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杰
“中国儿童文学史”着眼点在一个“史”字。“史”即历史的简称。何谓历史?简单地说,就是过去的时间所发生的一切事情。然而,时光不可能倒流,后人对历史只是一种描述。描述就带有不完整性、选择性和主观性,成为一种自觉或不自觉的“建构”。
对历史或历史学的态度,或曰认识,这几个学者的名言应该引起我们注意。
首先是傅斯年。1928年,傅斯年发表《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一文,其中说道:
“近代的历史学只是史料学”,后被世人传为“史学即史料学”。这种观点突出了史料的重要性,强调还原历史和论从史出。
其次是被誉为文艺复兴时期最后一位代表人物的克罗齐,他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我的理解是,历史都是根据今天的观念和今天的需要进行选择性的记录,也就是说历史作为今天的注脚,仍然“活”在当下。
第三位是民国思想家梅光迪,他说“历史是人类求不变价值的记录”。对于“不变价值”的理解,他没有详细解释,或可理解成代表正义的自然法,包括真善美等,是人类的终极追求。这是一种超功利主义的历史观。
以上几种对历史的看法,已经并将继续在中国儿童文学史研究中反复出现,甚至会影响我们对某部作品的评价。秉持不同历史观的儿童文学学者,将会写出不同的儿童文学史。不仅如此,秉持不同儿童观与儿童文学观的学者,也将写出不同的儿童文学史,因为他们所使用的评价标准不同。
“中国儿童文学史”中第二个应该注意的是“文学史”一词。中国文学源远流长,至少有三千年的历史,但中国人系统研究文学史的开端,却晚至清末黄人(摩西)的《中国文学史》的出版(非传统认为的林传甲《中国文学史》),只有一百一十多年的历史。关于现代文学史的研究,始于1929年朱自清在清华大学开始的“新文学研究”的课程,至今有九十多年历史,起步虽晚,但发展迅速。目前,关于古代文学史与近现代文学史的著作,可谓汗牛充栋,史料挖掘不说已完全穷尽,起码是已建立起基本的文献保障体系。而且,研究方法也不断翻新,实现了不断重写,建立起了相对成熟、稳定的文学史形态。研究中国儿童文学史,应该多从现代文学史中借鉴、吸取有益的方法和经验,即如现代文学文献保障体系工作的开展,就十分成功。目前,有关现代文学作家研究资料的汇编、全集的出版(含书信、日记)、传记年谱的书写等都比较完备,对单个作家的研究都有不少研究专著。对这些出版成果和研究成果,不断进行“熔铸”,自然能冶炼出光焰夺目的“宝贝”。在这种形势下,今后对于现代文学史的重写,只可能进行局部改观,却很难全面推翻已有的体系。现代文学研究的主要方向,必将进入对单个作家的深入研究阶段,细致到对残章断简的搜寻、打捞、诠释。现代文学文献学已经呼之欲出,正是现代文学研究走向成熟的一个标志。这表明,现代文学研究可能将实现朴学化、方志化,而这正是古代文学研究的特征。照此趋势,“现代文学”的概念可能将消失,而成为历史性的词语。“20世纪中国文学”“民国文学”等新提法的出现,正是打破这个困境的方法。但很可惜的是,现代文学史研究未能延续朱自清的《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将“儿童文学”纳入研究范围,让“儿童文学”有一种“弃儿”的味道。其实,“现代文学”作为“现代”文学和“新文学”,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有了儿童文学的诞生。儿童文学最能体现新文学的特质。如果说还要重写现代文学史,我认为朱自清《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将“儿童文学运动”作为新文学史的一节,值得在今天的现代文学史著作中予以恢复,并应继续深挖下去,还原儿童文学在现代文学史中应有的地位。
想清楚了以上问题,我们才能更好地研究和重写中国儿童文学史。目前,关于中国儿童文学史的著作已经出版了十多种,尤其是以蒋风主编的为多,很多高校都当作教材使用。另有三部值得我们注意,一是华中师范大学张永健教授主编的《20世纪中国儿童文学史》,一是刘绪源先生个人独著的《中国儿童文学史略》,一是新近出版的王泉根的《中国儿童文学史》。他们都描绘了中国儿童文学的历史画卷,内容十分丰富,十分精彩。而我却多次大声疾呼“重写中国儿童文学史”,对这个“重写”如何理解呢?这涉及历史观、儿童文学史料、儿童文学观、儿童文学思潮、儿童文学范式等诸多方面问题。但就总体而言,首先就应该思考儿童文学史与现当代文学史的关系,将儿童文学史纳入现当代文学史背景下进行重写,应是重写中国儿童文学史的题中应有之义。
在前述四位学者的历史观中,梅光迪与学衡派信奉的新人文主义学说和文化保守主义的姿态,表明对历史的言说完全可以采用个人化的立场,这种方式可能更能揭示历史的真相,从而在未来产生影响。例如,梅光迪在他的中国第一部《文学概论》中宣称的文学是“非进化”的观念,就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关于梅光迪与胡适之间的“胡梅之争”,在不同的史家那里也有不同的描述。郑振铎斥梅光迪为“复古”,而真实的历史面相却是,梅光迪在胡适之前已经提出“文学革命自当从民间文学入手”,而且提出“文学革命”的“四法”,实为后来胡适《文学改良刍议》中“八事”的渊源。他本很有可能在胡适之前,成为中国从理论上弘扬新文学的第一人,至少可以与胡适一起发动新文学运动,可惜后来的历史是他走向了胡适的对立面。梅光迪自称“真正的新文化者”,而斥胡适为“新文化之仇敌”,可见他反对的是胡适的新文化运动,而不是反对“新文化运动”。胡梅之争的实质,是新文学阵营内部争夺领导权和阐释权的矛盾,并非保守的复古派与革命的新青年派之间的矛盾。后来胡适成为事实上的成功者,在他对新文学运动史的描述中,自然会对失败者梅光迪进行矮化,甚至丑化。后世文学史家也多人云亦云,但在梅光迪的记述里,以及另一些文学史家的解读中,历史又是另一番面相。真正的“新文化运动”并未结束,胡适等主导的新文化运动只不过是他们选择的一个路径和方式,并非完全正确,其历史局限性,诸如一定程度上造成中国文化的断层等,都已经日益为今人所知悉。21世纪的今天,我们再回过头来看,则不能不正视梅光迪的“新文化”追求。所有的这些思考与实践,它们最终都会汇集到后人创造的历史中去,形成新的历史叙述。任何一个阶段的“主流历史”都未必永远是主流的。没有谁可以永远主宰历史,我们都将是历史性的存在,而这也刚好印证了伽达默尔的历史观。
那种对历史表象反复进行粗浅的描述、介绍和宣传,或者让历史研究成为某种功利的工具,都在一定程度上对历史构成破坏与伤害。过多的宣传,形成强大的声势,有可能会将有价值的东西进行软埋。正是在这种状况下,个人化的真实表达,无论偏颇与否,都显得弥足珍贵。“不以成败论英雄”,历史研究没有势利眼,站在个人立场言说历史,应该是重写中国儿童文学史的第一个关键点。
而傅斯年的“史学即史料学”,又告诉我们挖掘新的儿童文学史料是重写中国儿童文学史的第二个关键点。史料本身就是证据,由它来叙述真相,比用自己的话来论述更有力。在这一方面,重写现代文学史也是非常注重挖掘新史料的。以笔者二十年来长期研究废名、梅光迪、喻血轮、许君远、朱英诞等人为例,他们原本在现代文学史上若隐若现,但最后终被拭去历史的尘埃,大放异彩。这些研究工作应该都属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重写现代文学史”工作的一部分。由于儿童文学学者数量有限,单纯从学术研究层面挖掘儿童文学史料,颇感不足,于是儿童文学出版就成为挖掘中国儿童文学史料的一股重要力量。
以笔者十二年的儿童文学出版经历为例,长期秉持打造“人文童书”的出版理念,有意将儿童文学出版工作与文学史的重写相互结合起来。如笔者策划的《中国儿童文学经典怀旧系列》,这套书的出版宗旨是:一是以儿童文学作品为主,尤其是以民国老版本为底本,二是深入挖掘现有中国儿童文学史没有提及或提到不多,但比较重要的儿童文学作品。所以这套“大家小书”,颇有一些《中国现代儿童文学史参考资料丛书》的味道。
此后,又先后策划或主编了《中国儿童文学走向世界精品书系》《大师童书系列》《中国儿童文学大视野丛书》《海豚学园》《九色鹿儿童文学名家获奖作品系列》《丰子恺全集》(包括《丰子恺儿童文学全集》)等大型丛书。其中的《大师童书系列》,包括《冰心儿童文学全集》《叶圣陶儿童文学全集》《萧红精品文集》《张天翼儿童文学文集》《林海音儿童文学全集》《陈伯吹儿童文学文集》《老舍儿童文学全集》《严文井儿童文学全集》《凌叔华儿童文学全集》《金近童话全集》《孙犁精品文萃》《朱自清精品文集》《郭风儿童文学全集》等,不少作家的儿童文学全集属于“中国第一部”,体现了钩沉辑佚和版本选择方面的努力。其中,下力最大的是推出了丰子恺、林海音、老舍、凌叔华、谢六逸、废名、郑振铎、吕伯攸、俞平伯、黎锦晖、苏苏、范泉、一叶(叶刚)等作家的作品。
除了以上两点,第三个关键点是应该采用儿童本位论和泛儿童文学审视中国儿童文学史。在中国,儿童本位论是周作人发明的,集中体现在他的《儿童的文学》等文中。这篇文章是中国儿童文学诞生的宣言书。周作人说:
那种站在成人本位的作品还是儿童文学吗?这种“教育儿童的文学”作品,却又是大量存在的,并长期当作儿童文学四处“兜售”,甚至指派给儿童阅读。当然,儿童文学的实然状态更为复杂,一种“泛儿童文学”观念随之而起。我们在对儿童文学史进行描述的时候,将泛儿童文学作品也一并纳入考察,两相比较,这样也更有助于对儿童文学的理解。泛儿童文学作品大概分为三类:一类是童心主义或童年视角的作品,二是突出教育、训诫儿童的文学作品,三是其他适合儿童或者儿童能够阅读的文学作品。泛儿童文学不是一种创作观念,主要是一种儿童文学应用方法,为儿童文学出版者所使用,为儿童文学教育者使用。
儿童本位论的命运,是中国儿童文学命运的一面镜子,也是评判中国儿童文学的一个重要标准。中国儿童文学史的无数事实证明,坚持和弘扬儿童本位的时代,儿童文学就容易出现佳作。而批判、背弃儿童本位论的时代,儿童文学就佳作寥寥。疏离、背弃儿童本位论,就不容易产生健康的儿童文学思潮,更不利于建立多样化的儿童文学范式,儿童文学就有可能“歉收”。
最后,重写中国儿童文学史应该摸清中国儿童文学的起点与诞生。中国儿童文学的诞生,有三块基石:一是“儿童的发现”,二是“新文学的产生”,三是“儿童本位论的发明”。三者环环相扣,缺一不可,共同锁定了中国儿童文学的诞生时刻。刘晓东说:
没有儿童的发现,便没有儿童文学,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的分野产生于儿童的发现以后。在欧美国家,卢梭(1712—1778)被誉为“儿童的发现”第一人,而在中国则是周作人。在中国,儿童的发现,虽然不可能指出具体年份,但一定是在“五四”时期前后。“儿童文学”的“文学”是现代文学,是新文学,不是旧文学。没有新文学的产生,自然也就没有儿童文学。中国的新文学运动爆发于1917年,而恰好中国的第一篇白话童话《小雨点》(陈衡哲作品),也创作于1917年,后于1920年发表于吹响新文学运动号角的《新青年》杂志。民国初年,周作人就开始研究并提倡儿童本位,但他最成熟的儿童本位论思想,则在发表《人的文学》和《平民文学》之后,于1920年正式提出来。可以说,中国儿童文学诞生于“五四”时期,最早的儿童文学作品和儿童文学观的出现,可以限定在1917—1920年这一时段,这是毫无疑问的,这也是中国儿童文学史研究的起点。为了与现代文学史保持同步,我们将“五四”时期的范围划定在1917—1927年。那么这新文学的第一个十年,就可以说是中国儿童文学的诞生期了。
通过以上思考,心中有了一定的标准和尺度之后,就可以对中国儿童文学的流变历程进行阶段性的分期,包括诞生期(1917—1927)、发展期(1927—1937)、挫折期(1937—1949)、新生期(1949—1959)、断裂期(1960—1978)、重建期(1978—1999)、分化期(2000年至今)。当然,在中国儿童文学诞生以前还有史前期(清末以前)、孕育期(清末民初)。为了讲清这个历史过程,也有必要对这两个时期进行研究。比如,何以说中国儿童文学先天不足?那么就必须指出史前期中国“父为子纲”的成人本位儿童观的巨大危害了,它直接导致史前期中国没有多少可资借鉴的文学作品。
以上分期,明显体现了在坚持儿童文学流变的客观史实的前提下,参考了现当代文学史分期的特点。比如,现代文学史上的“第一个十年”,在儿童文学史这里命名为诞生期。“第二个十年”,是现代文学史的辉煌、鼎盛期,而儿童文学史上也出现了张天翼、凌叔华、老舍、丰子恺、巴金、陈伯吹、茅盾(茅盾早期儿童文学作品多为改写,并未见出原创特色,到此一时期写出《少年印刷工》《大鼻子的故事》等,才见出他的一点成绩,故而纳入此一时期,作为代表人物)、贾祖璋、董纯才等大家,可以说进入初步发展阶段。挫折期的提法是蒋风先生首次提出,不过他的挫折期包括了“第二个十年”,其实应从全面抗战爆发起算为宜。这个“挫折”,有两层意思:一是中国进入抗日战争时期,儿童文学事业受到极大挫折;另一层意思是儿童本位论没有得到坚持,惨遭挫折,最后事实是好的作品不多。新生期是指儿童文学伴随着当代文学的建立,进入当代儿童文学发展阶段,按照当代文学的生产机制推出了一系列较为成熟的儿童文学作品。在这一阶段,儿童文学的几个主要门类都有了代表性作品,既是中国儿童文学的新生期,更是当代儿童文学的诞生期。断裂期是从洪子诚当代文学史研究成果中借用的一个提法,不过意思有些不同。他的“断裂”,是指文学流变的不同阶段之间存在不同程度的断裂。这种断裂的现象,在中国儿童文学流变中也是普遍存在的。只不过,到了1960年,中国儿童文学进入了一个更明显的断裂阶段,时间长达近二十年,分明就是一个“断裂大峡谷”。为了表达这种即视感,可以采用断裂期作为描述这一阶段的中国儿童文学的提法。当然,断裂不等同于空白,地下潜流仍在进行,极少数作家仍然有作品问世(如李心田《闪闪的红星》等),表现出了藕断丝连的承续状态。重建期相当于当代文学的新时期,不过相较于成人文学,儿童文学的新时期更有浴火重生的味道,所以名为重建。之所以不叫重生期,这是给当时贫弱的中国儿童文学一个面子,它实在不能再生第三次了。重建期的中国儿童文学是到目前为止最重要的发展阶段,可以用“苦心孤诣”“群星璀璨”“异彩纷呈”来形容,甚至可以与新文学诞生的“五四”时代相比。当时儿童文学没有大规模进入语文教材,并没有什么市场,但在儿童文学自身规律的作用下,催生了一系列堪称经典的作品。这种艺术上“苦心孤诣”的精神高度,至今也难以超越。分化期是借用朱自强先生的提法,他指出了世纪之交中国儿童文学出现四种分化的现象(幻想小说从童话里分化出来、图画书从幼儿文学里分化出来、通俗儿童文学从一般儿童文学里分化出来、语文教育的儿童文学概念分化出来)。这些现象的出现,既是儿童文学自身规律的作用使然,也是文学生产进入市场化阶段的必然产物。文学市场化是当代文学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的最大特征,也标志着当代文学进入新的历史阶段。这个分化期的起始时间不太明确,但从2000年起,中小学语文新教材颁布,体现了文学作品尤其是儿童文学作品全面进入语文教材的新趋势,极具风向标的意义,进一步推动了儿童文学全面市场化。由于教材的改变,全社会真正开始重视儿童文学作家作品,将新千年作为分化期的起点也就有了一定依据。分化期结束了没有?分化期是否就是繁荣期?对分化期中国儿童文学的成就如何评价?不同的研究者,会有不同的看法。另外,如果分化期尚未结束,那么结束后是繁荣期还是转折期?历史是无法预测的,也不以哪个人的意志为转移,只能静静观察,并通过自身的努力早日实现儿童文真正的繁荣期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