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立军,廖民生
(海南热带海洋学院 a.南海文化博物馆;b.旅游学院, 海南 三亚 572022)
海南黎族民间传说是一种以口头传承形式存在的散文叙事,是人类蛮荒时期残存记忆的折射。作为海南人类文明和文化的开拓者,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黎族民众创造了异彩纷呈的口头传说,形成了具有独特魅力的历史文化积淀。黎族传说所涉及的内容包括自然山川、历史事件、历史人物、宗教信仰和生活习俗等诸多方面,传说中绝大多数内容都跟特定历史时期的人物或事件相关,多以真实的历史大事为背景。虽然历经千百年的传承,讲述的内容经过传承人的无数次创造,但那些经典的、优秀的作品,由于蕴含的民族精神、伦理价值等,都成为民族共同认知与遵守的准则。尽管传承过程中难免有所遗漏与转讹,但核心还在,故事情节和故事结构也逐渐趋于合理(1)黄晓坚:《海南黎族传说研究》,中央民族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9年,第24页;汪立珍:《口头传统与族源研究探析》,《社会科学家》,2018年第1期。。黎族民间传说是黎族“口传的历史”,可以填补历史记录的空白。
中国考古学分为史前考古学和历史考古学,由于史前没有文献记载,史前考古学更多地借助了地质学的研究方法;历史考古学主要研究青铜时代和铁器时代的文化遗存,已经有了文献,因此,更多地利用文献对考古对象的历史真实性进行解读(2)张新斌:《中国考古学史三阶段论说》,《中原文物》,2021年第6期。。1917年国学大师王国维提出的“二重证据法”,即“纸上之材料”与“地下之新材料”相互佐证,以达到考证古史之目的的研究方法。二重证据法可算作考古学中国学派特色,在我国考古学研究中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和指导意义(3)徐学琳:《方法与态度:二重证据法的考古学反思》,《南方文物》,2015年第1期。。考古学的考证需要用纸上材料来证明地下材料,一般应用于历史考古学,并不适用于史前考古研究(4)高慧巧:《二重证据法与考古学研究》,《沧桑》,2013年第4期。,但这也不能一概而论。史前考古分为旧石器时代考古和新石器时代考古,而新石器考古和旧石器不太一样,被认为存在一些若隐若现的文献(5)赵辉:《中国新石器时代考古学的过去与现在》,《文物世界》,2021年第2期。,包括神话、传说和史诗等,此外还有民间传说等口头传统,这些口头传统可能早于书面书写几千年,是有语言无文字原始民族的历史记录,是一个民族的共同记忆,保留了一个民族的重要文化信息,更具历史性和真实性(6)汪立珍:《口头传统与族源研究探析》,《社会科学家》,2018年第1期。。海南黎族民间传说即是如此。海南史前文化,尤其是新石器时代文化,发展进程比较缓慢,有一定的滞后性,一些文化因素甚至延续到了距今2 000年前的秦汉时代(7)郝思德、王大新:《海南考古的回顾与展望》,《考古》,2003年第4期。。因此,笔者把海南黎族传说中的远古人类与海南史前人类进行了时空定位,综合分析发现,其中关于远古人类“族栈”的传说最具考古学依据,与海南史前“三亚人”在时空上拟合。
海南黎族传说,主要是指流传于黎族主要聚居区,包括海南岛南半部的琼中黎族苗族自治县、保亭黎族苗族自治县、白沙黎族自治县、乐东黎族自治县、陵水黎族自治县、昌江黎族自治县、三亚市、五指山市和东方市等地,以历史人物或事件、自然物或人工物及社会习俗事等为主要叙述内容,并对其进行解释的口头文学形式(8)黄晓坚:《海南黎族传说研究》,第2页。。笔者查阅了相关海南黎族民间传说文献(9)《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海南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2022年;符桂花:《黎族民间故事大集》,海口:海南出版社,2010年;孙如强:《昌江民间故事荟萃》,昌江:昌江黎族自治县文化馆(内部编印),2008年;李永喜、陈仲主编,保亭黎族苗族自治县文化广电出版体育局编:《甘工鸟的故乡(海南黎族民间故事集)》,海口:海南出版社,2007年;龙敏、黄胜招:《黎族民间故事集》,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2年;三亚市民间文学三套集成编辑委员会:《中国民间故事集成三亚市资料本》,三亚:三亚市民间文学三套集成办公室(内部编印),1988年;广东民族学院中文系:《黎族民间故事选》,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年;符震、苏海鸥:《黎族民间故事集》,广州:花城出版社,1982年。,发现黎族传说中有很多涉及远古时期人类,较有名的是关于“阑咙” “族栈”和“塞堆”的传说,其中关于“族栈”的传说可信度最高(10)高泽强、黄瀛、高三幸子:《基于黎族民间传说的海南岛远古文化史探赜》,《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学报》,2021年第28期。,最早收录在王国全的《黎族风情》中。记述如下:
很久以前,在今琼中县毛贵、毛栈地区的贺志浩石洞里,居住着一群野人,黎语称作“族栈”。洞口岭下有一个村子叫牙开村。“族栈”每日都要到牙开村人的山栏园里要饭或讨南瓜吃。(11)王国全:《黎族风情》,广州:广东民族研究所,1985年,第 8页。
关于“族栈”,三亚地区的一些黎族群众还有这样的传说:
“族栈”在山洞被烧的过程中,有一个非常聪明,竟然用黎族人制作的陶锅将身体罩住逃了出来。黎族先民不断地去追赶,但“族栈”跑得飞快,很快就跑到了海边跳入海中,消失在茫茫大海里,从此海南岛便没有了“族栈”。(12)三亚市民间文学三套集成编辑委员会:《中国民间故事集成三亚市资料本》,1988年。
在《黎族民间故事大集》中也有《劳咏智灭野人》的故事:
相传很久很久以前,海南岛有一种叫作穴赞的野人。他们群居高山密林,善攀崖走壁,形状像人,身黑毛黄,披头散发,也说人话……这些穴赞生性凶残,被人视为天敌。后来,残存的穴赞聚集于五指山西南的红石山中。红石山,山高林密,石洞繁多。穴赞在这里集居,有大酋首、小酋首分掌各洞。他们常成群结队袭击山下的人们,这一带的人们把穴赞当作瘟神一样,十分惧怕而又无计可施,逃亡的逃亡,留下的寥寥无几。(13)符桂花:《黎族民间故事大集》,第69页。
这里的“穴赞”和“族栈”都是黎语音译过来的称号,应该是不同的叫法。类似“族栈”的传说在海南黎族地区广为流传,故事也有长有短,但情节都大同小异。因为是传说,没有关于“族栈”生存的具体时间及其来源可以考究,但仍可以总结出“族栈”的特点:一是比黎族先民更早进入海南岛;二是群居山洞的独立人群,分布于五指山到三亚一带的石灰岩地貌区,以原始的狩猎采集为生,不事耕种;三是能够使用黎族语言,并且能和黎族先民进行一定程度的交流,偶尔还能帮助黎族先民看护山栏园,这一点尤其重要,说明“族栈”属于现代人的一种;四是在海南岛上已经消失,但有极少数幸存者逃往了海外。
落笔洞位于三亚市吉阳区荔枝沟东北方向约7公里处的奇特的小山峰——印岭(落笔峰)东面的悬崖下,洞口高约12米,洞顶高20米,宽9米,深18米。由于洞顶最高处有两根向下垂吊的钟乳石,形似两支悬吊着的毛笔而得名。
落笔洞遗址是海南省已知最早的一处石器时代洞穴遗存,自20世纪80年代就陆续有古人类遗存发现(14)王克荣:《海南岛的主要考古发现及其重要价值》,《海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8年第1期;杨式挺:《海南自治州文物普查散记》,《广东文博》,1983年第2期;冯永驱:《三亚地区考古调查》,《中国考古学年鉴》,1993年。。1992年至1993年间由海南省博物馆和三亚市博物馆联合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进行了两次抢救性全面清理和发掘。先后共发现13枚人类牙齿。这些人类牙齿有的已经石化,还有的尚未石化,由于个体少,很难辨别其性别;从磨损程度判断至少有3个个体,根据其形态特征,考古学家认为这些牙齿为现代人类型(15)郝思德、黄万波:《三亚落笔洞遗址》,海口:南方出版社,1998年,第6-10页。。这些史前人类被称为海南“三亚人”(16)郝思德、王大新、孙建平等:《海南“三亚人”遗址1992年发掘报告》,《古人类学报》,1994年第2期。。
落笔洞的堆积层序,自下而上分为三个单元:第一单元为黄色沙质黏土,含少量哺乳动物化石;第二单元为灰色或灰黄色沙质土,含人类化石、石器及大批动物化石;第三单元为黑色土壤含历史时期的文化遗迹。其中,第二堆积层为主要文化层,出土的文化遗存比较丰富,可分为遗迹和遗物两部分,遗迹有用火的堆积和灰烬,遗物除了人类牙齿外,主要有石器、骨角器、动物化石等。发掘出的较为典型的石制器90件,在制作方法上主要采用打制技术,且多为单面打击,仅个别穿孔石器有磨制痕迹;骨、角制器中,骨制品51件,角制器39件,牙制器4件,蚌制器2件,加工技术不甚精良,器形主要有铲、锤、锥、匕形器、矛形器、尖形器、镞、匕、管等;动物化石中脊椎动物包括哺乳动物45种、鸟类14属,无脊椎动物主要贝类24种,都与海南沿海现生种类一致。在落笔洞多颗牙齿出土的灰色胶结层,取古人类食用过的螺壳用常规碳十四法检测,距今10 890±100年,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测定的同层螺壳和动物骨骼,距今10 642±207年,又由于出土的动物化石基本属于现生种,缺乏典型的化石种,因此落笔洞遗址处于旧石器时代末期至新石器时代早期的衔接阶段,在地质时代上处于晚更新世与全新世之交(17)郝思德、黄万波:《三亚落笔洞遗址》,第118页。。
这些文化遗存的发现与研究,说明“三亚人”在一万年前就来到了海南岛,海南的人类历史至少应该从落笔洞的“三亚人”开始。此外,由于在落笔洞文化遗存中没有发现磨制石器和陶器, 只有单面打制的石器和加工简单的骨、角制器, 也没有发现农作物和家畜的化石, 证明当时“三亚人” 的经济活动仅限于渔猎采集, 原始农业还没有出现(18)陈光良:《海南原始居民蠡测》,《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3期。。这些都和“族栈”的特点吻合。
郝思德通过对落笔洞出土材料的整理和研究,以及和毗邻地区洞穴遗址中的文化遗存进行对比,认为从整体面貌上看,落笔洞遗址与岭南同时期洞穴遗存在文化内涵上十分相近,存在着相同或相近的文化因素(19)郝思德:《三亚落笔洞洞穴遗址文化初探》,《南方文物》,1997年第1期。。郝思德和王大新在总结海南省的考古工作时,认为落笔洞遗址当属岭南地区洞穴石器文化范畴,但也存在着某些自身的文化特点和地方风格(20)郝思德、王大新:《海南考古的回顾与展望》,《考古》,2003年第4期。。李英华等对落笔洞遗址的石器工业进行新研究,并与东南亚和华南晚更新世至全新世过渡期的石器文化进行对比,从技术层面揭示了它们石器工业体系的异同,认为落笔洞遗址的石器工业不属于东南亚和平文化范畴,而与华南石器工业密切相关,也就是说史前“三亚人”与华南古人群密切相关,来自华南大陆(21)李英华、周玉端、郝思德等:《海南三亚落笔洞遗址石器工业新研究——与东南亚和平文化遗址的比较》,《考古》,2020年第1期。。
三亚落笔洞是海南岛唯一经科学发掘、发现有人骨化石且有可靠测年数据的洞穴遗址,代表了中国南端最早的且比较可靠的人类活动证据。
由于落笔洞“三亚人”的发现,学界自然将之与海南岛最早的居民——海南黎族人联系起来。刘耀荃经考证认为早在黎族祖先在岛上定居之前, 已有另一种人类共同体——小黑人(或称矮黑人)先在那里生活, 后来由于种种原因消失了(22)刘耀荃:《海南岛古代历史的几个问题》,《(香港)新亚学术集刊》,1986年第6期。。夏代云认为落笔洞“三亚人”与大陆文化一脉相承,与黎族人有渊源(23)夏代云: 《海南黎族先民早期的海洋文化》,《南海学刊》,2015年第3期。。高泽强等认为黎族传说中远古人类“族栈”在海南岛的存在可信度比较高,是比黎族先民更早进入海南岛的现代人类,推测他们就是曾广泛分布于东南亚及南亚地区,现仍零星分布于菲律宾、泰国与马来西亚边境地区以及安达曼群岛的尼格利陀人(矮黑人);还认为昌江黎族自治县燕窝岭旧石器遗址也和三亚市落笔洞古遗址一样属于“族栈”遗存的文化遗址(24)高泽强、黄瀛、高三幸子:《基于黎族民间传说的海南岛远古文化史探赜》,《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学报》,2021第28期。。
海南黎族传说中的古人类与落笔洞史前“三亚人”遗址的发现是否有关?我们需要进行时空定位。在空间上,在海南岛中部和西南部的黎族分布地区均有关于“族栈”的传说,三亚地区也有;史前“三亚人”遗迹除了在落笔洞和仙郎洞发现外,在昌江县的七差盆地还发现有燕窝岭遗址,包括两个旷野遗址点, 推测是人类临时活动的营地,可划分为两个文化层,上文化层出土了打制的石核、烧石、磨石和陶片,下文化层发现有旧石器标本,石制品的特征显示, 其石器工业与华南砾石石器工业有密切的关系,被确定为旧石器时代晚期,与落笔洞“三亚人”遗址时代相当(25)李超荣、李钊、王大新等:《海南省昌江发现旧石器》,《古人类学报》,2008年第27期;李超荣:《海南远古人类文化图鉴》,北京:科学出版社,2021年,第92页。。因此,可以说空间上是吻合的。
那么时间上呢?首先我们来详细考证海南“三亚人”挖掘报告中的碳十四测年数据,如前所述,在落笔洞第二堆积层发现多颗人类牙齿的灰色胶结层,有大量的“三亚人”食用过的螺壳,距今10 890±100 年(样品编号为93SL D4 Ⅷ;BK94122),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实验室所测同层的螺壳与动物骨骼,距今10 642±207年,其实当时还取了同层的一个骨片,用加速器质谱法测定,距今4 520±200年(样品编号为D3:93:114,BA95061),由于与两个螺壳样品数据相差太大,研究者认为可能是上层混入的后期遗物(26)郝思德、黄万波:《三亚落笔洞遗址》,第113页。。笔者认真阅读了相关发掘资料,发现这个上层并不是指第三单元的黑色土壤层,主要是考虑到第二单元堆积厚度达3~4米,含有大批文化遗物和人为的扰动,因此无层次、无分选,总体看十分杂乱(27)同③:第5页。,所以其研究者认为上面的东西可能会混入下面,但终究还是在这个第二单元堆积层的骨片。笔者认为这一测年数据接近文化层的时间上限似乎更合理,说明其时代已经进入距今4 000前的新石器时代晚期,这也是史前“三亚人”在海南生存的下限。当然,由于数据有限,尚需今后有条件时进行更深入精确的年代学工作证实。
2012年3月,由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和三亚市博物馆组成的野外考古队在三亚市进行了史前考古调查,在离落笔洞东近百米的仙郎洞中采集到了22件石制品,包括石核、石片、刮削器、砍砸器、石锤和石砧等,还发现一些动物骨头和零星的夹砂陶片。根据地层和出土物的文化特征,初步确定仙郎洞遗址的年代为新石器时代早期。这是在三亚首次发现新石器时代洞穴遗址,它也是我国最南的新石器时代洞穴遗址。仙郎洞出土的石制品与落笔洞遗址的石制品进行对比,无论石器的加工技术还是石器类型都有着密切的关系,在文化上一脉相承(28)孙建平、李超荣、李浩等:《海南省三亚市发现石器时代的文化遗物》,中国古脊椎动物学会:《第十三届中国古脊椎动物学学术年会论文集》,北京:海洋出版社,2012年,第235页;李超荣、李浩、许勇:《海南探宝》,《化石》,2013年第4期。。2015年,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和海南省博物馆(海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 联合对海南陵水县桥山、莲子湾和三亚市英墩等遗址进行了发掘,由于发现三种全新的石器时代的文化遗存,首次建立起 “英墩文化遗存”→“莲子湾文化遗存”→“桥山文化遗存” 基本年代框架,为构建海南东南部沿海地区史前考古学文化编年和谱系提供了重要证据,曾被评为2015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29)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华南一队海南省博物馆(海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海南东南部沿海地区新石器时代遗存》,《考古》,2016年第7期;《2015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揭晓》,《文物天地》,2016年第6期。。其中,莲子湾遗址是唯一有测年数据的遗址,距今4 800年左右。几何印文陶是古越族的族文化特征符号(30)彭适凡:《中国南方古代印纹陶》,北京:文物出版社,1987年, 第320页。,由于莲子湾文化遗存和其后的桥山文化遗存均没有发现两广地区青铜时代常见的几何印纹陶而被确定为史前人类的遗存,时代为新石器时代晚期(31)苗霞:《“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学论坛·2015年中国考古新发现”纪要》,《考古》,2016年第7期。。这些发现进一步说明史前“三亚人”从距今1万年的旧石器和新石器之交到新石器时代晚期一直在三亚市活动,新石器时代晚期的时限是距今5 000~4 000年,也就是说史前“三亚人”可能一直生存到了距今4 000年前。
那么,黎族人是什么时间迁入海南岛的呢?鞠斐综合各个方面的证据认为黎族应该是从南越、西瓯一系中迁出,时间上限是6 000年,下限是4 000年,最大的可能性在距今5 000年前后(32)鞠斐:《海南黎族族源及入琼时间研究》,《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4期。,这样看,黎族先民大概率是会遭遇史前“三亚人”的。因此,时间上似也拟合。
古基因学是利用考古获取的古生物样本,通过古DNA提取、捕获、测序、重建古DNA片段等复杂工作,获取遗传信息,研究其种群历史的技术。这项技术近年来广泛用于古人类研究中,据统计,截至2020年6月,已有6 000余个古人类基因组发表,这些带着时间刻度的基因组数据,记录着人类迁徙、交流和民族起源的历史,随着这些古基因组数据的累计,人类几十万年的演化历史已逐渐被揭开(33)刘逸宸、付巧妹:《十载古基因组研究初步揭示人类演化史》,《中国科学:地球科学》,2022年第5期。。我国学者在古基因组研究方面取得了突出成绩。近期,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付巧妹团队与云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山东大学、广西文物保护与考古研究所等多家单位共同合作,为了揭示1.1万年以来东亚与东南亚交汇处人群迁徙与互动的历史,填补两地接壤区域人类古基因组的空白,对东亚南部人群的古基因组进行了研究,2021年6月14日其成果发表在世界顶级学术期刊《细胞》(Cell)上(34)Wang Tianyi, Wang Wei, Xie Guangmao, et al.: Human Population History at the Crossroads of East and Southeast Asia Since 11,000 Years Ago,Cell,July 8,2021.。
该研究选取东亚和东南亚交会地带的我国广西地区的古人群开展相关古基因组研究,克服了由于东亚南方炎热潮湿环境导致古DNA保存差的困难,运用古核基因组捕获技术,从广西30个遗址的170个人类骨骸或化石中,成功捕获了30例人类古基因组。这些遗址距今10 686~294年,其中,隆林人(古广西人)距今10 686年。此外,还有1例来自距今11 747年的福建奇和洞人(古福建人)的基因组,隆林人和奇和洞人均与落笔洞“三亚人”生存年代相当,这也是迄今为止东亚南方与东南亚地区所获得的最早的人类古基因组数据。该古基因组学研究,揭示了东亚南部和东南亚人群演化的三个阶段:距今1万年前,中国南部和东南亚地区有三支不同的古老人群,包括奇和洞人(古福建人)、隆林人(古广西人)和东南亚的和平人群;距今9 000~6 000年前,三支不同的人群发生了基因交流,证据是在广西地区生存着混合有三种不同古老人群成分的人群,包括距今约9 000年的独山人和距今8 300~6 400的宝剑山人,说明至少在6 400年前以隆林人为代表的古老东亚人群的成分还存在;距今1 500年以来,与现生人群密切相关的历史时期的人群,不含有古隆林人成分,而是受到了东亚古北方人群的影响,含有大量东亚北方人成分,并且与现在生活在广西的侗泰语系和苗瑶语系的人群有密切的遗传关系,说明以隆林人为代表的东亚古老人群并没有为现今的南北人群做出遗传贡献,是一个较早支系的东亚古老人群。所以说该地区6 000年以后发生了人群更替(35)王恬怡、陈泽慧、平婉菁等:《古基因组揭示 1.1 万年以来东亚与东南亚交汇处人群的遗传历史》,《遗传》,2021年第8期。。这个距今6 000年的时间点非常重要,为溯源我国少数民族历史提供了重要的线索,这应该是古南方人群或者说古越族形成的节点。我们知道,黎族的族源问题一直是黎族研究的重要问题,一般认为,黎族是由古越族的一支发展而来, 并与其后百越的侗台语族和南岛语族群遗传关系最近,说明他们有极大的同源性(36)张朔人:《黎族研究中值得注意的几个问题》,《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学报》,2020年第3期。,这一观点也得到了一系列遗传学研究的支持(37)孙元田、杨波、区彩莹等:《Y-染色体单核苷酸多态性对中国黎族起源的研究》,《中国热带医学》,2007年第9期;李冬娜、区采莹、周贞鉴等:《黎族三个支系 DYS390、DYS393、DYS395 基因座的遗传学研究》,《中国热带医学》,2008年第1期;唐秋萍、杨向萍、蔡于旭等:《海南黎族人群 HLA-A、B、DRB1 基因分型》,《现代预防医学》,2009年第18期;李冬娜、区彩莹、孙元田等:《中国海南岛黎族起源的Y-DNA遗传学证据》,《国际遗传学》,2009年第4期。。因此有了这个数字节点,就可以确定黎族先民和母体分离进入海南岛时间在6 000年以后,这和鞠斐的分析一致。鞠斐依据黎族主体进入海南的时间应该是在已经有了原始的农耕(38)鞠斐:《海南黎族族源及入琼时间研究》,《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4期。,不过这时的原始农业可能以薯芋为主,也可能开始了山栏旱稻的种植(39)颜家安:《海南岛原始农业起源的几个问题》,《古今农业》,2005年第3期。,而以薯类为标志的华南原始农业出现的时间亦不会早于 6 000 年,因此认为黎族离开母体进入海南岛上限应该不早于距今 6 000 年前;依据距今 4 500~4 000 年前的粤北石峡文化是岭南最早的人工栽培水稻的实物证据,但沿海地区种稻时间更晚,所以把进入海南岛的时间的下限放到距今 4 000 年前;鞠斐还认为入岛时间最大可能是在距今5 000年前后,是由于在距今约 5 000 年时,古华南的海岸线有一个海退期,方便黎族先民跨海进入海南岛。据张虎男和赵红梅研究,距今6 000~4 000年的中全新世,海平面确实波动下降,下降幅度3~7米,考虑到这种上升会引起海底的均衡补偿沉降,当时的海平面最低可达现今海平面以下2.5米(40)张虎男、赵红梅:《华南沿海晚更新世晚期—全新世海平面变化的初步探讨》,《海洋学报》,1990年第5期。。
海南黎族传说中的古人类“族栈”与落笔洞史前“三亚人”在时空上拟合,证明民间传说可作为新石器时代考古的佐证材料。综合地史和海平面升降研究成果,海南岛原与华南大陆相连,在距今250万年前,由于新构造运动产生断裂,形成琼州海峡,使海南岛与大陆第一次分离;晚更新世晚期,即大理冰期(距今7万至1万年前),全球气候变冷,海平面大幅下降,当时的海面可能在今日-80~-100米,而今日琼州海峡平均水深44米,最深处是114米,因此,海南岛与周边出露于海平面之上的大陆架将中国与东南亚大陆联结在一起,在1万年前,史前“三亚人”从华南大陆跨过琼州海峡陆桥来到了海南岛;全新世早期, 全球气候转暖,海平面迅速上升,距今7 000年前,海平面达到最高,琼州海峡才自西向东贯通使海南岛与雷州半岛分离,形成了现今孤悬海外的状态(41)中国科学院南海海洋研究所:《华南沿海第四纪地质》,北京:科学出版社,1978年,第155页。。这时的史前“三亚人”成为独立的人群,和华南大陆和东南亚6 000年以后发生了人群更替不同,由于独特的地理位置,阻止了东亚北方外来人群的入侵,“三亚人”可能一直生存到了距今4 000年左右,直到和从华南大陆渡海而来的黎族先民遭遇,被黎族先民替代,“三亚人”在海南岛消失,与现今的黎族人并无基因交流,这也和海南黎族民间传说吻合。
(本文为海南省重点新型培育智库海南热带海洋学院海上丝绸之路研究院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