量词的清晰度，更准确的表达量词的内涵。如：

若要表示每一个，则使用“ko33+量词+dɛ33”格式。如：

克伦语主要的共时特征为性状量词数量少，细化不够，主要三个性状量词可以称量大部分事物；有少量反响型量词；有一个通用量词kha33“个”；量词可重叠，表示所称量事物中的任意一个；使用ko33+量词+dɛ33表示所称量物品的每一个。

二、从亲属语言比较看克伦语名量词的特点

藏缅语族语言的量词，根据发达程度不同、量词的结合形式、量词使用是否具有强制性、有无反响量词可大致分为三类。如：第一类藏语、门巴语、珞巴语、景颇语、僜语的量词属于不发达型，有“名＋数”与“名＋量＋数”两种结合方式，但以前者为主，个体量词使用不具有强制性，无反响型量词。第二类羌语、普米语、嘉戎语、道孚语、却域语、扎坝语、木雅语、史兴语、吕苏语、克伦语的量词较发达，只有“名＋数＋量”一种结合方式，个体量词使用具有强制性，大多无反响型量词。第三类独龙语、缅语、阿昌语、仙岛语、载瓦语、浪速语、波拉语、勒期语、怒语、彝语、傈僳语、哈尼语、拉祜语、纳西语、基诺语、嘎卓语、白语、土家语的量词丰富，属发达型，只有“名＋数＋量”一种结合方式，个体量词强制性使用，有反响型量词①戴庆厦．从词源关系看藏缅语名量词演变的历史层次［C］//藏缅语族语言研究 （四）．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6．。对克伦语与亲属语言进行比较，能够更深入地了解克伦语量词的特点。

（一）克伦语量词与藏缅语词源比较

克伦语的名量词中有一部分与藏缅语族语言同源，见表1（“—”为异源词）：

表1 克伦语与藏缅语量词同源比较

表1 显示，在80 个克伦语量词与藏语（书面语）、羌语、普米语（兰坪）、景颇语、彝语（喜德）、彝语（南华）、哈尼（绿春）、、缅甸语（仰光）、载瓦语的比较中共有21 个量词与藏缅语族语言同源，占比较量词总数的26.3%，同源词比例很高。不仅“庹、拃、堆”等这类最原始的非标准度量衡量词与藏缅语同源，“个、把、只、间”这类后期发展出来的类别量词、性状量词也同源，可印证克伦语很早就与藏缅语族语言有密切的关系，且这种语言亲属持续时间较长。

（二）克伦语的反响型量词与藏缅语、壮侗语比较

反响型量词在藏缅语族语言中都或多或少地存在。根据反响型量词数量的多少，可以把藏缅语分为反响型量词发达型、反响型量词不发达型和没有反响型量词型①戴庆厦，蒋颖．论藏缅语的反响型名量词［J］．中央民族大学学报，2005（2）：124-129．。

克伦语的反响量词较少，种类包括全反响型量词和部分反响型量词，没有能产性。如：

藏语、景颇语没有反响型量词。彝语、土家语等有一些反响型量词，但反响型量词数量很少。彝语只有少量双音节名词可构成反响型量词。如：②戴庆厦，蒋颖．论藏缅语的反响型名量词［J］．中央民族大学学报，2005（2）：124-129．

哈尼语、载瓦语、缅甸语属于反响型量词发达型语言，有大量的反响型量词。哈尼语的反响型量词繁衍能力强，不仅本语名词能构成反响量词，借词也能产生反响量词。如：

壮侗语大部分语言没有反响型量词，但泰语中有丰富的反响型量词，且具有能产性。如：③侬常生．泰语的反响型量词［J］．民族语文，2019（2）：54-62．

反响量词属于量词发展的第二层次，反响量词的产生是量词开始虚化的一个标志，由第一层次的非标准度量衡量词，转化成不表义的量词。这是在藏缅语族语言量词语序语法类推作用和藏缅语讲究韵律的特点影响下形成的。在很多“名+数+量”语序的藏缅语族语言中均有或曾经产生过反响型量词。克伦语与藏缅语的量词中有大量的同源词，其反响型量词的产生也许是受到了这两个因素的影响。

但克伦语的反响型量词并未大规模发展，究其原因可能与克伦语的量词的发展阶段有关。克伦语的性状量词与藏缅语其他语言相比，较为概括，量词进一步泛化，一个具有代表性的量词可以对多个类似性状的物体进行计量，反映出克伦语处于反响量词正在逐渐被个体量词和性状量词取代的转型阶段。克伦语性状量词与其他藏缅语族语言相比不发达，语义覆盖范围广这一点也能证明克伦语的量词处于反响型量词向个体量词、性状量词过渡阶段。

（三）克伦语性状量词细化程度与藏缅语比较

克伦语性状量词处于性状量词发展的早期阶段。其语义较为概括，语义覆盖范围广，概括性强，除通过形状进行区分外，无其他划分依据。一个性状量词可涵盖多种物体类别，对物体大小、有无生命、人造还是自然形成等无明确的划分。而藏缅语族其他语言的性状量词细化程度都较高，如羌语、普米语、景颇语、哈尼语、载瓦语在表示条状、片状、球状物体都有不同的量词。

表2 克伦语与藏缅语性状量词细化程度比较① 黄成龙．羌语的名量词［J］．民族语文，2005（5）：16-27．② 蒋颖．普米语个体量词及其类型学分析［J］．民族语文，2008（5）：35-43．③ 戴庆厦，徐悉艰．景颇语语法［M］．北京：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92．④ 徐悉艰．载瓦语的量词［M］．民族语文，1993（4）：58-60．

克伦语跟藏缅语族多个语言的性状量词相比，其细化程度较低，量词覆盖范围较广。但克伦语量词也显现出了不断丰富和细化的发展趋势，一些物品出现了量词兼用的现象，同一个物体既可以用三大概括性的性状量词其中一个进行称量，也可以用一个特指的专用性状量词来称量。主要运用不同的量词来区分所指物体的大小。例如：

还有一些量词专用于对某些物体的称量，不再使用phlə31、bo33、be31作为量词。例如：

由此可看出克伦语的性状量词的语义细化趋势，量词对于不同大小的同类物品开始有区分，对一些特定的物体不再使用同类泛指性状量词，转而使用专用量词进行称量。这与分析性语言量词不断细化和丰富的总趋势是一致的。

（四）克伦语量词的语序与藏缅语、壮侗语比较

克伦语的基本语序为SVO 语序，而藏缅语族大部分语言的主要语序为SOV 语序。克伦语的主要语序与壮侗语的主要语序类似。克伦语的名量词语序只有“名+数+量”一种语序，较为固定，量词的使用具有强制性，在任何情况下不能省略。克伦语与部分藏缅语族、壮侗语族语言的名量词语序相比较⑤本部分语料藏语（东旺）来自次林央珍（云南师范大学教师），傣语来自伦静（云南民族大学教师）；羌语（北部）来自董瑶；贵琼语来自杨晓燕；彝语（禄劝）来自张丽，哈尼语（普春）来自侬群华，壮语（武鸣）来自卢奋长，水语（三洞）来自杨小燕。以上语料提供者均为中央民族大学中国少数民族语言学院2020 级博士研究生，该语言母语人。景颇语来自戴庆厦、徐悉艰著《景颇语语法》（1992）。泰语来自王圆圆，云南大学泰语专业2020级硕士研究生。，如下：

藏缅语族语言的名量词语序为“名+数+量”，只有景颇语的是“名+量+数”。壮侗语大部分语言量词的语序为“数+量+名”，仅傣语和泰语的名量词语序是“名+数+量”。从以上语料可看出克伦语的名量词与大部分藏缅语族语言的名量词语序一致，与大部分壮侗语不同。

现语言学界多认为克伦语属于藏缅语族，但克伦语的主要语序与壮侗语一致，同为SVO 型，名量词语序却与藏缅语一致，此类现象的出现，也许可以从以下两点进行分析：

第一，语言系属上。克伦语与藏缅语有一定数量的同源词，应属于藏缅语。其名量词语序特征就是藏缅语名量词普遍语序特征的保留，也从侧面印证克伦语应属于藏缅语系。

第二，地理分布上，克伦语使用区域主要在缅甸、泰国的交界处，其以北地区多使用藏缅语族语言，其以南地区多使用壮侗语族语言，克伦语恰好位于两个语族语言转型地带。与克伦语接触较多的语言分别为缅甸语和泰语。缅甸语属于藏缅语，泰语属于壮侗语，但这两种语言的名量词语序都是“名+数+量”。克伦语的主要语序虽为SVO 语序，但其接触的语言的名量词语序并未改变，因此克伦语保持“名+数+量”的语序并不受语言接触的影响。

同时也证明了，“名+数+量”语序在在SVO 语言中也适用。

三、结 语

克伦语量词与亲属语言比较分析后可得出以下结论：

克伦语的量词与藏缅语有共同的来源。克伦语从原始的非标准度量衡量词到后期发展的个体量词均能在藏缅语中找到同源词，可以证明克伦语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与藏缅语是共同发展的。

与藏缅语族多个语言比较，克伦语的量词细化程度不够，与彝缅语支语言相比分析性发展不够充分。克伦语存在少数反响量词，但无能产性。克伦语正处于反响型量词向性状、类别量词转型的阶段。克伦语量词表现出了进一步细化趋势，出现了量词兼用以区分大小、专用的性状量词增多以称量特定物体的特点，这与分析性语言量词细化发展的趋势相符，说明克伦语的量词分析性发展不够充分。

量词“名+数+量”语序，可以与VO 型语序语言相协调。克伦语的主要语序为SOV 型语序，但克伦语量词语序为“名+数+量”，且较为固定，只有这一种语序。虽然在OV 型语序语言中，大部分语言量词语序为“数+量+名”，但“名+数+量”语序也可与OV 型语言相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