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孩子们》:是谁触发了电影的扳机?

2022-08-25 09:21潘黎
声屏世界 2022年11期
关键词:朱利安路易马勒

□潘黎

路易·马勒曾经是法国新浪潮的先锋人物,却没有同代电影导演的反叛与前卫,当然这并不是说他的电影中没有类似的场景,《黑月》就是很好的例子。他拒绝安于现状,不断探索发掘各种新的可能性,最终形成多元且独树一帜的电影风格。《再见,孩子们》用最真挚且轻松的镜头视角给观众展现出那个充满暴力与压迫的年代,观众也被其深深打动,在法国最高奖凯撒奖上包揽了最佳影片在内的7项大奖。本片基于路易·马勒对二战时期的回忆创作而来,主要讲述的是在德国的反犹政策持续推进背景下,来自马赛的犹太孩子让·波奈(Jean Bonnet)被送到靠近枫丹白露的一所教会学校念书。在这里,他因是新生常常遭到同学戏弄,其中就有法国有钱家庭出身的朱利安·康坦(Julien Quentin)。后来,朱利安和波奈成为了室友,在共同相处的日子里,由于两人有着相同的兴趣关系也渐渐融洽,成为各自童年中要好的伙伴。当朱利安通过一系列微妙迹象猜测出波奈的犹太人背景时,他没有选择疏远波奈而是决定帮忙隐藏这个秘密。然而,成人的魔掌还是伸向了波奈,保护犹太孩子的神父和波奈在内的三名犹太人都被出卖了。影片以轻松的方式讲述了战争与童年等严肃话题,强烈反差感增强了影片的艺术性,给观众留下无限思考。

简单——简约省净,意在言外

意大利著名电影导演皮尔·保罗·帕索里尼认为电影的本质是诗性。所谓“诗性”,在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看来是“存在之真理”。电影作为语言符号系统的补充,凭借感觉和形象超越了词汇对于意义本身表达的局限,使之得以直指物质本源。总体而言,电影是一种比语言、文学在诗性表达上更胜一筹的符号系统。

法国“史诗性”导演路易·马勒保持客观冷静的态度,用自己富有诗性的镜头,将故事环境从一个过度混乱的环境变成一个十分简单的环境,这样的转变是令人震惊的。“我就是要简单的东西。”这就是路易·马勒想呈现给观众的。他总是在摄影机里静静地看着故事在发展,简单到让人忘记导演的作用。其一,影片主题简单易懂,就是常见的二战时期德国法西斯对犹太人的镇压,而这样一个被无数艺术作品表达过的主题,如何能够做到脱颖而出?路易·马勒大胆舍弃常规拍摄,而是选择简单的场景设置,一个相对闭塞的法国寄宿学校,在这里没有法西斯对犹太人疯狂的拷打与掠夺,没有直接再现犹太人的悲惨场景,而是用学校外突如其来的空袭含蓄表达当时的不太平。其二,采取最简单最传统的平铺直叙的叙事手法,放弃无意识流式的闪回、跳接与插叙,在没有受到外面“成人世界”侵入之前,这里有属于男孩子们无忧无虑的简单快乐。他们喜欢打闹,踩着高跷进行战斗,但最后都是在笑声中和解。热切地翻看着露骨的明信片,也只是孩子的本能使然,晚上用手电筒阅读小说,哪怕是为躲避空袭而躲进地下室的时候也依旧是快乐的。这些日常活动的描述为之后的高潮埋下了伏笔,或者说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简单的色彩运用,在自然光的条件下进行实景拍摄,整部作品以黑白灰为主,学校灰白的墙、纯白的床单、黑白的无声电影,即使是深蓝色的校服、神父深褐色的长袍也不再具有原本的色彩,没有夸张的色彩碰撞,更多的是一种自然与持重,创造性地利用消极空间、光秃的墙头和宽广的天空以及充满纹理质感的树枝,突出记忆中的历史真实感。其三,简单纯真的孩童形象令人印象深刻。朱利安对犹太人一无所知,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恨他们。不仅孩子如此,神父的形象也在影片中撕掉“英雄主义”“上帝”的标签,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一个更加贴近实际生活的人,一个有着复杂多面的具体的人。其四,影片蕴含丰富的语言设定。当波奈被德军发现的时候,对朱利安说“他们早晚会抓到我的”,并把自己珍藏的书送给了他。是的,人们很难判定朱利安是否应该对波奈的被捕负全部责任,就像一开始朱利安问道“你害怕吗?”“我一直很害怕。”波奈回答道。路易·马勒用诗性的语言与画面,唤起了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类共同的情感体验,他没有把自己的主观评价植入到影片之中,而是构建起思想的高度,激发观众深层次的思考。

触发——真实性与戏剧性的通话

《再见,孩子们》以路易·马勒的童年回忆作为素材,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是一部纪录片,而纪录片的生命是真实性,它要求所呈现的拍摄对象是客观存在的。何为戏剧性?英国戏剧家威廉·阿契尔在《剧作法》中提到“关于戏剧性的唯一真正确切的定义是:任何能够使聚集在剧场中的普通观众感兴趣的虚构人物的表演”。学者杨剑在《真实之辨纪录之美——对纪录片的美学问题思考》中指出:“所谓真实,是指人介入到客观世界,依托于人的感觉去感知,作出对客观世界形式与内涵的判定,因为中间的感知媒介是人,那么这样的真实只会是无限的接近,而非绝对真实。”美国著名导演弗雷德里克·怀斯曼指出:“纪录片和其他所有电影一样,都需要有一些戏剧因素。”纪录片的“实”,戏剧性的“虚”,这看似相悖的两者,是否能够融合又如何做到平衡?

“我所有的电影都是以纯真的丧失为主题的。”马勒的纪实性并不排斥戏剧性,他的故事总是在一种传统的戏剧式结构中展开,其出发点在于对观众感染力的追求,影片的每一处细节都是重要的戏剧因素。当然,在纪实风格的影片里并没有荒诞因子,这符合路易·马勒“冷静的观察”和“违背察觉的观察者”这一特殊的拍摄手法,比起夸张的冲突与悬念,看似平淡的暗示更容易触发电影的扳机。

影片中孩子们看卓别林的《移民》片段可谓是别有韵味,既给影片渲染上了一层真实的怀旧色彩,又隐喻地暗含主题。首先,卓别林和一群移民者在开往美国的船只上,海浪无情地拍打船只人群摇晃不已,滑稽的表演引发神父和孩子们的阵阵笑声,但这又何尝不是他们正在亲身经历的事情。波涛汹涌象征着二战这个世事沉浮的时期,船只就是封闭学校的投影,孩子们就是船上的乘客,面对世道的颠簸和食物的匮乏,他们能做的只有分享与平静的等待,谁也不知道明天将会以何种形式来临。其次,卓别林在船上遇见了自己的真爱,这暗示着即使生活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但在生命中还是遇见了纯真的友谊和真挚的感情,这或许也算是生活中的一丝慰藉。再次,《移民》影片中自由女神的特写镜头,这又何尝不是神父和孩子们心怀的希望。最后,当卓别林和移民者上岸以后被隔离起来,暗示了影片《再见,孩子们》犹太人和神父被抓的结局,而这一幕之后孩子们的脸上再无笑意。

朱利安与波奈之间的关系变化也是影片发展的触点。作为新生的波奈理所当然地被大家捉弄,朱利安也毫不例外地加入其中,这里的“欺负”更多的是玩闹的成分,掩饰不住的是对这个新伙伴的好奇,这便是故事真正开始的地方。他们俩都喜欢阅读,一起在深夜打着手电筒分享阅读,渐渐地有了共同话题,而朱利安也通过一系列微妙的迹象发现了波奈隐藏的秘密。波奈对有关自己家庭的问题避而不答,逃避背诵祷词和合唱训练,神父不让他吃圣饼,书本上还未完全擦拭掉的原来的姓氏,这一切的戏剧性是出于孩童的好奇心,是合乎理性与逻辑的,但也是在这平淡中不经意间出现转折。

沦陷——儿童与成人的复调叙事

“复调理论”最初是由俄罗斯著名评论家巴赫金提出的,这是一个从音乐理论借用来的术语。复调式叙事方式是相对于独白式的叙事方式来说的,强调叙事者的声音与作品主人公的声音之间存在的矛盾,作者把自己内心的矛盾与困惑通过叙事者与主人公对立的声音表现出来。这里所提到的“复调叙事”主要体现在成人现实的观念总会出其不意地出现,两种不同价值观念产生的冲突,促使儿童视角复调结构得以建立。

以色列叙事学家里蒙·凯南认为视角可以从感知、心理、意识形态三个方面进行分析。感知指的是视野、听觉和嗅觉等,这一范围主要受限于两个坐标:时间和空间。影片的场景是一个相对封闭的法国寄宿学校,运用大量视点镜头,开篇展示朱利安望向火车窗外的画面,接着将镜头切换到他所注视的萧瑟树木和灰暗的森林等客观物体上,使观众带入朱利安的视角完成视线匹配。朱利安的认知缺乏时间上的连续性和空间上的整体性,叙事时间一直限于“当下”,叙事空间也是相对封闭的,捕捉到的镜头里的现实可能是片段式、细节化的。

心理层面是由认知和情感组成,儿童的道德边界认知是模糊的,价值观容易受到冲击。当成人的偏见和暴力打破了儿童纯真的环境空间时,一切也便开始沦陷,这个世界被分裂成不同种群和等级。影片中的朱利安对犹太人几乎一无所知,当他问哥哥弗朗索瓦“为什么我们要恨他们”时,哥哥说“因为他们比我们更聪明,而且他们杀了耶稣”。朱利安疑惑不解地说“但耶稣是罗马人杀的”。还有德军规定的禁宵时刻,不定时的轰炸偷袭,令人惊心胆战的搜查,餐厅里被排斥的老人,约瑟投靠盖世太保,这些都使人与人原本的关系彻底改变了。

“有谁能忘记自己做错的事情或说错的话?那些是不可挽回、无法补救的。……我们虽然感到羞愧难当、悔恨不已,但事情已成定局,再也无法挽回。”电影在朱利安一个长达二十五秒的特写镜头中结束,马勒的声音以画外音的形式响起:“四十多年过去了,但我会永远记得那一个月清晨的每一秒钟,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天。”背景中的音乐再次响起,这次是平静、悲伤的。对于马勒来说,这是一场无法忘却的噩梦式记忆。影片的压抑情绪在神父与波奈在内的三名犹太人被带走的那一刻完全迸发出来:“再见,神父!”“再见了,孩子们,回头见!”朱利安凝视着他们,当意识到这是一场真正的离别时他再难自控,观众也不能自已。

结语

法国新浪潮的出现,预示着一场由年轻人掀起的反父辈传统的运动拉开帷幕。路易·马勒早期的几部剧情电影让大众视为“新浪潮”的导火线,却从未真正成为“新浪潮”中的一员。《再见,孩子们》虽不是一部新电影,却是一部经典的电影,这就在于其抛弃了新浪潮时期的跳切、闪回等各种蒙太奇的摄影技术,没有采用夸张的手法,也没有设置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而是保持着一种朴素无华的风格。虽然他的纪实风格与“直接电影”有着些许相似之处,但他们的美学追求并非一致。影片结尾的“复调叙事”,其作用在于用镜头探索事物表象下的真实,用平淡传统的叙事手法跟随事物发展加以客观记录,不为真相下定义,在平铺直叙中触发电影的扳机,在不经意间激发观众思考人性和人的生存状态的双重意义。

①杨林.论诗性美学的阐说方式[J].中共中央党校学报,2001,(03):30-35.

②孙士雪.论侯孝贤电影的诗性美学[J].电影文学,2018,(13):86-88.

③④陈子煊.新世纪以来中国人物纪录片中纪实性和戏剧性的融合研究[D].重庆:重庆邮电大学,2020.

⑤母一然,张玫玫.《乔乔的异想世界》的儿童叙事视角[J].电影文学,2020,(16):128-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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