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蕤 田 文
唐朝以后陆上丝绸之路的研究,是学术界不大关注的领域,这种局面概有多重缘由,但有两点必须提及:一是帝都东迁后,这一时期陆上丝绸之路呈现出衰落之态是不容置疑的,与汉唐时期丝路的繁荣盛况形成了鲜明对比;二是研究资料的缺略。唐后期中原王朝失去了对西北及西域地区的有效经营和管辖,陆上丝绸之路的具体细节未能充分进入中原史家的记录范围,无疑成为今人认识10—13世纪西北社会及陆上丝路状况的巨大障碍。宋代史家及仕宦文人对西北及西域地区的记录尤为稀少,根据笔者粗略估算和统计,《全宋笔记》关涉西北地区的史料文献不及全部资料的2%,显然西北地区以及更西的区域已非宋人关注的重点。这无疑增加了梳理10—13世纪陆上丝绸之路史实的难度。可喜的是,近20年来随着俄藏黑水城文献和相关文物考古资料的刊布,以及近年来国内丝绸之路研究的“回潮”,学界逐渐揭开了10—13世纪陆上丝绸之路的神秘面纱,梳理出其发展变化的基本脉络,归纳出时代及地域特点,考订出一些断面性、细节性史实,为今后的研究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即便这样,10—13世纪陆上丝绸之路研究中仍有不少薄弱环节尚待深入探究,丝路僧侣就属此类论题。本文在梳理汉文史料及前贤研究的基础上,拟就这一时期陆上丝绸之路僧侣人员的构成与来源、僧侣活动的基本内容、僧侣之于丝绸之路的历史贡献等内容略作探讨,尽力呈现10—13世纪陆上丝绸之路僧侣的基本面貌,以期对丝路史、宗教史以及中外文化交流史研究有所补益。
汤用彤先生在《隋唐佛教史稿》一书中指出:“我国在唐末悟空西行,般若东来以后,国乱相寻,西域道梗,佛教上中西交通几全断绝(仅唐庄宗时有于阗胡僧来中国至五台)。及至宋初,国威稍振,而求法传道之事渐多矣。”此论断也能获得文献资料的佐证,在经历唐末的社会动荡和战乱后,从五代开始确有僧侣活动于陆上丝路的信息。笔者从《宋史》《续资治通鉴长编》《宋会要辑稿》等史籍中检索出有近五十条关于丝路僧侣的记载,虽在文献检索中必有遗漏,但能大致反映出10—13世纪陆上丝绸之路僧侣人员构成和来源的基本面貌,并可归纳总结出如下特点。
第一,来源广泛。10—13世纪陆上丝绸之路上西来僧侣主要来自四个区域,即西域、河陇、河湟以及域外地区(南亚、西亚)。当然,也有一些中原僧人西行取法交流,但史籍记载的数量较少。在这几个区域中,以来自西域和河陇地区的僧侣活动最为频繁。五代以降,西域及河陇地区呈现出群雄割据的局面,党项、回鹘、吐蕃等少数民族政权割据其间,西域地区则有高昌(西州)回鹘、龟兹回鹘、于阗、喀喇汗王朝等割据势力。这一政治关系情势亦可以从僧侣在陆上丝路上的活动中表现出来,如于阗、西州回鹘、龟兹回鹘以及甘州回鹘、沙州、秦州回鹘、唃厮啰等政权或势力曾以官方的形式派遣僧侣出使中原。域外地区的宗教徒远不如西域河陇地区僧侣频现丝路古道,但还是发生一些重要的事件,如文献记载西州使臣与波斯外道以及婆罗门僧永世一同入贡。这里的波斯外道指的是来自西州回鹘的景教徒。在宋代史料中,将景教称为“外道”,与佛僧无涉。有迹象表明,在西夏的京畿地区亦有信仰景教的信徒,他们似乎也是丝绸之路上的常客。文献还提及婆罗门僧人,唐代文献中尚有不少“婆罗门僧”的记载。严耀中先生认为唐代的“婆罗门僧”大致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婆罗门种姓出身的佛僧,但有明确身份而被称为婆罗门僧的比较少;另一种是能咒术或善医药之天竺异僧,当是传播婆罗门宗教文化的婆罗门教徒,即今天的印度教徒。《宋史》卷二〇七《艺文志》有《婆罗门僧服仙茅方》一卷,应是医药著作,证实婆罗门僧确实善医药。宋代文献中的婆罗门僧应与唐时情形大体相同,但具体是指佛僧还是印度教徒,因信息极为有限,尚难明辨。
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在西域、河陇僧侣入贡中原的同时,也有一些中土僧人西行求法。文献记载的就有道圆、行勤、辞澣等僧人。中原史家对一些中土僧人西行的记录就较为详细:
上述三种情况往往交织在一起,显现出两个明显特点:一是丝路僧侣既有贸易牟利的目的,也有与宗教相关的活动,还有一些僧侣参与政治活动,承担着外交使臣的重任,极具复杂性。二是就文献记载所及,丝路僧侣在商业贸易方面的目的和诉求具有一定的普遍性,而政治活动的情况就需要审慎辨别,不排除一些鱼龙混杂的僧侣借助政治的幌子来达到逐利的目的,宗教交往则大致介于二者之间。
在唐末五代以来陆上丝绸之路渐趋衰落的背景下,僧侣们并未停歇在丝路上的来往交流,成为维系中西方物质文化交流的一支重要力量,其贡献突出表现于三点。
1.保持了陆上丝绸之路的持续畅通
2.促进了宗教文化的交流传播
虽然五代及宋代陆上丝绸之路僧侣有着贸易谋利、游历观光等目的,但宗教交流是其中重要的内容,并且表现出三个特点。
一是以佛教交流为主。上文梳理出五代、北宋时期有南亚、中亚、西域、河西及河湟以及中原地区的僧侣往来于丝路古道之上,他们购买佛教经典、翻译佛经、修建佛寺、交流佛法,极大地促进了这一时期东西方宗教文化的交流,即便是以贸易谋利为主要目的的西来僧人,在客观上也充当了宗教交流者的角色。当然,往来于陆上丝路的不仅有佛教信徒,还有景教、摩尼教、婆罗门教等宗教信徒,但佛教僧侣占据着主体地位。
3.见证了中西方文化的碰撞交融
在考察中华文明的形成机制和背景时,学界有一种共识就是中华文明是在东亚相对封闭的地理环境中孕育成长起来的,而丝绸之路是外来文明进入中国的唯一陆上通道,10—13世纪陆上丝绸之路上的僧侣往来也充分证实了这一点。北宋时期朝廷未能恢复唐王朝在西北地区的版图,这种地缘关系阻滞了宋人对西北乃至域外地理的认识,最能说明问题的是元丰六年(1083)宋神宗与于阗贡使的一段对话: