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国先,丁晓辉
(海南热带海洋学院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海南 三亚 572022)
伏波意为降伏波涛。中国历史上有多位伏波将军,其中最著名者为西汉的路博德和东汉的马援。西汉武帝为收复岭南,拜路博德为伏波将军;东汉光武帝为平定交趾反叛,拜马援为伏波将军。路博德功成,封邳离侯;马援凯旋,封新息侯。因先后关系,人们也称路博德为前伏波将军,马援为后伏波将军。对这两位伏波将军的信仰起源于中国内陆,后传入海南。二位伏波将军在宋代得以封王,足迹和影响所到之处,广建伏波祠庙,官方神祠中也常有他们的形象。中国古代的伏波信仰始于东汉,是官方信仰和民间信仰相结合的产物。这种信仰产生后一直不断演化。海南并非路、马二位伏波将军亲历之地,因此,与中国内陆相比,海南伏波信仰依托的历史遗迹不够丰富,伏波信仰经历的演化就更为显著。
范玉春的《马援崇拜的地理分布:以伏波庙为视角》(1)范玉春:《马援崇拜的地理分布:以伏波庙为视角》,《广西师范大学学报》,2007年第3期。和王元林的《明清伏波神信仰地理新探》(2)王元林:《明清伏波神信仰地理新探》,《广西民族研究》,2012年第3期。,已涉及海南的马伏波信仰,但未做专门讨论。刘文霞《心怀马革裹尸志 抚定珠崖留遗韵——伏波将军马援》一书(3)刘文霞:《心怀马革裹尸志,抚定珠崖留遗韵——伏波将军马援》,南方出版社,2017年。,主要是对马伏波生平事迹和历代评论的总体介绍,汇集资料较为丰富,但未讨论海南马伏波信仰的演化。关于海南的马伏波信仰,笔者发表的《海南民间伏波信仰的特点》(4)谢国先、丁晓辉:《海南民间伏波信仰的特点》,《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学报》,2021年第6期。,概括了海南民间伏波信仰与中国其他地区相较而言的特殊之处,略微涉及海南伏波信仰的演变,本文在此基础上继续讨论。
东汉光武帝建武二十五年(49),马援病逝。此后,马援得到官方和民间的普遍祭祀,逐渐被神化。
最初,马援是作为家族祖先受到祭祀。陕西扶风是马援的故乡。今扶风县伏波村有马援墓,1956年被确定为陕西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杨凌农业高新技术产业示范区五泉镇毕公村有三马祠,祀马援、马融、马超。三马祠旧为马援祠,专祀马援。唐代李德裕为扶风马氏后人马存亮所撰神道碑铭有云:“公之先族赵奢,尝以百万劲兵,号为马服,制秦吞魏,因而氏马。厥后文武派分,英华不绝。武则神威百蛮,铸铜而表海;文则研道六经,施帐而授业。公继前业,蔚为茂器。终始一贯,贞明六朝。”(5)李德裕:《唐故开府仪同三司行右领军卫上将军致仕上柱国扶风马公神道碑铭》,董诰等:《全唐文》卷五百三十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3234页。
五代李宏皋撰《复溪州铜柱记》,借楚王马希范之口,追溯马氏祖先为马援并尊其为昭灵王:“我列祖昭灵王,汉建武十八年平征侧于龙编,树铜柱于象浦。其铭曰:金人汗出,铁马蹄坚。子孙相连,九九百年。”(6)李宏皋:《复溪州铜柱记》,董诰等:《全唐文》卷八百九十三,第4133页。马援被认作楚王马希范先祖,湖南五溪地区又是马援征战病故之处,所以,湖南伏波祠庙数量众多。整个武陵地区(湖南、湖北、贵州、重庆四省市交界地带)明清时期31府(州、县厅)有36座祠庙祭祀马援,其中大多为马援专祠(7)杨红林:《从国神到家神:武陵地区伏波信仰变迁研究》,《广西民族研究》,2012年第3期。。清代“石柱宣慰使,其先马定虎,汉马援后”(8)赵尔巽等:《清史稿·土司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4250页。。乾隆五十年(1785)石砫扶风马氏十族谋建伏波宫,立牌位,伏波公奉中,定虎公、克用公配飨,良祖、才祖及十一房从祀两旁(9)石柱土家族自治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石柱县志》,重庆: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63页。。
马援南征平叛,部分战士留居交阯,称作马流人或马留人。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卷三十六引用俞益期笺注:“马文渊立两铜柱于林邑岸北,有遗兵十余家不反,居寿泠岸南而对铜柱。悉姓马,自婚姻,今有二百户。交州以其流寓,号曰马流。言语饮食,尚与华同。”(10)郦道元撰,陈桥驿校证:《水经注校证》卷三十六,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840-841页。“悉姓马”,即以马援作祖先。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11)段成式撰,曹中孚校点:《酉阳杂俎》,《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592页。、五代殷芸《殷芸小说》(12)殷芸撰,王根林校点:《殷芸小说》卷三,《汉魏六朝笔记小说大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028页。转录了关于马留(流)人的这些记载。不过,宋代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却说:“《新唐史·南诏》语中海岛、溪峒间蛮人,马援南征留之不诛者,谓‘马留人’。”(13)邵博撰,王根林校点:《邵氏闻见后录》卷十,《宋元笔记小说大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899页。则马留人是马援不诛而幸存者,而非自称马援后裔者,其分布范围又不仅限于交趾,而扩大到了海岛、溪峒间。不论马留人是否为马援后裔,人们都普遍认为这些人的存在与马援有关。
国家奉祀,自有原则。《国语》有云:“夫圣王之制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扞大患则祀之。非是族也,不在祀典。”(14)左丘明著,韦昭注,胡文波校点:《国语·鲁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09页。《后汉书·马援传》记载,马援去世25年后,东汉明帝永平十七年(74),朝廷许可为马援建祠堂;章帝建初三年(78),谥号忠成侯(15)范晔撰,李贤等注:《后汉书·马援传》,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570页。。唐代,马援作为武成王姜尚弟子进入官方祭祀的祠庙。《唐会要》卷二十三《武成王庙》记载,开元十九(731)年四月十八日,两京及天下诸州,各置太公庙一所。上元元年(760)闰四月敕文,太公望追封为武成王,依文宣王置庙,以张良、田穰苴、孙武等充十哲,以孙膑、范蠡、廉颇、马援等充七十二弟子(16)王溥:《唐会要》卷二十三《武成王庙》,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435-436页。。
中国古代统治阶级对于祭祀非常重视,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17)杨伯峻:《春秋左传注·成公》,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861页。。祭祀对象的选择也极为严格,一直有正祀与淫祀的区分。毁灭淫祀,是地方官员的重要功绩。江南地区的马援祠庙,也曾被毁弃。
宋代,马援仍从祀于武成王庙。宋初诏修武成王庙,皇帝令有关部门重新铨定,功业始终无暇者才可从祀。《宋史·梁周翰传》记载,秘书郎梁周翰上言,列举从祀者如乐毅、廉颇曾奔亡为虏,韩信、彭越悉葅醢受诛,“马援死于蛮缴,还尸阙遣奠之仪”,但不能因为从祀者略有瑕疵而被摈弃(18)脱脱等:《宋史·梁周翰传》,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0132页。。《宋史·礼志》记载,宣和五年(1123)礼部所定武成王庙从祀者七十二将,马援仍为其中之一(19)脱脱等:《宋史·礼志》,第1720页。。宋代朝廷多次给马援封号。《宋会要辑稿·礼二〇》记载:“神宗元丰五年七月,封忠显王;徽宗大观元年五月,赐庙额威武;高宗绍兴五年九月,加忠显佑顺王,又加封忠显佑顺灵济王。”(20)徐松:《宋会要辑稿·礼二〇》,北京:中华书局,1957年,第777页。
南宋丞相李纲《威武庙碑阴记》记载,建炎三年(1129)李纲谪官万安时,见马援被祀于徐闻伏波庙的正庙(路博德被祀于此伏波庙的别庙)(21)李纲:《威武庙碑阴记》,明谊修,张岳崧纂,李琳点校:《道光琼州府志·艺文志》,海口:海南出版社,2006年,第1675页。。
元明清三朝,马援仍受祭祀,但似乎未见御赐封号的记录。《明史·外国传》记载,洪武初,安南国王陈日煃卒,朱元璋命编修王廉往祭。“廉既行,帝以汉马援立铜柱镇南蛮,厥功甚伟,命廉就祀之。”(22)张廷玉等:《明史·外国传》,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5566页。《明史·土司传》记载,明正统十三年(1448),英宗教训孟养宣慰头目刀变蛮等,不可凭借山川险阻、气候瘴疠,违背朝命:“殊不知昔马援远标铜柱,险阻无伤,诸葛亮五月渡泸,炎蒸无害,皆能破灭蛮众,开拓境土。”(23)张廷玉等:《明史·云南土司传》,第5458页。《清史稿·礼志》记载,清代各省群祀神灵,历朝各有不同。德宗朝“广西祀汉马援、明王守仁”(24)赵尔巽等:《清史稿·礼志》,第2549页。。
以上材料证明,东汉以来,对马伏波的信仰未曾中断。
中国古代统治者视马援为有功于国的英雄加以祭祀。马援后裔祀其为祖先神,普通群众则将马援作为地方保护神。从唐代李观《祭伏波神文》,可见此时马援的神格:
伏波之生,好兵自喜。幼有壮节,腾声出仕。定册归汉,谟俞帝旨。算无失画,功伐可纪。破斩征侧,实平交趾。来征蛮溪,未卒而死。小人赤口,曷本于理。薏苡南还,明珠谤起。乃收侯印,爵不及子。唯德不忘,爱留社里。筑庙以祭,人敬其鬼。久而若新,千载不毁。咕咕嗤嗤,易白成缁。孔子义失,勋华不慈。曾氏杀人,母投于机。居窃厥嫂,陈平不疑。申生寘毒,晋有骊姬。是以无极巧舌,伍奢族夷。孟子伤谗,凄兮作诗。公失其所,梁松实为。何独将军,自昔如斯。故士有历百代而不灭者。尝被讪于当时,苟窥心而不怍,虽弃置其奚悲。赫赫圣帝,嘉贤命祠。酒斝既列,神乎降思。(25)李观:《祭伏波神文》,见董诰等:《全唐文》卷五百三十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408页。
“唯德不忘,爱留社里。筑庙以祭,人敬其鬼”,说明马援作为地方保护神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久而若新,千载不毁”,显示信仰之久远;“赫赫圣帝,嘉贤命祠”,证明信仰之正当。
唐宋至今,海南一直存在马伏波信仰。元明清三朝,琼山、澄迈、儋州、感恩、崖州、文昌等州县均建有伏波庙,现今海口、澄迈、儋州、文昌等地仍有庙宇;儋州和东方有传说中的伏波井;三亚天涯海角风景区有路博德和马援塑像,儋州有伏波路。
伏波将军马援,其所拜官名之伏波二字意为降伏波涛,所以在广东、广西部分地区尤其是琼州海峡两岸,自唐宋时期即作为海神受到崇拜。苏轼贬谪海南三年,两渡海峡,顺风而济,作《伏波庙记》:
汉有两伏波,皆有功德于岭南之民。前伏波,邳离路侯也。后伏波,新息马侯也。南越自三代不能有,秦虽稍通置吏,旋复为夷。邳离始伐灭其国,开九郡。然至东汉,二女子侧、贰反岭南,震动六十余城。世祖初平天下,民劳厌兵,方闭玉关,谢西域,况南荒何足以辱王师?非新息苦战,则九郡左衽至今矣。由此论之,两伏波庙食于岭南,均矣。古今所传,莫能定于一。……海上有伏波祠,元丰中诏封忠显王,凡济海者必卜焉。曰:“某日可济乎?”或置或否。……四州之人,以徐闻为咽喉,南北之济者,以伏波为指南,事神其敢不恭。(26)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十七《伏波庙记》,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505-506页。
苏轼赞赏路博德和马援二位伏波将军开拓和维护南越九郡的功劳,认为他们庙食岭南理所应当。所谓“凡济海者必卜”,“南北之济者,以伏波为指南”等语,均说明此时此地的马伏波(和路伏波)是海神,是海上航行的守护者。
丞相李纲于建炎三年(1129)谪官万安,南渡琼州海峡之前,欲谒雷州伏波庙,因病未果,遣子代祭,并求吉时。李纲在《威武庙碑阴记》中介绍了自己将苏轼《伏波庙记》书碑刻石的缘由和过程,还特别记载了亲身经历的伏波将军灵验实例:
既得吉,夜半乘潮而渡,翼日至琼莞,恬无惊忧。后三日,祇奉德音,蒙恩听还,疾良愈。恭祷行宫,卜以十二月五日己丑北渡,不吉,再卜六日庚寅,吉。果己丑昼风霾大作,庚寅乃息。日中潮来,风便波平,举帆行,安如枕席,海色天容,轩豁呈露,不一时已达岸,乃知神之威灵肹蚃昭著若此,苏公之言信不诬也。(27)李纲:《威武庙碑阴记》,明谊修,张岳崧纂,李琳点校:《道光琼州府志·艺文志》,第1675页。
虽然苏轼《伏波庙记》、李纲《威武庙碑阴记》所言乃雷州威武庙,并未明说琼州是否有伏波庙,但现有资料证明,琼州伏波庙至迟在北宋末年已经修建。正德《琼台志·秩官》记载:北宋奉议郎方略,“宣和间,摄军州事。缔造伏波庙于旧星轺驿背”(28)唐胄纂,彭静中点校:《正德琼台志·秩官上》,海口:海南出版社,2006年,第608页。。《威武庙碑阴记》中的“行宫”之称,表明雷州伏波庙是马伏波正庙,琼州伏波庙是神灵驻跸之处。这是建炎三年以前琼州已建有伏波庙的确证。正德《琼台志·秩官》记载:建炎四年,南宋奉议郎陈觉,权军州事,曾迁建伏波庙于盐场山下(29)唐胄纂,彭静中点校:《正德琼台志·秩官上》,第608页。。 这同样证明南宋初琼州已存伏波庙。
唐宋时期马援在琼州海峡两岸享有的海神地位,在元明清时期逐渐动摇,其首要原因是宋代以来海神天妃信仰的普及。
北宋时期,福建莆田林愿女,死而为神。宋元明清,屡赐封号。《宋会要辑稿·礼二〇》记载:“莆田县有神女祠,徽宗宣和五年八月赐额顺济,高宗绍兴二十六年十月封灵惠夫人,三十年十二月加封灵惠昭应夫人,孝宗乾道三年正月加封灵惠昭应崇福夫人。”(30)徐松:《宋会要辑稿·礼二〇》,第795页。
宋代女神封号规则为:“妇人之神封夫人,再封妃。其封号者初二字,再加四字。如此,则锡命驭神,恩礼有序。”(31)脱脱等:《宋史·礼志》,第1722页。封号字数越多,神位越高。
元初天妃封号已加至10字,且颁布统一祝文。《元史·礼志》记载:“惟南海女神灵惠夫人,至元中,以护海运有奇应,加封天妃神号,积至十字,庙曰灵慈。直沽、平江、周泾、泉、福、兴化等处,皆有庙。皇庆以来,岁遣使赍香遍祭,金幡一合,银一铤,付平江官漕司及本府官,用柔毛酒醴,便服行事。祝文云:‘维年月日,皇帝特遣某官等,致祭于护国庇民广济福惠明著天妃。’”(32)宋濂等:《元史·礼志》,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266页。朝廷遣使祭祀天妃,达10余次。
明代天妃封号,沈德符《万历野获编·礼部·女神名号》记载:“永乐六年正月初六日,太宗又加封为护国庇民妙灵昭应弘仁普济天妃,庙号弘济天妃之宫,岁以正月十五日、三月廿三日遣官致祭,盖其时将遣郑和等浮海使外国,故祈神威灵以助天声。”(33)沈德符撰,杨万里校点:《万历野获编·礼部·女神名号》,《明代笔记小说大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2273页。
实际上,每年祭祀天妃并非仅限正月十五日、三月廿三日。《明史》有临时祭祀天妃的记录。如宪宗成化七年(1471),“闰九月己未,浙江潮溢,漂民居、盐场,遣工部侍郎李颙往祭海神,修筑堤岸”(34)张廷玉等:《明史·宪宗本纪》,第115页。。嘉靖年间,“东南倭患棘,(赵)文华献七事。首以祭海神为言,请遣官望祭于江阴、常熟”(35)张廷玉等:《明史·奸臣列传·赵文华》,第5304页。。嘉靖三十四年(1555),“二月丙戌,工部侍郎赵文华祭海,兼区处防倭”(36)张廷玉等:《明史·世宗本纪》,第162页。。文中的“祭海神”“祭海”,均指祭海神天妃。明代谢肇淛《五杂组·事部》如此理解天妃得名:“天妃,海神也,其谓之妃者,言其功德可以配天云耳。”(37)谢肇淛撰,傅成校点:《五杂组·事部三》,《明代笔记小说大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820页。明末沈德符《万历野获编·礼部·女神名号》也说:“至如海神,今东南共祀者在宋已封天妃,盖妃生宋哲宗元祐时,莆田人林氏生而灵异,没而为神。”(38)同⑥。
清代亦重天妃,康熙时已封其为天后。清代各省群祀,历朝神灵或不相同。关于天后,《清史稿·礼志》记载:康熙朝,福建暨各省祀天后宋林氏女;嘉庆朝,追封天后父积庆公,母曰夫人;光绪二十七年(1901),天后封号加至60字,复锡以嘉佑(39)赵尔巽等:《清史稿·礼志》,第2546-2550页。。
道光《琼州府志·经政志·祀典》记载祭祀天后宫的部颁祝文:“维后配天立极,护国征祥。河清海晏,物阜民康。保安斯土,福庇无疆。千秋巩固,万载灵长。神恩思报,盛泽难忘。虔修祀事,恭荐馨香。士民一德,俎豆同堂。仰惟昭格,鉴此蒸尝。”(40)明谊修,张岳崧纂,李琳点校:《道光琼州府志·经政志·祀典》,第675-676页。
清初封天妃为天后,天妃庙也随之陆续改为天后宫。为行文方便,我们用“天妃庙”指代祭祀天妃和天后的庙、宫、祠、殿。
上文罗列宋代以来天妃信仰的盛况,旨在证明在官方倡导与民间实践中,在中国东南沿海地区,马伏波作为海神已逐渐失去社会基础。海南马伏波信仰的变化,也与这种转变有关。
明代唐胄正德《琼台志·坛庙》介绍海口天妃庙时,在按语中说:“然古为海神,至宋于是海而始主之以伏波,后又通四海而专之以天妃。”(41)唐胄纂,彭静中点校:《正德琼台志·坛庙·本府》,第541页。“是海”指琼州海峡。唐胄按语表明,从宋代开始路、马二位伏波将军是主管琼州海峡的海神,而天妃在唐胄时代已经是专管四海的海神。伏波将军的海神职能局限于琼州海峡两岸。
明末戴熺《改建两伏波祠碑记》也显示出伏波职能的变化。万历四十五年(1617),戴熺渡海抵琼第三日,拜谒琼州府伏波祠,见其在参将公署塞后,位置不显,于是迁建于演武场西高敞地,与关侯庙并峙。戴熺认为,“两伏波将军□以功则管相之族,以德则关侯之亚也”,作为神灵,其主要功德在于保佑人们渡海平安:“大海天堑,汪洋浩渺,怒涛颠波,吐蜃揭蛟,望洋向若,多至股栗魂丧,卜于二侯,曰吉而后敢济,真苏东坡所谓‘度量权衡而不吾欺’□。盖此地人苦风涛之险,而两侯并显并济之仁,琼南之民以两侯为管相,而南北之济以两侯为关侯。”(42)明谊修,张岳崧纂,李琳点校:《道光琼州府志·杂志·金石》,第1946-1948页。管相(管仲)和关侯(关羽),均非海神而是一般的保护神。把二位伏波将军比作管相、关侯,也说明宋代以来二位伏波固有的海神形象已在泛化。
海南马伏波海神神格的泛化,主要是海神天妃信仰不断普及的结果。虽然海南伏波庙普遍早于天妃庙建立起来,但天妃庙的扩展速度远超伏波庙(见表1)。
表1 明清时期海南伏波庙与天妃庙的始建时间和分布范围
表1 (续)
现有资料虽不完备,但据之足以得出如下认识:元明清时期海南三州十县均建有天妃庙,但伏波庙仅见于琼山、澄迈、文昌、儋州、崖州、感恩六州县,而临高、定安、会同、乐会、昌化、陵水、万州等七州县无伏波庙;琼山、澄迈、儋州、感恩、崖州、文昌六州县,一般各有1座伏波庙,但琼山、文昌、会同、乐会、儋州、万州、陵水等七州县各有多座天妃庙,如文昌有6座,儋州有4座;大多数州县,伏波庙早于天妃庙,仅文昌、崖州、感恩可能例外。
在政府处理宗教事务的过程中,天后宫与伏波祠待遇不同。清代对各种正祀的经费来源有明确规定。据道光《琼州府志·经政志·祀典》介绍,海南祠庙经费来源大致分为三种情况。一是朝廷拨款,社稷坛、风云雷雨山川坛、神祇常雩坛、先农坛、厉坛、武庙、文昌庙、天后宫、旗纛庙、龙王庙、火神庙、贤良祠、昭忠祠等列入群祀,祭品银两在均平项内支销;二是官员捐俸,汉两伏波祠、吕祖祠、苏文忠公祠、丘文庄公祠、海忠介公祠、十贤祠、梁忠烈公祠、江张二公祠等祠庙,每岁春秋由地方官捐俸致祭;三是官员捐廉,北帝庙、晏土庙(应为晏公庙——作者注)、马王庙、华光庙、潘天仙庙、灵山六神庙、三将庙、毗耶山神坛、澹庵祠、峻灵王庙等祠庙,每岁遇神诞期,地方官捐廉致祭,不支经费(43)明谊修,张岳崧纂,李琳点校:《道光琼州府志·经政志·祀典》,第667-677页。。
朝廷拨款给天后庙而未给伏波庙,说明天后比伏波更受朝廷重视。在清代海南流传的灵应故事中,可以看到天后海神地位的强化和马伏波海神地位的弱化。琼山人李向桐咸丰十一年所撰《重修海口天后庙记》有云:
形家谓海口之得地者,则莫如大庙。庙祀天妃,灵爽迭著,舟行者必请命于神,许而后济,事亦如之。锡兹祉福,惠我无疆,有自来矣。庙创始于元,沿袭于明,而香火极盛于清。……道光二十九年,海寇张十五猖獗拢舟,海口几被蹂躏,炮火轰击,弹子如雨,居民无一伤者,人以是益念神之功。回忆历朝鼎革以来,屡被兵燹,而庙巍然尚存,其神通广大又何如也!(44)李向桐:《重修海口天后庙记》,朱为潮、徐淦等主修,李熙、王国宪总纂,邓玲、邓红点校:《民国琼山县志·金石志》,海口:海南出版社,2004年,第1052-1053页。
“舟行者必请命于神”,此神为海神天后。清康熙年间,两伏波的海神属性仍然为人重视,但职能泛化已明显可见。马逢皋《新建汉两伏波将军庙记》说:
今任海南,访庙貌奉者极多,龙岐为近,随致祭焉。……今建本衢,便于看守,横书匾额“英灵如在”。且海面风涛,赖侯默平利涉,至为福于地方,捍灾御患,又两侯之素性然也,罄笔难悉。闻龙岐有倭寇犯境,望村三炮不响,乡人以为有侯祐焉。则此村各境,焉知侯又不大有威灵显赫,造福无穷哉?(45)马逢皋:《新建汉两伏波将军庙记》,潘廷侯、佟世南修,吴南杰纂,傅林祥点校:《康熙琼山县志·艺文志·记》,海口:海南出版社,2006年,第301页。
可见,伏波神在海神保佑人们平安渡海的功能之外,已经发挥一般保护神“为福于生民,捍灾御患”,“威灵显赫,造福无穷”的作用。与之相较,同时期琼山县一带崇奉的天后,其海神属性更为专门。洪之杰《重饬天妃庙田铺碑记》说:“琼郡环处滨海,海门一区犹郡治要津,通南北而便商民者也。厥地庙祀天妃,岁时崇礼,凡诸鼓楫扬帆、乘潮而顺渡者,莫不肃容起敬,盖俨然海天巍柱,为神称赫赫焉。”(46)洪之杰:《重饬天妃庙田铺碑记》,潘廷侯、佟世南修,吴南杰纂,傅林祥点校:《康熙琼山县志·艺文志·记》,第301页。明代杨稽《天妃庙》诗云:“秉心玉洁与冰清,黜陟贪婪佐圣明。若载苞苴并土物,任教沉在此沧溟。”(47)杨稽:《天妃庙》,潘廷侯、佟世南修,吴南杰纂,傅林祥点校:《康熙琼山县志·艺文志·诗》,第326页。明代项忠《天妃庙》则说:“范滂揽辔志澄清,愧我无才赞治平。但使此心坚似铁,何须立誓对溟溟。”(48)项忠:《天妃庙》,潘廷侯、佟世南修,吴南杰纂,傅林祥点校:《康熙琼山县志·艺文志·诗》,第326-327页。可见,天妃黜陟、监督官员的功能,通过制造或避免海难而得以发挥。
光绪《琼山乡土志·地理志·古迹》对天后庙和伏波庙的介绍,值得注意:
天后庙,在海口所。官民渡海必告庙,祭卜而后行,灵异甚著。往往于海上救护船只。凡船遇险,见海上有灯笼及箫管声,则虽险,终得济。
伏波庙,一在城东,一在城北,祀路、马二伏波,以报德也。(49)张廷标编辑,朱靖华、池熙朝点校:《光绪琼山乡土志·地理志·古迹》,海口:海南出版社,2004年,第1316页。
到清末,天妃仍是海神,而两位伏波已成一般的保护神。
天妃庙的数量和分布范围大于伏波庙,是伏波信仰萎缩、天后信仰广布的结果。宋元明清统治者对天妃信仰的鼓励和支持,有助于作为海神的天妃在与作为海神的马伏波竞争信众时获得胜利。元明清三朝,来自福建、广东等地且携带天妃信仰传统的移民不断进入海南岛,也扩大了海南岛的天妃信众群体。
此外,元明清时期海南岛沿海居民海事活动的增加,还创造出新生海神以满足人们寻求航海保护的心理需要。平浪侯、江张二公、西天大士就是新生海神的代表。而作为海神的马伏波,距离元明清三代过于久远,灵迹已不新鲜,既要跟较近正统的海神天妃竞争,又要应付未必正统的新生海神的侵扰,于是其海神神格逐渐退化。到清末,马伏波已成为海南岛北部的地方保护神。马伏波由海神到地方保护神的演变,经历了数百年之久。
唐宋以至元明清,中国官方给马伏波的定位一直是先贤。唐宋时期海南虽祀马伏波为海神,但在官方祭祀中马伏波仍然是先贤。
元代权摄乾宁军民安抚司(原琼州路军民安抚司)的庄胜火儿,至正初年(1341),“议新珠崖学,鼎创马、路二公祠”(50)唐胄纂,彭静中点校:《正德琼台志·秩官上》,第612页。。元代廉访佥事真圣奴于至正年间“重修珠崖学、伏波祠”(51)唐胄纂,彭静中点校:《正德琼台志·按部》,第680页。。《正德琼台志》记载:“朱崖乡校。在郡南十九里上那邕都。元至元辛卯,阔里吉思建。至正癸未,佥宪袁永澄重修。附庙祀二伏波,拔田供祀。今废。”(52)唐胄纂,彭静中点校:《正德琼台志·社学》,第386页。这些记录表明,元代海南地方官员把马伏波当作先贤在学校祭祀。
明代正德辛巳春,生员张文甫、钟远等人,乞以汉路博德、马援、唐宋庆礼等有功德于海南者列入祭祀王伯贞、徐鉴的二贤祠同祀,更名为先贤祠(53)唐胄纂,彭静中点校:《正德琼台志·坛庙》,第535-536页。。这进一步明确了马援的先贤地位。明代唐胄《〈三祠录〉序》记载:“先贤祠在道右,祀路公博德以下十九人,主于报功以慰民,皆举于有司者也。”(54)唐胄:《〈三祠录〉序》,戴熺、欧阳灿总裁,蔡光前等纂修,马镛点校:《万历琼州府志·艺文志》,海口:海南出版社,2003年,第843页。“举于有司”说明先贤祠的祭祀活动由政府出资、举办。明代二伏波庙也归入祭祀先贤的祠庙类别(55)同⑤:第536页。。万历《琼州府志》在介绍琼州著名官吏时论曰:“余观名宦列传而知功德之渐人深也。邳离新息之绩伟矣,至僮尹而民俗以正;仁浚尧叟之惠洽矣,至守之而经学始明。”(56)戴熺、欧阳灿总裁,蔡光前等纂修,马镛点校:《万历琼州府志·艺文志》,第594页。将邳离侯路博德、新息侯马援与东汉明帝永平间儋耳太守僮尹、北宋太祖开宝初琼州知府周仁浚、北宋太宗至道间广南西路转运使陈尧叟、北宋仁宗庆历间琼州知府宋守之相提并论,强调其名宦身份。
清代琼州府名宦祠祀历代名宦123人,其中包括路博德、马援(57)明谊修,张岳崧纂,李琳点校:《道光琼州府志·建置志·学校》,第313页。。先贤名宦有功于国,有恩于民,具备成为地方保护神的潜质。
唐宋以来,地方文献称中国南部山区山环水绕的居住地(尤其是少数民族居住地)为峒。峒前冠以民族或地方名称,如黎峒、七坊峒。峒的首领称为峒主。峒主生前作为民间的或者官方认定的地方首领,死后也可能作为地方保护神而受到崇拜。笔者在海南省琼海市调查发现,地方保护神祠庙命名方式多样,主要有三种:一是径称某某峒主,如石壁镇的石壁峒主、嘉积镇的红星峒主;二是称某某峒主大帝(侯王),如嘉积镇龙村峒主忠烈大帝,万泉镇西岸峒主侯王;三是称大帝、侯王(女性则称圣娘、夫人),如嘉积镇大坡仙寨明皇大帝,长坡镇伍园村龙湾侯王,嘉积镇乌石埇水尾圣娘,石壁镇忠义庙冼太夫人。不论祠庙命名如何,均可称祭祀对象为峒主,如琼海龙江镇王氏家族的保护神称为蓝山峒主。又如,儋州海头镇七坊纪念明代黎族起义领袖符南蛇的祠庙,题额符南皇殿;人们称符南蛇为峒主、峒主公或峒主钦明圣帝。另外,男性峒主可泛称为公,庙称公庙;女性峒主可泛称为婆,庙称婆庙。峒主可以是家族保护神,也可以是地方保护神。峒主是一般保护神而非行业保护神。文庙磕头,叩求学业有成。峒主庙进香,祈求万事顺遂。今天海南伏波庙中的马伏波,即充当类似于峒主的地方保护神而受人膜拜。
中国内陆人民在开发海南、建设海南的过程中,将产生于内陆的官方意识和民间信仰带到海南,唐宋时期琼州海峡北南两岸存在较为显著的伏波海神信仰,而元明清时期中国东南沿海地区天妃海神信仰广泛传播,伏波作为海神的地位逐渐降低;为适应不断增加的海事活动的需要,海南人民创造出平浪侯、张江二公、西天大士等新海神,时隔久远的马伏波失去海神神格而作为地方保护神继续在海南岛琼山、儋州、澄迈、文昌等地受人崇奉,其神格也与海南普遍存在的峒主趋于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